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什麽!?
陸鏡大吃一驚,趕緊搶進門去。他看到薛南羽面色蒼白的倒在榻上,身邊圍了一群醫者。
“怎麽回事!?”
他問。采墨在旁邊匆忙答道:“公子今日晨起便開始心痛,午後漸漸神智昏沉,什麽膳食藥物都喂不下去。”
陸鏡忙去探薛南羽的脈搏。他的脈動很弱,肌膚也異常冰冷。纖長的睫羽不住顫動,他似乎又沉浸在無盡的噩夢裏。陸鏡忙解他衣襟,果然發現歸元匕留下的傷痕又顯現了。
立即雙手交疊護住他的心口,陸鏡暗誦歸元咒,靈氣送入薛南羽的身體,那道傷痕漸漸消褪了。
心稍微放下一些,陸鏡懷抱着薛南羽,朝采墨伸出手去。采墨立即把藥端來。陸鏡接過吹了吹,輕輕喚聲子揚,用小勺小心地喂他。陸鏡的動作溫柔珍視,薛南羽昏沉中接過了。可藥剛入口,又被他止不住的嗆咳全都咳了出來。
于是陸鏡沒再繼續用勺子喂了。他拭去薛南羽唇邊藥漬,自将藥含了半口,一手摟住長公子的肩,一手扶起他面頰,俯下了身子,雙唇極自然地覆上長公子的唇,緩緩的一點點喂他。
這動作看着親昵,但于陸鏡自己卻半分兒旖旎也沒有。當初在鏡外子揚傷着了魂魄,陸鏡送他回上霄峰時一路上就這麽喂他。他一心為照顧他,哪怕與子揚唇齒相依,也沒覺得自己是在親吻。但這舉動可是把屋中衆人都驚呆了,除采墨外,所有侍從都在目瞪口呆地看他,一時間卧房內鴉雀無聲。
好不容易把一碗藥慢慢都喂完了,陸鏡轉而對采墨說。
“墨小郎君,此處有足以讓公子泡着的熱水嗎?”
你要做什麽?采墨眉開眼笑地回答。
“府中有暖閣,公子一貫洗浴用的,那處成麽?”
陸鏡點頭。采墨神色暧昧地打量他,不住笑着,起身準備去了。沒多久他回來告訴陸鏡已安排妥當,陸鏡抱着薛南羽來到了暖閣中。
這是一處建在溫泉上的閣子,常年水溫不降,在秋冬尤其暖和。閣中設桌榻泉池,池邊芭蕉被常年氤氲的水汽染得鮮綠。陸鏡把子揚放在榻上,從乾坤袋中取出靈石按方位擺好,輕頌捏訣,充裕的靈氣湧動,一個陣勢緩緩在水中浮現出來。
這是上霄峰的沐靈之陣,建木苞室中常年設置、為病患傷者療愈的。到侯府後陸鏡曾考慮也為子揚設一個,但一直覺時機未到,因此才拖到了今天。
Advertisement
氤氲靈力就随水汽袅袅而出。陸鏡用絹帶将薛南羽的發束起,解開彼此外裳,擁着他一起進入池裏。靈氣和泉水溫暖着薛南羽的四肢百骸,大半個時辰後他的眉漸漸舒展,人也漸漸蘇醒過來。
扶他枕在自己臂上,陸鏡撫摩他的臉,輕聲喚着。
“子揚。”
睫動了動,薛南羽慢慢睜開眼。他的神情有些怔忪,整個人仿佛仍在夢中。
看了看陸鏡又阖上眼,薛南羽低聲應:“子安?”又開始氣促咳喘起來。
“是我。”
陸鏡摟住他,雙手交疊地給出他些靈氣,低頭輕吻他的唇:“子揚,是我,我來了。”
唇上傳來的觸感異常溫柔,薛南羽漸漸發現自己不是在夢中。他愣愣看着陸鏡,輕輕哎呀一聲,想要掙脫,身子卻軟得動彈不得。
“這是……在哪?”他喘着氣:“你這……又算什麽?”
