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卷三 江湖情,衛臻(一)

瓷白的小瓶身入手,冰涼的觸感不能再熟悉。

蘇提燈颠來倒去的玩着那個小瓶子,聽着那裏面不足滿瓶因為搖晃而咣當出來的聲響,輕輕嘆了口氣。

他自然是沒跟沉瑟講實話的,要是說了實話,別說是薛黎陷,就是沉瑟他自己中了蠱毒,也定然不會說那般讓他去行針的話了。

毒性強的蟲子也不過萬千種,能被及時火燒之後毒液還殘留于血脈之中的也不過百十種,如果弧青沒有痛下狠手,估計半瓶不歸耗盡去也就可以,可他怕就怕是最毒的那一種。

世上有一種蠱蟲,名喚灰燼。

那意思只不過是取其千百種死法的終極——那蟲子就算是化作了灰燼,毒性亦可奪千人之性命。

指不定誰撒一把骨灰出去,就能放躺一大片,因為有可能那不是真正的骨灰,而是灰燼的屍灰。

蘇提燈揉了揉眉心,為一個沒有深交而且将來指不定要呈對立狀态的人搭進去自己大半條命,值得嗎?

他薛黎陷是個練武的奇才跟我有甚麽關系。

他薛黎陷救了綠奴又跟我有甚麽關系。

煩躁的将藥瓶又往枕頭下一塞,蘇提燈倒回床上,拉過大紅的喜慶被褥将自己裹成了個蛹。

可是閉上眼想想,如果失去綠奴……他就不敢再深思了,他付不起這個代價。

但……但他知道弧青一定不會傷害綠奴的!

她會想方設法的整自己,但絕不會從綠奴下手,就像是她想逼瘋自己,但絕不會殺了自己一樣。

都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這一局,蘇提燈也開始沒有把握了,好端端的幹嘛非跑出來一個薛黎陷呢。

只不過整整一個周,他都沒有等到人影。

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或者說不敢相信弧青竟然這麽輕易的放過自己,蘇提燈親自去了鬼市一趟,打算把月娘接回來,順道查查內鬼的事情。

誰知道在這邊茶還沒滿一盞,鴉敷就一臉汗的跑來了。

蘇提燈當時心下一沉,怎麽能把綠奴一人留在伫月樓,底下霧陣雖有但是……

「薛,薛黎陷來了……」

沉瑟遞了杯茶給他,語氣溫和,「他來了,你笑甚麽?」

鴉敷咕咚咕咚灌下這一杯,仍舊呲牙笑,「他乖乖的。」

「怎麽個怪法?」蘇提燈下意識扶額,不會又突然發瘋吧,或者……不對等等!那麽綠奴豈不是很危險?

「就是……就是很乖啊。」鴉敷撓了撓頭,「呃……不過不影響他武功發揮正常,所以我就把小綠先給他帶着啦,我來知會先生一聲,那個……夫人還要接回去麽?是不是這樣就不太方便了。」

甚麽?!不影響他武功發揮正常……那豈不是綠奴更危險,更不要提把月娘帶回去了,一個都護不過來……

蘇提燈原本「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準備走了,可想到這兒腳步也一頓。

他身為一個男人,一個已經二十六歲的男人,早已不是甚麽稚嫩的少年,可他連想保護的人都護不了。

這種感覺,很挫敗。

沉瑟也有些無奈,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想跟着也沒法,跟了也白跟,去了能不被薛黎陷發現麽,那家夥也鬼的很。

「不然我讓十七同你一起回……」話沒說完沉瑟就閉了嘴。

因為蘇提燈很少有面無表情的時候。

想了一下也明白剛才戳到他哪條痛處了,畢竟是個男人。

於是沉瑟只是點了點頭,「那你自己小心,月娘這邊你就放心吧。十七照顧的好好的。」

「多謝。」

*******

大概是受先前氣氛影響,鴉敷一路都沒太敢上前去騷擾先生,蘇提燈也落得清靜。

他一路設想了無數種糟糕的情形,甚至把那些南疆極其罕見甚至要極其奇怪的療法才能治愈的方子也想了無數遍,可真的推開門就愣住了。

薛黎陷正捧着個西瓜坐在他書房門口的位置邊吃邊曬太陽,綠奴搬了個小凳子在他面前坐着,手裏拿着一疊紙,還拿着筆,寫寫畫畫的。

也不知哪根筋沒搭對,蘇提燈快步走上前就把綠奴扯到自己身後去了,說不定一瓶不歸都不管用……

一瓶吃下去救他,一瓶吃下去再操控蠱蟲跟他打?!

可他滿打滿算就剩下一瓶半了!

「先生?」綠奴那句話還沒寫完呢,被蘇提燈扯得一個晃神墨汁濺了他倆一身,先生這是怎麽了?又被沉公子欺負了?

薛黎陷也是待得蘇提燈走到面前才注意到他回來了,嘴邊還帶着西瓜種,擡起頭來沖他燦然一笑,剛笑就想起一件事了,伸手就去摸他的腰側,「那甚麽,挺對不住的,那時候就是腦子裏一直有個聲音在嗡嗡嗡的告訴我讓我殺了你……」

只不過沾着西瓜汁液的手還沒觸及就在半空中停住了,薛黎陷也是突然醒悟到他好像蠻潔癖的,住在正淵盟的時候就是各種龜毛,因此尴尬的收了手繼續吃西瓜,一面擡眼望他。

蘇提燈只是面無表情的俯視着他。

薛黎陷覺得他的表情比較怪,讓人看了不舒服,慢慢才醒悟到這人不是慣有的慈悲,而是……而是挺仇視的……也是,當時的情況真的是他幸運,不讓那一镖定然叫自己紮透他的胸不可……呃,這麽看來,對方也不太想給自己治了吧……

可是,嗯……伸手不打笑臉人吧。

於是薛掌櫃停止了吃西瓜,坐在地上捧着半瓢西瓜笑的燦爛。

鴉敷在一旁又忍不住笑了,很想上去摸摸他的頭啊,像條搖尾巴的大狼狗一樣。

「先生……」

綠奴忍不住又出口提醒了下先生,先生今天實在太怪了啊……

伸手去戳了戳先生的後背,才發現他整個脊背都繃的筆直,如臨大敵一樣。

呃,先生是在害怕麽?

