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全,部,處,死?

陸鏡嘴角抽抽,做出個類似于苦笑的表情:“杜先生,你沒看錯?流雲侯府裏真這麽記載?”

杜先生極不滿意地翻了個白眼:“自然。你剛到流雲郡時不是被大張旗鼓的緝捕嗎?”

“那是因為——”

陸鏡想要反唇相譏,那是因為我是長公子的那個夢裏人呀!

可話未出口,他頓住了。夢裏人又如何?夢裏人在那個夢裏,不一樣是把長公子宰了、與流雲郡有深深的大仇嘛?

陸鏡突然覺好沒意思。把那腕甲收進了乾坤袋裏,他雙手攏着枕在腦後,順勢躺在早已幹枯的草地上。

“所以杜先生是說,子揚當初要把我拿住,就是為了想給我一刀?”

看起來像是沒錯,長公子第二次與他會面,确實是帶有殺器的。小書蠹非常理性、非常不懂得人類情感地繼續分析。

“當初或許是。但後來他發現不能把你拿住,于是就換了別的花樣。”

小書蠹眼睛一亮,以一種“你看我就是多足智多謀”的神态撚動長須,搖頭晃腦地道。

“譬如說,他用了色.誘之法。”

這神情不知為何讓人突然想起采墨,陸鏡輕聲笑了。

“杜先生,子揚沒有誘我。我也不需要他誘,只要他一句話,無論什麽事我都願替他幹了,他用不着這麽迂回。”

“那,那他也确實開口要你替他做事了呀!”小書蠹激動地抖着白胡子:“或許這正是他的目的所在。白鶴居士一直在逃,流雲侯府沒辦法逮住他們!而十二年前白鶴居士在下寒潭前,可是先到過流雲侯府的!”

“什麽!?”陸鏡又愣住了:“他們還曾到過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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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與現世籍伏魔大陣隔阻,彼此互不相通,先人在三百年前又有那一場生死之戰,因此在進入水鏡前,崔琪對陸鏡多做囑咐,要其在鏡中不可輕易暴露身份,上霄峰本身關于水鏡也有頗多禁令——可沒想到白鶴居士不僅明目張膽展現自己異能,還公然找到鏡中的權貴了。

“到過,不只是他們,百餘年間所有進入水鏡的客星們,第一步都是先到侯府。”

小書蠹跳上陸鏡手背,要他把自己舉到肩膀。雪白胡子抖動,它貼在陸鏡耳邊竊竊私語。

“每一次客星入鏡,在欽天監都有記錄。那些記錄裏清清楚楚寫着他們進來時是何天象,來了幾人,各有什麽異能,到流雲郡的行蹤軌跡如何。而他們的共同點是,到達流雲郡後都會找上流雲侯府。”

小書蠹頓一頓,格外嚴肅地又強調:“那些客星,有不少都會禦劍之術!”

陸鏡哎呀一聲,隐隐明白了影七要他在人前別輕易使用禦劍術是什麽意思。想一想他再問。

“找到了侯府,然後呢?”

“然後怎樣沒說,欽天監裏的記錄在一塊是空缺的。但是無一例外的,關于那些客星最後都有相同的記錄——”

小書蠹撩起白胡子,往自己脖子上比着一劃:“——這個!”

“……”

陸鏡又一次沉默了。良久,他輕輕揉着一片幹枯的草葉子。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子揚的目的是先借我手逮住白鶴居士,然後再——”

翻個白眼吐吐舌頭,陸鏡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劃拉,反倒笑了:“是不是?”

他這個笑容熱情純粹,倒帶出一些少年人未經灰塵沾染的幹淨來。他不以為意,小書蠹頓時覺自己一腔好意都喂了狗,不滿的嘟嘟囔囔。

“臭小子,你莫以為自己有多聰明。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流雲侯府數百年間都如此行事,必有他們的緣故。你當那長公子真會為與你那點子故情破他家門數百年規矩?況且你們那點子過往是恩是怨,可說不一定呀。”

小書蠹扁扁嘴,那神情是委屈透了。陸鏡笑一笑,揉一揉它雪白的頭發胡子。

“先生莫惱,小子并非不信先生。”他耐心地對書蠹解釋着:“單以此事論,白鶴居士意圖破壞建木,莫說鏡中的侯府要拿,我等上霄峰弟子也不會放過他——此事不存在子揚要利用我的說法。而說到那些客星都入了侯府……”

陸鏡話鋒一轉:“我既也為客星,欽天監中有關于我的記錄麽?”