溫泉鼓蕩,兩人均只着薄薄一層裏衣,被水沁濕後,幾乎可以算肌膚相親的。薛南羽感覺到他滾燙的肌膚,感覺到他強勁的心搏,感覺到他遠比自己寬厚的胸膛在緊緊擁着自己,一顆心止不住的怦怦亂跳。
“這是在水鏡,你自己的府裏。”陸鏡以拇指扶他的臉:“你病得很重,尋常藥物難以服下去,我在用沐靈之陣給你療傷——嗯,沒錯,我其實也想這樣抱你。”
他坦蕩得近乎肆無忌憚。薛南羽錯開目光,耳根微微的紅了。
“放開……無恥。”
他想要推開他,可是臂上無力,只是軟綿綿地搭在他肩上,倒像是摟着陸鏡似的。陸鏡當然沒放,反而把薛南羽抱得更緊一些。他深深吸一口氣,試圖平靜、卻又難掩熱切地說。
“我想抱我心愛的人,這有什麽無恥的?況且,子揚,你是真讨厭我麽?”
他指腹輕柔地撫他的臉,輕聲說着。
“我看到了你給我畫的畫像,從穎都到上霄峰都有。那麽細致,那麽多,你還在我們送別的那一張上題了字……所以子揚,你是真讨厭我?”
他認真地看着他,眼中如映星河。薛南羽臉色漲得通紅,随即又變得蒼白。
“我……”
他答不出話,又開始劇烈咳嗽。沐靈之陣的光華立時大作,汩汩靈氣湧進他身體裏。陸鏡心疼地扶着他。
“若在陣法外面,眼下你又會暈過去了吧?心意不暢,到底是有損身體……”陸鏡輕輕撫他的臉:“子揚,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絕不迫你,你所有願望我都願為你滿足,可你若一心的只要和自己過不去——”
目光忽然冷下來,陸鏡湊近他說道:“那不行!”
他輕捋薛南羽被水打濕的碎發,再次問。
“子揚,多年來我都愛你至深。你為什麽,又一直想要推開我呢?”
是因為厭麽?
在水鏡之外,陸靖曾以為是的,因此絕不迫他,只在他有需要時出現。
那是因為恨了?
在水鏡之內,陸鏡也曾這麽認為。因此并不願去碰他的傷口,只帶着這張會勾起子揚記憶的臉遠遠也避着。直到看到那些歷代流雲侯或屠或殲的記錄,他才明了子揚并非是恨他的。
所有的秘密都被揭穿。這一天,終于是逼到眼前了。
薛南羽從沒覺得自己這樣為難過。他面色紅白不定,身上微微顫抖,終于嘆一口氣。
“子安,你還記得在上霄峰我及冠後,你到我房中持酒相賀麽?”
“記得。那是你愛的梨花白,那晚上,你陪我喝了很多……”
那是在上霄峰,陸子安正兒八經地第一次試圖挑明。往常陸靖隐隐約約地提及感情之事,薛師兄總推說自己還沒成人,凡事都該以修行學業為重,因此當他終于及冠,陸靖興興頭頭的去找他。
——恭喜師兄,賀喜師兄。
攜酒而來的陸靖笑吟吟的。子揚今天成了大人,上霄峰舉辦的冠禮雖不豪華,卻也格外鄭重。流雲郡的吏員鳴起鐘鼓,師尊把一頂銀冠給他戴上。當那冠帶系起來時,陸靖覺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時刻到了。子揚已成了大人,他沒法再以年紀為借口推诿自己。雖說平常在穎都在流雲郡,在一切的世家公子那裏,別管成不成人,只要是想,這個年紀早已姬妾成群啦。
——多謝師弟。
子揚微微的笑,把他讓進門來。薛南羽的生辰正在晚冬,那一夜漫天大雪。陸靖着一身火紅鬥篷,采墨接過去替他在火上烘着,布下菜,笑着就退出去。
他兩在房中溫着酒,陸靖給兩人都倒一杯,自個兒先一氣幹了,晃着酒杯,語氣就有些不正經。
——子揚你終于成人,我心裏當真歡喜。
薛南羽好笑地瞧着他。
——是你的後輩成人麽?你那麽歡喜。
畢竟是從穎都一起來的多年同窗,他兩人獨處時,語氣頗為随便,并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陸靖笑着把薛南羽那盞推過去,薛南羽也一仰頭飲了。酒過三巡,雙方都已微醺,陸鏡這才說。
——我歡喜是因師兄你曾說過,待成人後,便可議道侶之事了。
他開門見山,薛南羽熟知他脾性也沒驚訝,只是一笑。
——師弟這是打算薦我佳人?
