第5章 ☆、揣度

明徽帝的話一出口,盛瑤與江晴晚的神色都有了輕微的變動。

兩人依舊離得極近,近的能将對方面上每一絲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一身明黃色朝服、身上帶着淡淡龍涎香的男人離她們只有幾步之遙,卻仿佛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江晴晚眼中的皇後瞳孔微微縮小,眉眼間快速劃過一絲類似委屈的情緒,輕輕地張口,淡粉色的唇間,潔白的貝齒與粉嫩的舌尖若隐若現:“陛下……”喚了這麽一句之後,語氣登時硬氣起來,嗓音依舊清清冽洌:“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而這麽豐富的表情變化,出現在皇後面上,僅僅是瞬間的事。

江晴晚早就知道皇後不簡單了,可她是真沒想到,皇後能有這麽高的段位。

進宮三個月,江晴晚學的不僅是禮法,還有整個後宮的大事小事。她知道盛瑤的父親在朝堂上的地位,也知道盛瑤是盛丞相唯一的女兒。這樣好的出身,兼無人與她争寵,在此之前,江晴晚一直覺得,皇後哪怕再聰明,也是個不懂得讨男人歡心的主兒。

可現在看來,如果皇帝不是有一個青梅在……有這麽一個皇後,後宮三千佳麗還有什麽事兒啊。

盛瑤也許确實不得明徽帝喜歡,但哪怕明徽帝再不喜歡她,也會把她當妻子看待。

無數思緒在江晴晚腦海中劃過,明徽帝離她越來越近,身上還帶着宮殿之外的寒意。

江晴晚像是瑟縮了下,幅度太小太小,幾乎無法被看入眼裏。

皇後卻恰好在此處再次開口,聲音比先前略高了些:“靜嘉!”門外立刻出現了一個宮女,“還不快給皇上端碗熱湯來。”

明徽帝的步子一頓。

盛瑤又轉向他,起身行過禮,這才道:“陛下……是妾逾越了,可榮嫔妹妹身上衣物太過單薄,恐怕……”

就這樣,僅僅三句話的功夫,明徽帝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

天子的眼眸依舊高深莫測,可看向發妻時總算多了幾分溫度。他的嗓音很平很穩,與其說在和妻子說話,不如說是在面對一個臣子:“朕原本覺得,榮嫔身子不好,又受了傷,皇後還在與她講話……”分明是刻意得說給他聽,來展現自己待江晴晚極好,不争不妒,卻使得受傷的江晴晚不能休息。

後面這些話,明徽帝不會說出口。但盛瑤已經猜到,不由垂下眼,又喚了聲:“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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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徽帝繼續道:“既然榮嫔已醒,就是朕錯怪皇後了。”

這前後……有什麽聯系嗎?

江晴晚眸中劃過一縷暗茫,擡眼時依舊是清純無害的模樣。一頭青絲自在祭壇處散開後就再沒挽起,現在松松的披落肩頭,好像瀑布一樣,一直垂到床鋪上。

盛瑤原本坐在那裏,手隔着被子貼着江晴晚的腿。原本還不覺得有什麽,現在盛瑤起身了,江晴晚突兀得覺得有幾分空落落的。

她知道皇帝待自己極好。進一步說,她能在宮裏活下去,也全部都是仰仗皇帝。

明明早就該任命的,為什麽卻還總要生出些別樣的心思呢?

江晴晚行了個半身禮,明徽帝也被伺候着灌下一碗熱湯,周身都暖和了,才在盛瑤方才坐過的位置坐下,拉着江晴晚的手與她敘話。

他最寵愛的,用了十五年才終于找回的婉兒明明那樣虛弱,卻還在溫柔的笑……明徽帝的心都要融化掉,嗓音柔軟極了:“婉兒莫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陛下,”江晴晚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皇後還在這兒呢,皇帝卻這樣親切的和自己你呀我呀的,實在是……“皇後娘娘待妾真的極好,妾卻無以為報。”說着說着,便有一絲憂慮浮上眉梢。

總歸已經成這樣了,皇帝也不像是能被她三言兩語勸住的樣子。江晴晚打定主意,還不如借此機會稍微朝皇後示個好。

至于皇後會不會覺得自己對明徽帝影響太大,是個威脅雲雲,江晴晚已經沒有功夫在意這個。

兩者相害取其輕罷了。

果然,聽到寵嫔的話,明徽帝再望向皇後時,眼裏最後一絲冷漠也散去。至于是真是假,則無人在意。

他拍了拍江晴晚的手,對盛瑤道:“當時的情況,朕聽靜言說了。皇後信榮嫔,這很好。”