“有你到來時的天象記錄,但你這個人究竟有何異術,到流雲郡後行動如何,在欽天監通通沒有記載。”

小書蠹忽然洩了氣:“它們應是在欽天監密庫裏。那裏下了禁制結界,我不能進去。”

“好。”陸鏡點頭:“那我就到欽天監去探一探。”

入夜,陸鏡悄悄摸到了欽天監。欽天監離侯府很近,僅僅是一牆之隔離,陸鏡在侯府做侍衛的這些日子,早對侯府內外各處教主的位置格局摸透了。長公子好觀星,春夏時節常到欽天監去,因此哪怕眼下已到秋天,欽天監還是常駐有人,以便看守數百年間的累累星圖。

在杜先生提醒之前,陸鏡是真沒想到流雲郡對鏡外人會藏什麽禍心;頂多,不過自己與子揚的那些事罷了。可一旦引到數百年間公案,陸鏡就真要好好去探一探了。

他飛檐走壁,從屋頂往密庫穩穩地探,其間破解了八個箭陣九道謎題,最後終于到得密室大門,發現門上布有禁制。不用說,這就是把杜先生拒之門外的東西了。

杜先生本為禦靈書蠹,欽天監裏那麽些文卷它只要從上面飛掠一遍就能爛熟于心。可書蠹對各種結界禁制卻是束手無策。陸鏡對着那圈結界正打算暴力破除,黑暗中忽見有個東西吃驚至極的一聲吆喝。

“活活活活活活——”

靜夜中的一聲有如鬼叫。陸鏡一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掠而去捏住那東西的嘴,那仿佛在笑的後半句才憋在喉嚨裏沒有滾出來。

“——活人呀?”

這竟又是一只禦靈書蠹,抱着本小書冊子,看着陸鏡一臉的傻樣兒。它不像杜先生那麽毛絨絨,看起來還是年輕的。欽天監書蠹與陸鏡對着瞅了幾眼,忽然興奮地又叫起來。

“真是鏡外來的活人!原來草草說的是真的!”

???

陸鏡不解:“何謂草草?”

“就是杜草草哇!”欽天監書蠹興奮得直晃小尾巴:“我叫董菲菲,是從這欽天監的書冊中生成的。草草昨天來查流雲郡的星鑒案卷,沒想到你今天親自來了。”

原來杜先生大名草草,這名字也當真是太潦草了……

陸鏡嘴角抽抽,但依舊對董菲菲叉手行禮,保留對個高級禦靈應有的客氣。

“我叫陸鏡,我從鏡外的上霄峰來——你知道上霄峰麽?”

“知道知道。”

董菲菲應是早和杜先生談過許多了,非常自來熟的來拉陸鏡的手:“這道門裏面就是流雲郡欽天監的密室,侯府數百年所有觀星秘辛都鎖在裏面。其上雖有禁制,嘿嘿,你身為上霄峰弟子不會開不開吧?”

陸鏡仔細看那禁制,雖比密室外所遇強悍一些,但用谛江一攪也能暴力拆除了。只不過若真這樣守衛難免會驚動,他只為探秘,并不想真與侯府翻臉。想了一想,陸鏡笑了。

“師門之技不必在此輕用,我有個辦法,或許能開門一觀。”

他喚出谛江在手中,走到門前沒破禁制,而是将谛江插.入了大門上的鑰匙孔中。鏡中世界鮮少修士,欽天監的吏員也都是常人。他們常用一套繁複的九孔連環鑰匙慢慢打開密室大門,而如今神武現身後漸化一道冰藍水光,緩慢地滲入了鑰匙孔中。

董菲菲嘴巴張成一個圓,看谛江與鎖孔完美地契合。陸鏡再輕輕一擰,欽天監密室以凡人開門的方式應聲而開。

陸鏡收回了神武,欽天監書蠹沖他嘻嘻而笑:“你這法子,用來竊玉偷香真是極好的。”

接着董菲菲把陸鏡往門裏一推,遙遙沖他比個心,小手往嘴上飛一下:“你要找的東西就在裏面,愛你喲~”立即就不見了蹤影,只餘陸鏡莫名其妙:“……”

這個董菲菲看起來對自己非常熟悉,語氣神情亦像是曾在哪裏見過一般。可它身為禦靈書蠹不思看守秘密,反鼓勵着外人把秘密從密室裏倒,這在陸鏡看來實在不可想象。

或許這就是水鏡內外世界的不同吧。陸鏡想着,走進密室輕輕掩上了門。

密室裏很暗,高高書架堆滿了案卷。陸鏡把谛江如燭火一般的舉着,一個個書架地看過去。他要找百年間客星與侯府的交流記錄,果然在最靠裏的一個架上發現了數十個雪花匣子。

匣上設鎖,上用标簽寫着日期,從這年歲來看第一個匣子約在三百年前,屬第一代流雲侯的。陸鏡打開那發黃的紙箋,上寫着聊聊幾字。

——三月,客星外來,與孤申游湖之志。婉拒之。

游湖?游哪個湖,無憂湖麽?客星艱難進入水鏡,就為了與流雲侯游湖?