——我欲自薦。
陸靖當年的膽子可真是虎得沒邊了。
——師兄你看我如何?
反正從穎都到上霄峰,他窮追不舍他那麽多年了。這份心連傻子都能看得出來,薛南羽又不是傻子。聽他這樣坦白,薛南羽很是冷靜,緩緩夾一筷子蔬菜,道。
——師弟,你醉了。
——我沒!
陸小公子放下筷子,有些不高興。
——師兄你說,我是人才配不上?家世配不上?我要與你結道侶,難道就屈了你麽?
——自沒有配不上。
薛南羽緩緩說。
——可你是一般的修道人麽?我将來要回流雲郡,你也是要回寧國的。将來天遙地遠,難以再見,況且……
長公子本想說寧與梁互為龃龉,但想一想,還是換個避重就輕的理由。
——你的父王兄長,知道你不想着尋一高門貴女開枝散葉,反打算和一個野男人厮混在一起嗎?
貴公子的婚姻從來都是政治籌碼,薛南羽自己家中,就一直想要給他談親事的。
陸靖立即紅了臉,幾乎是嚷着說道。
——要配高門貴女,要開枝散葉,有我哥呢!我父王逮住我幹什麽?再說他們從小見過你的,你又算什麽野男人?
突然想起來子揚可是獨子,沒其他人可以甩鍋,陸靖頓時有些緊張。
——難道是師兄你,家中已定有親了!?
——沒有!
薛南羽立即否認,随即愠怒地道。
——除非他們願意找人抱着我的牌位成親!
——呸呸呸!大好日子,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陸靖立即來捂他嘴。子揚的唇有點涼,陸靖這句話讓他生氣,他身上也在微微的顫抖着。陸靖看他這樣不悅,有些吃驚。
——子揚你這是怎麽了?我說想和你結道侶,你是這麽生氣的?
他是真有些難過了,棄犬般地耷拉下頭,顯出一副可憐巴巴的神色。陸靖坐回去,心不在焉地喝着悶酒,良久擡眸。
——究竟為什麽不行?師兄,你告訴我。
酒意上湧,陸靖微紅了眼睛,透出一股嗚咽的模樣。薛南羽想過來揉他腦袋,陸靖一甩頭閃開了。薛南羽只得嘆一口氣。
——師弟,你還小吶,不懂這世事的艱辛,才會說這樣的玩話。
陸靖猛然擡頭。
——你是說要等我也及了冠,說出來的才不是玩笑,才是真心?
薛南羽不語。陸靖便當他是默認,重重點頭。
——好,好。我及冠也不過半年之後麽……到時就算我親往流雲郡去說也行!
大乾不忌男風,子揚既說什麽門第,他就不信自己親到流雲郡去,侯府的人還能說他配不上子揚了。
看他發狠,薛南羽沉默了。許久,他才輕嘆口氣。
——子安,我為你彈只曲子吧。
說着他不待陸靖答應,就取來琴,為陸靖奏一支曲子來。琴聲泠泠如泉上音,陸靖便在這曲聲中不覺睡去了。醒來時天已大明,窗外的紅梅映着白雪,子揚的白裘披他身上,人卻是不見了。
“那時候,我便已把原因告訴你了。”
在水鏡的泉池中,薛南羽對陸鏡說着。他的氣息仍然不穩,陸鏡給他輕輕拍着。
“你告訴了我什麽?”
陸鏡不由吃驚。薛南羽面色蒼白地笑笑。
“你還能記得我彈的什麽曲子麽?”
“你彈的是蜉蝣之曲。”陸鏡念着那支曲的詞:“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這和那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有什麽關系?”
長公子的笑容愈發清淺:“這歌謠唱的什麽意思?”
詩三百之一,陸鏡不可能不知道:“蜉蝣喻人生之短暫——”
他忽然就閉了嘴,霎那間突然啞然。而薛南羽輕聲笑了。
“子安,這便是我的答案了——我注定早殇,注定壽數不長,因此才不願與你、與世事世人,有太多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