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繪心女,小憐(八)

七條那些像蛇一樣大的蟲子從蘇提燈周身一個燈籠柄的長度劃圈為界破表而出,凄厲的喊叫硬生生震醒了所有小鎮裏睡着了的居民。

好在屋內都是濟善堂的人,薛黎陷将所有人趕出去,只留他,柳妙妙,綠奴在屋裏。

那七條巨大的蟲子在蘇提燈身旁盤繞着,他就安安靜靜的倒在其中,像是一株安靜生長的植株,旁邊那些個完全處于群魔亂舞狀态的……像是它的葉子罷了。

「大哥,這人不簡單吶!他……」話還未說完就見離柳妙妙最近的那條蟲子大口猛張沖她襲了過來。

「噓!」

薛黎陷把柳妙妙又往後拉了拉,那蟲子便停在半空愣了愣,沒再動彈,只是保護在蘇提燈身邊。

綠奴也愣了,這幾條蟲子跟着下山了?那麽……山上的陣法是撤了還是換了個別的?

「那幾條蠱蟲知道主人現今昏迷了,這是自動鑽出來保護主人的呢!好威風呀,大哥!」

薛黎陷給了柳妙妙一個白眼,轉頭去看綠奴,「你家先生……這樣……多久能醒?」

「先……」綠奴話還沒說完,就被柳妙妙捂住了口鼻,直接跳窗跑出去了,還順道回頭把窗戶推上了。

薛黎陷緊跟着從門閃出去,回頭再看了一眼,也是一愣。

那些個蠱蟲好似也被蘇提燈剛才無意識放出來的第二層毒給腐蝕了,現今都開始慢慢的萎縮起來,爾後鑽入地表又沒了。

濃郁的香氣從這間屋子裏傳出,柳妙妙的眉頭一皺,「這人怎麽昏過去了還能施毒?而且這毒也太狠了些,讓那些香氣再往外湧的話,整個祈安鎮的人都得跟着陪葬了!」

「嘴皮子功夫見長啊,那還不快配解藥去?」薛黎陷瞪了她一眼,當先準備轉去藥廬,毒确實是狠了些,但是有解法的,就是制作比較麻煩,人多的話就不怕了,只是還未等前腳踏入藥廬,薛黎陷就腳底生風的往內室趕去了——蘇提燈這個奸商!

柳妙妙只瞧見薛黎陷捧了個極其醜的東西,爾後将窗戶稍微擡開點,将其扔了進去,就立馬又把窗子合死了。

漸漸地,香氣沒有了,一切都靜下來了。

柳妙妙眼睛滴溜溜一轉,「毒血蟾蜍?」

「嗯……」

「現今世上僅存的三只之一?」

「嗯……但願還存着。」

薛黎陷摸了摸下巴,叫綠奴先抱着燈籠回他屋待着吧,又過了片刻,這才進去把那最後一個瘋子給擡出來了,又把蘇提燈背出來了。

柳妙妙顯然對這具軀體很感興趣,還沒再次動手動腳,就聽到兩個重疊的男聲:「你幹甚麽?」

薛黎陷也吓了一跳,差點把蘇提燈扔出了,這人到底昏着還是醒着?

「薛掌櫃,麻煩你給我準備間屋子吧。」

「我這兒……屋子是挺多,但都……有人住。」

「……那你把你房間讓給我吧,叫綠奴過來就行了,小生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不可能,你剛剛……」

蘇提燈看了柳妙妙一眼,柳妙妙一愣,這人的瞳孔……是渙散的啊?!

「快一些,小生有法子治,你再拖下去,小生才真該玩完了。」

薛黎陷雖然滿腹狐疑,可此時也由不得他再細想,只好把他放到床上,叫來綠奴。

「麻煩……給小生準備幾條粗的繩子來。」

薛黎陷一愣,還是忙不疊拿來了。

「綠奴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蘇提燈無聲的對着房頂苦笑了下,以前不是蟲子吃他就是他吃蟲子,剛才為了能不昏迷太久,倒是把那七條蟲蠱又給渡化了,好不容易才喂那麽大的啊……

蘇提燈輕輕擡了手,原本站在床邊的綠奴乖巧的彎下腰來,蘇提燈單手繞過他的脖子爾後将他往下拉再往下拉,直接把他的頭壓在自己胸膛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綠奴那一刻慌得都聽不到先生的心跳。