陸鏡看這一封查不出什麽線索,匆匆扔了,看另一個。

——三月,客又至,與孤申游湖之志。拒。

看标記的時間,應是下一代的流雲侯了。不知是水鏡出入确實不易還是前一代流雲侯拒了,直到幾十年後才有客星又找到侯府。只是這一次的口氣,顯然口氣比上一個生硬的多。

接下來再翻,都是大同小異,記載白鶴居士來談什麽游湖之志随後流雲侯沒同意。終于從第五代流雲侯開始,在這些記載後面增添兩字。

——盡屠。

陸鏡匆匆翻展,發現确是從第五代起,水鏡中的流雲侯府就外來的客星下手了。只是那些客星像是沒有察覺,仍是一次又一次來,終于到了第九代以後,一個暴脾氣的流雲侯記下了百年來不堪其擾的始末。

——三月,客又至,與孤申游湖之志。料吾輩居此鄉久矣,諸神之事已遠不可究。爾妄圖使孤破諸魔桎梏、育朱雀之靈,焚天滅地,豈不謬乎?吾今按劍誓曰,後世子孫有再遇之者,必寸寸锉其于塵土,切切!

育朱雀之靈,焚天滅地?

這九個字讓陸鏡大大吃驚。原來客星們進入水鏡,是要與流雲侯聯手“育朱雀之靈”的,而他們所謂的“諸魔桎梏”,應當就是指的寒潭中山海皇後遺跡了。轉念一想陸鏡恍然,寒潭在話本故事中又稱無望湖,原來白鶴居士邀約的,是去無望湖呀!

水鏡中的流雲侯府對這邀約無一例外的拒絕了,因為他們認為這會招來“焚天滅地”的結果。但客星們顯然沒有放棄,于是從第十代開始,敘述就簡單多了,除記載有客星來外,一般只有兩字。

——殲之。

一成不變的記載,一成不變的不請自來。直到倒數第二封,留下一封與祖輩都不同的記詞。

——三月客至,來二十,餘力不能制。其自游無望湖,漏二。

這一位應就是薛南羽的父親、水鏡中當下的流雲侯了。也許是這一次白鶴居士來得尤其多,又是比以前都厲害的硬茬,這一次白鶴居士終于沖破了侯府限制,闖進寒潭中、與山海皇後留下的陣勢狹路相逢。在對決中他們輸了,至今仍不知所蹤。

而到最後一封,應該就是子揚的了。

将手朝它伸過去,陸鏡忽有些忐忑。如果按外來者都為客星,那他陸鏡應也為客星無疑。他當然沒有向侯府約什麽游湖,但流雲侯府對外來者的态度可都是或殲或屠,那子揚對他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是像杜先生說的那樣想借刀殺人,還是遲疑着心中猶豫?

陸鏡忽有些害怕,生怕子揚記錄他也是一枚客星。深吸口氣,他将那最後一封文卷打開了。那卷文書比以往的都厚得多,第一頁是子揚熟悉的筆跡。

——十月,有客至。

這個時間恰是陸鏡進入水鏡的月份,果然鏡中人早發現了他。可接下來這個客星做了什麽子揚沒有記載了,這薄薄的第一頁以下,厚厚的那一沓都是畫像。陸鏡看一眼,腦中嗡的一下——

——這些全部都是,他陸靖的畫像!

他騎着馬的,他練着劍的,他抄着書的,他趴桌上偷着懶的……林林總總,從小小少年到弱冠青年,最早的應可追溯到他初到穎都國子監的時刻。

這些都是子揚在……偷偷的畫他?

心中仿佛燃起一把火,陸鏡只覺臉上騰的熱了。子揚擅丹青他是知道的,只是萬萬沒想到呀,他悄悄的畫了這麽多……這些畫畫得這樣精細,陸鏡幾乎可以想象出子揚一筆一劃、仔細描摹的樣子。他花了那麽多時光來畫他,他與他因這凝聚的時光而聯系在了一起。

陸鏡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覺得自己長久以來或許猜錯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緊張地翻那些畫,想從上面找出可表達子揚心意的只言片語,可畫像之側都是空白。終于到了最後一幅,他看到了那上面自己的影子——

畫中人白馬玉鞍,背一張朱紅大弓,于馬上向畫外拱手告別。畫中人已是青年樣貌,卻并未及冠。陸鏡看畫中自己的裝扮,正是兩年前子揚要離開上霄峰,自己到山下送別的情景。

畫中的他笑得燦爛,畫的筆觸卻悲傷極了。而畫的旁邊題一行小字,也是這些畫像中留下的唯一筆跡了:

一赴絕國,相見何期?故園喬木,永辭千裏。

筆鋒隽秀,一如其人。而那最後一筆有些歪倒,像是作書人不忍再寫,以至于筆跡不穩。

陸鏡只覺一顆心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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