綠奴突然從蘇提燈身後跳出來,反而把他往自己身後拉了拉,只不過動作還未待完成就被蘇提燈阻止了,冷清的嗓音不帶着半點感情,「鴉敷,你帶綠奴去最左邊的房間裏,先別出來了。薛黎陷,我們去書房談一談。」

蘇先生如果說話時沒有了慣有的溫和那就是很恐怖的事情了,而且自始至終他聽到薛黎陷來了這個消息之後就再沒露過笑臉,於是鴉敷明智的把綠奴拖走了,綠奴還想開口說甚麽,叫鴉敷捂住了嘴塞屋子裏去了。

薛黎陷也空張了張嘴眼巴巴看着綠奴被打橫攬起卷鋪蓋卷一樣的卷走了,欸不是好歹把紙筆留下啊……蘇提燈剛才說了甚麽啊……

「薛黎陷,你到底怎麽了?柳妙妙給你行針之後,你還哪裏不舒服?」

「蘇善人。我聽不見啦。」

「甚麽?」

「你在說甚麽?」薛黎陷掏了掏耳朵,莫名其妙突然就聽不見了。

不,準确來說,是那天鴉敷來了,柳妙妙比他先沖出去,他還奇怪自己怎麽沒聽到呢,那時候他的聽力就削弱了一些,誤傷蘇提燈之後他自己暈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又削弱一些,直到柳妙妙給他走完周身的最後一次解毒針,他就徹底聽不見了。

欸,庸醫啊庸醫!!!

他本想把庸醫也押過來,可柳妙妙一是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庸醫,死活不來丢這個人,二是江湖世家死了的那十個人也不能等啦,只好麻煩上一任正淵盟盟主柳蒼原的女兒柳大小姐去叨擾一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四家能開個門讓她見上一見,問上一問吧。

蘇提燈扭身仰臉望了望天上的太陽,眯了會眼又低下頭看薛黎陷,慢慢地笑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那太陽太毒辣了,還正好從他背後射來,薛黎陷就覺得那一刻蘇提燈身上佛光普照,金光燦燦的,就差得道升仙了。

「還吃嗎?」

「有法子治?」

「你吃完西瓜再治也行。」

薛黎陷仰臉對着他的唇型辨認了半晌,才小聲道,「拖久了……也能治好?那我吃完再說?」

「……随你。一會洗幹淨再來。」

「好嘞~」

「你聽得懂我在說甚麽?」

「好像……看得懂。」

蘇提燈上下打量了一眼薛黎陷,爾後當先踏步往書房走去了,只不過剛擡腳,又有些嫌惡似的看了坐在地上的他一眼,輕巧的提着燈籠繞遠了走。

毛病!

薛黎陷翻了個白眼,怕髒到這種程度,我信你是被拐去南疆的!騙子!大騙子!奸商!

沖幹淨了手上和臉上的西瓜汁,薛黎陷帶着一臉一手的水就往書房奔了。

只不過在門口又停下了——是不是要在外面曬幹了才能進去?

還有好奇怪啊,剛才看綠奴的口型半天就看不懂,怎麽看蘇提燈說甚麽那麽容易呢。一半猜測一半看的就蒙對了。

此刻在屋裏喝茶的蘇提燈也不由得想發笑,大概是近些天來的事情搞得他也緊張兮兮了,鴉敷一開始想說的是薛黎陷很乖而不是怪吧。

人只有在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才發覺它的珍貴之處。

可更難得的是,這世上失而複得這四個字,向來是需要些運氣的。

「坐吧。」

薛黎陷拉過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了。

蘇提燈詫異的擡頭看了他一眼,大概……就算自己不說正常人的反應也該是這樣自己拉過椅子坐吧。

「喝茶麽?」

「呃,不喝。」薛黎陷答得很平靜,內心卻波瀾疊起,挺好玩的……

蘇提燈略微變了下臉色,剛才那句話自己可是低着頭說的。

「手伸過來,我給你把把脈。」

薛黎陷乖乖把手腕遞過去來了。

「你真聾假聾?」蘇提燈沒有急着伸手,一只手保持着扣着燈籠柄的架勢,一只手握着茶盞在桌上伸直了手臂。

「真聾。我只是在猜你在說甚麽,包括你剛才低頭那句,我只看到你嘴唇動了動,但是就覺得你是在問我喝不喝茶。」薛黎陷笑了笑,有點惡作劇成功的味道,畢竟蘇提燈的臉色剛才可是很精彩。

蘇提燈松開握着茶盞的手,卻沒松開在桌子底下握着燈柄的手指,輕輕搭上對方的脈。

薛掌櫃那一身的骨骼框架都十分勻稱,小臂也是健壯有力,那才是一個成年男子該有的魁梧身形,蘇提燈掃了一眼,自己的兩指搭上去,竟顯得……一比掉了好幾個檔次似的,甚至覺得,太過女氣了。

這種仇視眼前人的念頭還未及升起,蘇提燈就忙把所有雜念壓下去了。

放過腦子裏這些十分有可能把他敵對起來的念想,蘇提燈耐心的感受了一下對方的脈象。

片刻之後,蘇提燈收了手,窩回了椅子裏,低頭沉思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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