接着右手的拇指和無名指一扣,團團白霧從他身側慢慢彈開,爾後充盈了整個房間,他這才很小聲道,「綠奴,把我外套脫下來,但裏衣一定要給我穿好,然後将我捆起來。」

「先生?」

「噓,別讓別人聽到,捆好我,把我的外套塞到我嘴裏之後,你就去桌邊坐着,無論聽到甚麽聲響,都不許回頭。繩子我最後能脫開,然後我叫你回頭,你再回頭。」

「捆緊些也塞緊些,不然我死了,都賴你。」

「先生……」

「快!」

「好……」

蘇提燈眼看着那綠色的身影湧入白霧中再也看不見,這才将心放回肚子裏。

拉過桌椅板凳的聲音,「先生,我坐好了。」

黑漆漆的夜裏沒有燃燈,本就看不清楚,又有白霧缭繞,只有桌子另一邊那盞幽藍色的燈籠散發出盈點小幽光來。

綠奴癡癡的對着那盞燈籠看着,房外薛黎陷對着突然湧出來的大霧也驚詫了片刻,略微探出去一股內力,剛撞到雲霧時就收了回來。

隔斷裏面的情況了,這蘇提燈,神神叨叨的。

於是側頭問身邊的柳妙妙,「有何高見?」

「高人!」

「誰問你這個了,這些個東西,你以前見過麽,或者……」

「我前幾年在南疆呆了一陣子,」柳妙妙背着手搖頭晃腦道,「南疆的大巫師,估計都沒眼前這個人厲害。可他是中原人的長相,不是嗎?」

「南疆……」薛黎陷将這兩個字在唇齒間碾磨了一番,壓低聲音反問,「大巫師羅迦?」

「是啊,我兩個月前又去了一趟找點寶貝,再次瞧見他了,你說真有長生不老的蠱藥麽?那人……活了過百歲吧?還是兩百歲了?總記得好像我老爹還在的那時候他就很老了……」

「嘁,」薛黎陷一面盯着圍繞在他卧房門口的霧團,一面淡笑道,「他們不都是戴着兜帽蒙着臉麽,你怎麽就确定還是一個人?」

「羅迦臉上有一條大疤痕的,從眉心間往上延續到發際中,往下劈到下巴颏,擋不住的。」

「喲,這不整張臉給一分為二了麽?」

柳妙妙斜睨了身邊這個負手而立英姿飒爽的男人,頓覺真是白瞎了那麽一副一代宗師的外表了。

剛打算奚落他一下,就被薛黎陷拉扯到一旁去了,「死的那十個人,都是誰?」

「那可都了不得。衛家五個,南宮家四個,公孫家一個。而且,還都是死在他們自家屋子裏的。」

「甚麽?!」

……

「阿芙蓉和山絲苗只是幻毒所需的其中兩種原料罷了。幻毒也分好多種,各自有各自的名字,程度也不一樣。小憐那個藥瓶裏裝的藥丸我不敢擅自推斷……但是,這種幻毒是毒巫那裏發行起來的,按理說沒有再搶奪的價值了啊。」沉瑟拿帕子捂着嘴說完就引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他的半條命搭在了來來回回奔波詭域和祈安鎮的路途上了。

阿炎看着這個面前虛弱的男子,也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來。

想當年他還是那個立于南疆之巅的沉公子,連最偉大的巫師羅迦大人都會對他溫文有禮,他那時候身子很好又是中原武林百年難遇的奇才,一身功夫高的出神入化,連破了羅迦大人的十三個蠱毒陣術,仍舊一把折扇一臉冷清,周身上下分毫未損,阿炎那時候其實不太理解中原男人為甚麽要在大冬天還打把扇子扇風,可後來他就發現,他的那把看起來烈風稍微吹一吹就吹破了的白扇不僅可以扇風,還可以用來殺人。

他還記得那人英姿飒爽的像只鬼影一樣穿梭到羅迦大人面前,平靜道,「在下沉瑟,不遠千裏,特來求見蘇景慕前輩一面。」

羅迦大人後來說,他一直以為,這輩子找蘇景慕的人只會在中原武林,江湖四大世家的蘇家裏,可沒想到,蘇家的人是這輩子都沒等到,反而有旁人會不遠千裏前來見一個瘋子。

更令他沒想到的,蘇景慕見了。

這輩子想看見他的人很少,因為他是中原武林的異數,蘇家丢臉的敗類。

同樣,他想見的人也很少,因為他本就生性難處,不喜交朋友。

那時候,也是沉瑟第一次見到蘇提燈,只不過,那時候小小的蘇提燈确實還沒有名字。

沉瑟見蘇景慕只為了一句話,事關一局棋的成敗,蘇景慕也真個就只回了他一句話。

可他也因為那一句話,在南疆留了四年。

從來時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到走時的遍體刀劍傷痕毒傷五髒,他仍舊是一臉世家子弟的風輕雲淡。

