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仆見狀,驚得魂飛九天。眼睜睜看那把刀紮往解廷毓頸間,而解廷毓怒喝:“大膽!竟敢犯上!”說時遲那時快,他陡然出手,反擒住萬人嫌手腕,順勢把那刀刃往彼頸間一橫……
幽沉的夜色中,鮮血噴湧而出,萬人嫌連驚呼都不曾出一聲,仰頭倒地。
三仆戰戰兢兢,周身寒風缭繞。解廷毓揮揮衣袖,道:“你們可看清了?”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比較機靈,道:“萬人嫌怎麽狗膽包天敢對大爺出手,爺您沒傷着吧?”
解廷毓道:“只是給這狗東西吓了一跳……方才我對他說,秋燕說是他先動手意圖殺人,本是想聽他的解釋,沒想到他竟不由分說要殺我。”
方才的情形三仆是看的明白,的的确确是萬人嫌先動的手,如此一來,莫非是心虛怕解廷毓追查,所以才狗急跳牆?可萬人嫌平日雖不算個好的,但犯上的膽子……
可是解廷毓這樣說,又有誰敢異議?當下三人盡數附和,又有罵萬人嫌該死的,一來二去,竟又扯到說他之前的兩個婆娘也是給逼死的。
解廷毓冷冷道:“原來的确是個兇惡難改的人,罷了,此事也不用驚動旁人,傳揚出去給老爺夫人知道了,還以為咱們家的奴才都是這樣反咬主子的……恐怕連你們幾個也連累了……不如就說他心虛自戕吧,其他的我也不計較了。”
三人出了一頭汗,忙不疊地答應了。
等解廷毓離開,三人有大膽的,看一眼地上萬人嫌,見他張口瞪眼,頸間傷口深深,一刀奪命,利落狠辣,幾人都有些咋舌。頃刻,外間有人來,把屍身料理了。
這一晚上,解廷毓睡得很安穩,安穩的如同死寂了,雙手放在身側,握了握,空空地。
今夜他歇息的地方,是他跟莊錦懿的卧房,可對解廷毓而言,這地方仍是陌生的,唯一熟悉的,是那個人留下的氣息,極淡,仿佛不存在,但卻又偏偏絕令人無法忽略。
解廷毓心想:“你若已死,為什麽也沒托個夢之類,不是說橫死的人通常都心懷怨氣,會回來找害他的人麽?”
手指在褥子上抓了兩下,解廷毓又想:“莫非你不恨,不怨?更……莫非你根本沒死?若是沒死,為何又不回來呢?”
鼻端那股如蘭似麝的氣息濃了些似的,疑心生暗鬼,解廷毓仿佛看到莊錦懿出現在眼前,朦朦胧胧,罩在一團光內,人還是之前的淡定從容,頭發絲也不亂一根。
她道:“少卿大人,你在喚我麽?”
解廷毓愣愣起身,問道:“莊錦懿,你真的死了?”
莊錦懿道:“那就看你要怎麽樣了,你想讓我死,還是想讓我活?”
解廷毓想了會兒,道:“笑話,你的生死,是我能決斷的嗎?”
“不能嗎?”莊錦懿冷冷一笑,頭發上仿佛有水滴落下,“莫非你相信秋燕說的,我是真的自己跳下去的?”
解廷毓的心頭忽然狠狠一疼:“秋燕……”
莊錦懿道:“哦,現在秋燕也不會跟你說了,她也死了是不是?你身邊兒連最後一個對你好的人都不在了,對我,你是不想護,死就死了。對她,你不是千方百計地護着麽?現在落得如此下場,少卿大人,你真是可憐。”
解廷毓身子冰冷,他氣勢洶洶地反駁:“我可憐?你敢說我可憐?那你呢?你身邊兒又有誰真心實意對你好的?你別說是他!”
莊錦懿問:“你說的‘他’是誰?”
解 廷毓哈哈笑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就是‘他’,那晚上他召我進宮,我以為他要處死我呢,沒想到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此後還不是各個宮內的去?過不多 久,他恐怕連你的名字也都忘了,我雖可憐,到底也有個曾願意為我而死的人,你呢?你除了被他們擺弄來擺弄去,你還有什麽?”