換個善妒的,恐怕就會說榮嫔仗着皇帝寵愛,不将已逝的皇貴妃放在眼中,直接給江晴晚降罪……別說後面的照顧了。

盛瑤聞言,微微一笑,是再标準不過的、屬于皇後的笑容:“為陛下分憂,是妾分內的事。”

明徽帝看着她,也笑了:“臨近年節,皇後哪兒的出項恐怕不少。也罷,皇後先繼續主持祭禮去吧,今年年節的份例,按去年的兩倍算。”

這一回,盛瑤認認真真地行了大禮,終于退去。

從宜嫔所居的驚鴻宮離開時,靜嘉仔細為盛瑤理好披風上的每一絲褶皺,這才扶着盛瑤上轎。

冰冷的北風挂的人面頰生疼,院裏的樹上挂滿枯葉,唯有一顆松樹,依然滿身青色。

盛瑤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而嘆了口氣。不過她仍記得此刻并不在鳳栖宮,即使嘆氣,也僅僅是自己貼身宮女能聽到的音量。

“娘娘這是怎麽了?”靜嘉輕聲問。

先前盛瑤說讓她出宮,可靜嘉離二十五歲還有些時候。她能感覺到,最近幾個月來,皇後讓自己做的事少了許多。

這并不是不好……作為父母俱在,且在家中頗受寵愛的宮女,将要離開皇宮,她當然高興。

可作為自小與自家娘娘一起長大的人,靜嘉又有些擔心。

盛瑤并沒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靜嘉從這個動作中讀出很多意思。

于是她閉上嘴巴,站在轎子前面,一甩手帕:“起吧。”

離她們越來越遠的驚鴻宮偏殿裏,榮嫔被天子摟在懷中,頭靠在天子胸口,沉默地流着眼淚。

“那個時候我好害怕啊,陛下。”江晴晚說。

明徽帝給過她很多東西,這裏面不僅包含着賞賜的財物以及各樣用品,還有一些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權利。普天之大,敢在皇帝面前稱“我”的,一只手就能數的過來。

饒是出身名門,父親掌握半個朝堂的皇後盛瑤,面對皇帝時,都得規規矩矩稱“妾”。但明徽帝就是給了江晴晚這個特權,原話是:“婉兒,我從來都只想與你做一對尋常夫妻。”

尋常夫妻。

那時候,江晴晚品着這四個字,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

沒有外人在,尤其是沒有明徽帝別的女人在,江晴晚撒起嬌來一點都不含糊。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是仔細斟酌過的,專為讓明徽帝這樣的男人憐惜而練就。

江晴晚講:“我穿去拜見薛婉姐姐的衣服,是剛剛送來的,一路穿上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可就是在祭壇那塊兒站了一會,再擡起腿走路,就突然覺得腳下面滑的吓人。”

貝齒咬住淡色的唇瓣,榮嫔繼續道:“可那裏是薛婉姐姐的祭壇啊,我怎麽都不敢出差錯的……”說到這裏,她感覺到明徽帝的手在自己後背拍了拍,“還好,陛下也知道,我練了許多年舞,這點功夫還是有的。所以平平安安到了圓榻前面,剛剛松了一口氣,就看到……”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着。

看着江晴晚的眼淚,明徽帝心痛至極。懷中女人哭得仿佛帶雨梨花,旁人聲音大一點,都要擔心将她震碎。

“婉兒莫哭,有什麽事說出來,我給你做主。”明徽帝安慰道。

江晴晚擡起袖子擦一擦眼淚,發紅的眼圈看得明徽帝心尖都在顫動。她說:“陛下還記不記得,從前給我看過薛婉姐姐的畫像?”

這會兒,明徽帝也沒工夫糾結江晴晚對自己的稱謂。他明銳地抓住事情重點:“畫像?”