十七歲殺了三個惡人名震江湖,十八歲退隐武林,二十二歲再回歸時,他已然巅峰不覆。

沉瑟咳過這陣要命的疼,屈指叩了叩桌面,輕聲道,「可是……阿芙蓉和山絲苗畢竟都久食成癖啊。」

……

綠奴等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聽到先生叫他回頭。

可是卻一直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像是受傷的幼獸在低聲啜泣,又像是有人在瘋狂壓抑的大笑。

木板與鈍物撞擊的聲響持續了好久,爾後「咚」的一聲,平靜了。

霧色仍舊溫柔,幽藍冥盞如故冷清。

又過了一個晚上,蘇提燈才把神智全找回來。

他是一個自控力很強的人,一直是,不然當初……也不敢那麽決斷。

是了,半是逼迫半是自願的果斷。

十六歲的年紀無非也仍舊懵懂,理智壓抑了沖動,可仍舊毫不猶豫的出手。

電光火石剎那之間,蘇提燈知道,他已然踏上一條不歸路了。

哪怕……身後有等他回頭的人。

沉瑟……如果我一生僥幸作孽多端無人問責,也得天地日月幽冥可鑒,他日……他日若魂歸奈何,一生大抵還能笑着回憶的,便是在最瘋魔的日子裏,有幸與你同結忘年之好……如果,如果月娘能嫁給我,那就更好了,更好了……

失神愣怔也是剎那,再想細思,就覺那七條泥鳅又從袖子裏鑽了出去,把已經被他剛才那陣子瘋狂硬撐斷的麻繩再次咬的細碎了。

掏出塞在嘴裏的外套,蘇提燈朝地上啐了幾口血,覺得已然跟當初無礙了,不會再有昏迷的情況了,又靜默了片刻,這才收了陣術,等着眼前視線又清晰起來,他就忍不住笑了。

綠奴坐的筆直筆直的,那架勢,死死盯着的便是燈籠的位置。

「好了,回頭吧。」

「先生!」

「嗯……我最近應該沒太大事兒了,你去幫我把薛黎陷叫過來,我有事要跟他說。」

等着薛黎陷來的時候,蘇提燈已經把頭發簡單的束起來,并沒有帶甚麽發冠,只着那件鬼畫符的衣袍,安安靜靜的像個死人似的坐在床邊。

不知道是不是柳妙妙那個烏鴉嘴原先在外面叽叽喳喳了一大堆,薛黎陷突然就覺得,這個人好像已經死了。

「薛掌櫃,」蘇提燈擡起臉來便笑了,「你做甚麽一幅見鬼的模樣盯着我看?」

薛掌櫃不廢話,抓過他的手腕子準備探脈,剛拿起又放下了。

蘇提燈也吓了一跳,他下山之前為了不能暈倒幾乎灌了一瓶子的‘不歸’。

不歸是幻毒的祖宗,裏面主要成分就是阿芙蓉,和南疆一種提神的蠱藥,這種東西吃了之後人當然是能強撐着,但最後瘾越來越大,那就真的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就算是冥蠱,那也救不了。

真真正正的沒法子治。

所以他現在自身的幻毒又強了一層,旁人抓他手腕是根本探不到脈象的,大概半個月左右才能散去,也是說,他這大半個月精神都能很好。

‘不歸’這種幻毒他只做了三瓶,他當初從南疆來帶的原料也就只夠三瓶的量。

三瓶之後,他寧肯選擇更有尊嚴的死法,也不要死在不歸之下。

沒想到……他蟄伏了十年,連計劃的一小半兒都沒達到,卻已然耗了一瓶半。

那半瓶是他給沉瑟施針的時候用的。

剩下那一瓶半呢,還會有甚麽突發狀況啊……

「我是想跟你說說小憐姑娘的事。」

「蘇提燈,你的真正名字叫做甚麽?」

「小憐姑娘原來是鬼市的藥商,做了兩年吧,是個很本分的姑娘家,就是前一陣子……」

「你姓的蘇,是不是江湖四大世家的蘇?」

「她來跟我讨了一幅藥,我身上有幻毒,其實本想到你當初剛給我把脈就想探脈試出來了,否則可能也不會懷疑到我身上……」

「蘇家和公孫家十年前雙雙退隐江湖,據我所知,蘇家十年前确實是有何公孫家有過一次聯姻,蘇家的小公子,也是第六個兒子,蘇巡。如果沒記錯的話,蘇巡公子今年虛長我一歲。」