莊錦懿沉默了片刻:“少卿大人,你說的對極了,幸好我現在已不需要那些了。”她的身上光芒轉淡,低眉慈眸。
解廷毓心中那股狠狠地快意忽然消退:“莊錦懿,你怎麽了?”
莊錦懿微笑道:“我已死了啊,少卿大人,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你的眼中釘了,你也無須躲出去不肯留在這兒歇息了……妾身告退。”
解廷毓見她徐徐轉身,不由喝道:“等等,你站住。”
莊錦懿道:“不瞞少卿大人,妾身落水而死,樣貌很是不好,方才已竭力維護,只怕回頭,便驚吓到您。”
解廷毓叱道:“笑話!”然而心中不知為何竟有些虛怕,望着眼前黑發白衫靜默不動的莊錦懿,心中暗影重重。
耳畔仿佛聽到她輕笑了聲,然後長發微蕩,仿佛要回過身來的模樣,解廷毓眼睜睜看着,周身寒意加重,情不自禁竟戰栗起來。
在進宮的路上,解廷毓兀自想着昨兒晚上那個夢,種種對話,宛然清晰:她是死了嗎,這個夢究竟是什麽意思?解廷毓第一次開始想這個問題。
宜妃見了弟弟,靜心靜氣地寒暄了幾句,道:“你好似瘦了,想必最近也操了不少心吧。”
解廷毓道:“娘娘不必擔心,微臣還好,倒是娘娘該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宜妃道:“我倒是想萬事不操心,只管養好身子,可惜,卻偏偏繞不得我。”
解廷毓道:“娘娘是在怪微臣嗎?”
宜妃道:“夠了,從小兒一塊兒長大的,不用跟我假惺惺地這樣兒,我怪沒怪你,你自個兒心裏該清楚,此番若不是錦懿的事兒,何苦我白白丢了一個皇子?我勸過你多少次叫你善待錦懿,只要她好好地,比什麽都強,如今你瞧見了,她一出事,誰能落得好兒?”
解廷毓道:“天有不測之風雲,那也只是個意外罷了。”
宜妃氣結:“你倒是說的輕描淡寫,若不是因為這個‘意外’,我肚子裏的孩子能就這麽沒了嗎?”
解廷毓想了想,道:“娘娘還是節哀,這種事無人樂見,只能說是小皇子跟娘娘的緣淺……”
宜妃氣得用力一扭,生生把手中的絲帕絞裂。
宜 妃把帕子往解廷毓面前一扔,道:“你真當皇子是說來就來那麽容易的?宮裏頭只有皇後有子,你可知道這孩子對我有多重要,卻因為你們……害得我差點一屍兩 命!如今你竟毫無悔改之意?我在宮裏苦熬圖的什麽,不就是解家平平穩穩,仍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麽?你們倒是好!生生地拿着刀子往我身上戳!”
解廷毓道:“娘娘言重了……”
“孩 子不是你肚子裏的,你自不知道痛!你若不是我的弟弟,現如今還能在這裏說話?”宜妃眼睛通紅,咬牙道:“退一萬步說,錦懿對你也是仁至義盡了,每回進宮, 太後明裏暗裏地打聽,她從來不曾說過半句你不好解家不好!你也知道太後皇上是怎麽疼她的,但凡她流露半點不悅……你再不喜歡,看在她這樣知大體的份兒上, 面上功夫也該做足了,怎麽竟敢……竟讓她落得那個結局?”