“對。”江晴晚點一點頭,嗓音虛弱的幾乎聽不出來,面上卻帶了點甜蜜又溫柔的笑容。那點笑容只存在了一瞬間,又因為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很快消失不見。

“當初,陛下是在和我一起看,薛婉姐姐的模樣和我有什麽不同……”榮嫔慢慢地說,“我看到薛婉姐姐的樣子,也是驚住了,世界上怎麽會有和我那樣像的人?或許,薛婉姐姐真的和我……”她頓了頓。

明徽帝示意她繼續說。

“但是,我和陛下總算還是找到一點不一樣的地方。”江晴晚道,“薛婉姐姐的脖子上幹幹淨淨的,我卻有一顆紅痣。”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皇宮就是皇宮,哪怕是一個嫔所在宮所的偏殿,都比江南的舞樓華麗百倍。床頭雕了精美的花紋,是無數朵看不出品種的畫,在争相怒放着。

可是在觀者看不到的地方,它們大概是在争奪養料。

剩下的話,江晴晚不說,明徽帝也已經猜到。

江晴晚刻意将視線偏向了明徽帝面容意外的地方,為的就是讓明徽帝能順從本心,做出與情緒相稱的神情。

摟在她肩頭的手微微縮緊了些。

直到這時候,江晴晚終于放下心來。

借着昏迷的時間,她将事情經過與背後之人的用心猜出七七八八。

同樣的事,哪怕是放在和薛婉容貌有六分相似的宜嫔身上,江晴晚都相信,宜嫔絕對無法從中完好抽身。

偏偏是她。

如果是宜嫔,明徽帝就算在當時對她充滿憐惜,事後心中仍會有一根刺在。

而只要有那根刺在,日後多推上幾把,總能讓天子看宜嫔越來越不順眼。

加上那些被各大世家獻上的、多多少少有點像薛婉的女人……

別說失寵,就算打入冷宮,也是遲早的事兒。

偏偏是她!

這時候,幕後之人恐怕就在賭,在明徽帝心裏,到底是薛婉重要,還是自己重要了。

可又有誰能知道,自己在那男人看來,根本與薛婉是同一人呢?

當然,這樣的賭局風險甚大。所以江晴晚同時也相信,這次被揪出來的,恐怕不會是真正黑手。

有一個尖細的嗓音在外面通報:“陛下,榮嫔娘娘的藥煎好了。”

江晴晚聽出,那是宮裏身份最高、一直在明徽帝身邊伺候的主管太監,安得意。

這樣的人無疑是明徽帝的心腹,皇帝也不打算避他,直接道:“把藥端進來。”

安得意已經很習慣天子與榮嫔的恩愛場面,此刻手裏端個托盤進入,看着摟抱在一處的二人,神色毫無變化。只在面向明徽帝時讨好地笑了笑:“陛下,這是娘娘的藥。奴婢想着,娘娘會不會怕苦,所以順便教人拿了些蜜餞來。”

明徽帝看他一眼:“你倒是機靈。”

安得意将托盤放在一邊的小桌子上,将藥倒在小碗裏,遞到明徽帝手上。自己端了蜜餞盤子,站在近處侍奉。

“婉兒向來是怕苦的,”明徽帝說,“一口藥,一塊蜜餞,如何?”

江晴晚只能說好,還得謝謝天子的寵愛。

但她其實一點都不怕苦。在江南時,生病時可不一定能求到一碗藥的。真得了藥,別說苦,就算各樣奇怪滋味夾雜在一起,她也能歡天喜地的咽下去。

除此之外,明徽帝的話中意思,與其說是疼惜她,不如說在提醒:怕苦的才是薛婉,朕既然給了你潑天的榮華富貴,你就給朕好好扮出薛婉的樣子來。

于是江晴晚癟了癟嘴——這本來是非常不雅觀的動作,可被她做出時,反倒多了點俏皮可愛的意思——悶聲道:“才一塊蜜餞呀?”

明徽帝的眼神更柔軟了些,笑道:“這還不知足,莫非要我陪你一同喝藥才夠?”

這當然不行。皇帝豈能随便喝藥呢?

江晴晚登時道:“陛下……”嗓音拖長。

場面看起來一片祥和。

可在喝着藥、吃着蜜餞時,江晴晚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自己遇到那個小姐姐時,隐約聽小姐姐的丫鬟說起,小姐姐已經及笄了。

那麽這會兒,她大概早已嫁人。

不知道小姐姐嫁的人對她好不好,需不需要她硬生生把自己扭成另外一幅性子,去讨得一個男人寵愛。

想着想着,江晴晚的神色越來越憂郁。原本是假裝的怕苦,這會兒成了真切的苦悶。

明徽帝看在眼中,擡起手,撫摸着榮嫔的長發,柔聲道:“婉兒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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