「但是她當初不是去殺人的,反而她自己可能會死。我之前也警……」

「你為甚麽不敢回答我?」

「因為這種問題每年都會有幾個不開眼的人喜歡問,」蘇提燈整了整衣袖,斜靠在床頭,垂下手無意識撥弄床下的燈籠,輕聲道,「小生說過,小生很希望能跟蘇家挂上甚麽關系,可惜小生自小被賣到南疆,只是有了一個恰巧姓蘇的師傅罷了。後借用他的姓氏,聊表紀念。」

「那麽你妻子叫甚麽名字?」

「月娘。」

「全部的名字。」

「嫁予我,自然是随着夫家姓了,怎麽,薛掌櫃連這個都搞不清楚嗎?」

「蘇巡公子當年娶人回去之後,蘇家和公孫家就全部遷移了,一個極北一個極南,兩家也斷絕了關系,不,應該說是這兩家同中原武林斷絕了關系,我一直不明白,這其中出了甚麽事故。」

「薛掌櫃,小生原本以為,你更關心的該是這四家裏面有沒有死人的。南疆毒巫出動了……」

「你說中了,除了蘇家,都有人死了。」

「許不定是蘇家死了的還沒來得及聲張呢?」

「我還以為是幫兇看在某人的情面上沒有下毒手呢。」

「薛掌櫃真是太會猜了。」

「不是有人引我這麽想的嗎?」

蘇提燈索性閉了眼,這人簡直無法溝通,何止無法溝通,完全不講道理。

「說說小憐姑娘吧。」

「不想說了。」

「你不能這麽孩子氣,我剛才那些問話,只是确定你不會引來正淵盟管事前輩的追殺。」

「可我在是孩子的時候就從沒孩子氣過。」

「……」薛黎陷臉色一沉,剛才他那麽咄咄逼問完全是為他好,門外早已埋伏了三個正淵盟的高手呢,無奈的扭了扭脖子,嘆了口氣,「所以你是蘇家的私生子?」

蘇提燈終于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整個人都笑的一顫一顫的,後來索性倒在了床上笑,那本就不太牢固的束發木簪又被蹭開了,一頭烏黑的長發鋪了一床,他還是穿着那件鬼畫符的銀衫笑的驚天動地,薛黎陷默不作聲的看着,爾後慢慢移開了視線,沖門外看了一眼。

不知道為甚麽,他總是在蘇提燈身上找着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親切,像是多年沒見的親人一樣,可他老爹就他這麽一個兒子,他薛家也就他一個獨子活下來了,其他的薛家前輩親戚都前赴後繼的死在了這條名為正義的路上。

他一直在想,他終有一天也會這樣的。

「我是蘇景慕的兒子,十五歲時,我殺了他逃回了中原,這個答案,薛掌櫃滿意了麽?」

薛黎陷大怔側目望他,蘇景慕?怎麽可能!

只是這一眼看去,就見那臉上慣常悲天憫人的少年神色一片冷清,眉梢眼角盡是刻薄。

「這……不可能。」

蘇景慕當年被趕出蘇家就是因為行事放浪,毀了一個身家清白的女子名聲,後被蘇前輩……處以……總之那時候江湖上真是都笑話他是真正的「淨身出戶」了。

那一年,滿打滿算蘇景慕也才十六歲。

若是照着年齡來推算,蘇提燈絕不可能這麽年輕……

想到這兒,薛黎陷突然又想到那個南疆一直存活的大巫師羅迦,莫非……

蘇提燈卻沒注意到薛黎陷的探索目光,只是出神的盯着天花板輕輕道,「你知道就好,不過……他确實是死在我手裏的。他受折磨太久了……我給了他一個解脫,我一直覺得我是幫了他,有時候,一些人絕望到還要被期盼着茍且存活才是真正害人……只可惜他那個瘋子喜歡了同一個女人三十一年,到了兒也沒能聽得到她一聲回應。接受或拒絕,都沒有。他很可憐了,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該死的有尊嚴。」

許久沒有得到薛黎陷的回應,蘇提燈平靜轉頭與他對視,爾後輕聲道,「薛黎陷,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個好人,我會殺的,必然都是該死的人。」

「你手上沾過人命?你又怎知一個人該殺不該殺?你覺得蘇前輩活的痛苦,可他自己若不這麽覺得呢?」

蘇提燈一怔,這句話……羅迦也這麽問過。

就在他死去的前一天夜裏。

那時候蘇提燈已經有了一個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的名字。

彼時年少衣衫仍舊單薄,他還喜歡喝酒,喜歡爬到房頂上看星星,遙望中原,只不過……身邊并不需要一盞燈籠。

底子是差身體是弱不假,就連那笑意也同如今,帶着一股子神明的悲憫。

可是至少,那時不用像現今這麽糟糕的活着。

他有時也想不明白,難道收之桑榆必然就要失之東隅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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