解廷毓垂頭,終于慢慢道:“姐姐,我……也不想的。”聲音低幽,如同耳語。
宜 妃聽他一聲“姐姐”,徐徐嘆了口氣:“罷了……現在還沒找到人,是壞事,也是好事……總算還有一絲希望,我已命人沿河再細細找尋去了,父親那邊怕也有行 動,如今覆水難收,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廷毓,解家的擔子遲早要落在你身上,姐姐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以後該好好的了吧。”
解廷毓道:“是。”
宜妃又道:“府裏的事兒我多少聽說了些,你切勿再執拗,只聽母親安排料理罷了,有些不該留下的禍患,及早痛快料理。”
解廷毓心頭一動,擡頭看宜妃,宜妃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解廷毓往外而行,李旺從旁相送,見他沉默無語,便道:“娘娘在宮裏委實不容易,若是別人,哪有這個心志,頂着大太陽在太後宮前跪半天?少卿大人多多體諒娘娘的苦心。”
解廷毓擡頭看看那刺目的陽光,道:“是啊,誰也不容易……”
李旺道:“聽聞皇上派出的水軍,撈起了一些衣物……首飾之類的,有些是懿公主的……”
解廷毓肩頭一抖:“是嗎?”
李旺嘆道:“也不知懿主子如今到底是怎麽樣了。”
解廷毓又想到昨晚上那個夢,便道:“他們莫非真的以為……暗夜入水,又遇暴風驟雨的,那人還能生還?”
李旺吓得一激靈:“大人噤聲,這話在宮內可不好亂說。”
解廷毓苦苦一笑:“您說的是,是我失言了……或許,她真的福大命大,神佛保佑,有一番奇異緣法呢……”他說着擡頭,望見紅牆之外湛藍天色,有鷹燕悠游,十分自在。
遠在數百裏外,是跟龍都皇宮全然不同的景致。
屋外狗兒嬉戲追逐,不知有那只雞下了蛋,咯咯咯地叫個不停,樹上的蟬仿佛不甘示弱,鼓勁兒大噪,要跟母雞一争高低長短。
金飛天爍爍輝煌,神情依舊是不喜不悲。成祥看看飛天,又看看小莊,忽然大叫:“小莊,你該不會是皇帝老兒的妃子什麽的吧?”
小莊雖然有點兒習慣了他的一驚一乍,聽了這句,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顫,皺眉道:“自然不是。你怎麽會這麽想?”
成祥道:“之前你說你嫁過人,宮裏除了妃子啥的,其他的也能嫁人?”
小莊見他睜大雙眼,忍不住竟想戲耍他:“有的也可以,譬如一些資歷深的嬷嬷……”
成祥側目:“馍馍?你是馍馍?”
小莊見他驚叫之态,又盯着自己猛看,像是要來咬上一口般,便忙轉頭:“我不是,我幾時承認我是宮裏的人了?”
成祥舒了口氣:“太好了,把我吓了一跳!”
小莊問:“你吓什麽?”
成祥道:“你要真的是宮裏的妃子啥的,那我豈不是要跟皇帝老兒搶娘子?”
小莊啼笑皆非,啐道:“你胡說什麽?還有,什麽皇帝老兒,皇帝的年紀……應該跟你差不多。”
細細看來,成祥濃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量修長,猿臂蜂腰,透着一股勃勃英武氣質,稱得上一個“器宇軒昂”,實實叫人一眼難忘。若是放在京內,捯饬一番,必然會傾倒萬千少女,只可惜他天性散漫,舉止裏透着不羁粗狂,相比而言,就會讓人忽略他的長相。
比如現在,他拉了張凳子坐在炕前,坐也沒個坐相,雙腿大開,軒腰歪斜,單手支在炕沿上,大手托着腮,就這麽歪着頭溜着眼看小莊,另一只手順着伸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拈着小莊的一角裙擺,偷偷在手指間摩挲。
成祥見小莊沒發覺自己的小動作,暗自得意,托腮的手順勢一摸臉:“居然跟老子差不多大?那長得有我好看不?之前聽戲文都這麽叫,就習慣了。”
小莊見他越發恬不知恥,竟要跟皇帝比“好看”,便咳嗽了聲:“你看的什麽戲文這樣放肆?……難道是‘大鬧天宮’?”
“哈哈哈,”成祥大喜,“原來你也愛看啊!”
兩人本是要說正經事,不料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原本緊張的氣氛竟蕩然無存,那金飛天也被擱在她膝頭,無人理睬。
小莊無奈,想到成祥說的“溫大人”,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正要開口跟成祥提起,就聽到外面狗兒叫成一片,有人在外大聲道:“成捕頭,你在家嗎?溫大人來看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