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美尼斯想起自己出門游歷那段時間的經歷:“殿下, 我曾經假扮商人,在外游歷三年。看過大海, 走過沙漠, 進入過死亡谷, 也待過強盜窩。我去過很多國家,見過很多人, 但就是最富裕的國家,也避免不了這樣的事。

“食物不夠的時候, 年老的人和年幼的孩子最先被抛棄。他們抛棄了他們,還要找許多的理由讓自己心安。我以商人之子的身份游歷,見過許許多多這樣的事,我也曾想過, 未來有一日我成為大神官, 必不讓沒有過錯的老人被抛棄到無人的山谷,不讓剛出生的孩子沒有依靠。可是我成了老師的繼承者,卻發現自己能做的很有限。”

說到這, 美尼斯嗤笑了一聲:“老師每日都要早起祈禱,想要讓神靈看到他們的虔誠,不要給泰錫降下災禍。盡責的神官, 他們的身上都壓着沉重的東西,因為他們見過太多死亡, 太多無可奈何。而那不盡責的神官,他們偏離了正義的道路,已經迷失。

“我曾到過一個地方, 非常偏遠。那裏的人,孩子生下來,卻養不起,就會随意地丢到河裏、樹下、野獸窩裏。”

他的臉上出現了回憶的表情:“那是本地神廟祭司的指示,說是祭祀神靈,其實只是因為養不起,所以丢在野獸路過的山路上。如果被吃掉了,那些巫師就說神靈已經收到了這份禮物,明年一切都會順利。但明年怎麽樣呢?還是一樣。

“這些人的生命,從來不是拿來祭祀了神靈,而是填補了人心的黑暗,填補了內部戰争的損失。那個國家沒有災禍,糧食豐産。可是國王的兩個兒子各自占據一方相互派出士兵。那些士兵是不同家庭來的兒子、丈夫、父親,他們便是該死,也應該死在榮耀的戰争裏,而不是因為王位自相殘殺的戰争裏。

“之後我回到庫裏,選擇和沙姆合作,泰錫絕不能有這種無意義的戰争。只是我不曾想到,泰錫沒有王子奪權的內戰,卻生了饑荒。殿下,不要自責,您的到來,已經是對我們的救贖了。”

雲澤沒有說話,車廂內有幾秒鐘的安靜。

“回去之後,我想整理一下庫存的糧食,留下種子和足夠口糧後,或許也該做一點‘神子’該做的事情了。”雲澤對美尼斯笑了一下,他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并且迅速開始動用自己的大腦,整理以前得到的信息。

戰争的事他管不到,可是有些小事他可以管,也應該管。

“我記得神殿有一些貧困人家的記錄,因為每年要發放一些救濟糧食給他們。這其中這幾年有新生兒的人家有多少?”

看到雲澤已經快速恢複了精神,美尼斯心裏的烏雲也散去一些,他還是喜歡雲澤這樣精神又有活力的樣子。

“神殿裏有些混跡在街面上的小僧侶,我去問問吧,誰家有懷孕的婦人和新生的孩子。”

“真的?”雲澤的眼睛一下亮了,只是他還克制着自己,最終出現在臉上的是很矜持的微笑,還有十分鄭重的感謝,“謝謝你,美尼斯。”

美尼斯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裏很歡喜,只是臉上也是很矜持,并且用袖子掩蓋了翹起的唇角:“嗯,大概過兩天就有消息了。”

他們回到在庫裏的房子,雲澤果然把庫存的糧食整理了一遍,今年存下的糧食很多,大都是別人送來的。麥子、豆子,居然還有前幾年腌制了沒有吃完的熏肉,都硬得和石頭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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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嬰兒來到別院的那天晚上就開始發熱,雲澤給他用了藥水,之後一直是一位年長的女仆在照顧。雲澤見她照顧得很好,又問了她本人的意願,之後讓她收養了那個孩子。

雲澤不能收養這個孩子,一旦他收養了,很多養得起孩子的人也會把孩子遺棄到他的門口,因為他們也會想要自己的孩子成為神子的養子。

第三天,美尼斯這邊就有消息了。他拿到了這五年內有新生兒的貧困家庭的名單。

庫裏的大多數平民都有足夠存活到明年春天的口糧,真正活不下去的那些人大都居住在庫裏外城的邊緣地帶,類似于貧民窟的地方。

神殿若是派發救濟糧,一般也是送到這裏。

這些貧民窟像是脫毛的狗身上的疥瘡,那麽髒亂地揉在一處,在這裏居住的也都是沒有正經職業下九流的人,那些刀口舔血的殺手,小混混,小偷,騙子,人販子,年老的女支,落魄的武人等等。

他們是庫裏最貧窮的人,每年初春,冰雪融化,市政官都要去貧民窟統計一次死亡人數,那個數字很驚人。嬰兒若是出生在貧民窟的冬天,那麽迎接他/她的可能就是被丢棄的命運。

庫裏是擁有近十萬人口的大城市,這還不包括奴隸和外國商團。如果算上奴隸,這個城市就有将近十五萬人。

但是十五萬人的大城市,每年能順利活下來的嬰兒不超過五百,這些幼小的生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食物短缺只是其中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原因。

“孩子最怕的是發熱。”美尼斯說。

發燒不退是很多孩子都要經歷的事情,人們稱高燒為‘冥神的預告函’,每年它都要奪走大量孩子性命。

雲澤當即制作了許多适用于全年齡的退燒藥,其實材料都是些普通中草藥,但是用技能做出來之後就擁有了那種不科學的藥效。

他把藥劑寄放到幾個神殿,然後讓人挨家挨戶地通知,如果家裏有人發熱了,一直不退而且溫度很高,可以去附近神殿申請拿藥。會有祭司當天就上門送藥,不收取任何費用。

但是記得,這個藥不是百分百的,另外沒病別吃藥,不對症也別吃,沒用的。

除了送藥,準備贈送的救濟糧食他也準備好了。這五年內有孩子出生,并且孩子幸存需要養育,家庭又十分困難的,大概有将近一千戶人家。

家裏的女仆趕工做了一千個麻布袋子,用掉了家裏存下的所有普通亞麻布。然後用飛鷹的印章印上神殿的标志,美尼斯說這樣那些小混混就不敢搶奪了。而且他會讓神殿的小僧侶挨家挨戶地送,會有護衛随行,防止別人搶奪裝滿了食物的車。

他在每個袋子裏裝了十斤的幹豆子,五斤不帶麥麸的細磨麥粉和一小塊幾兩重熏肉:“一定要和他們說,麥粉是給孩子的,其他食物給大人。如果誰吃了孩子的食物,就打斷他的腿。”

被托付了重任的幾個小僧侶面色漲紅,紛紛應是。

五斤的麥粉,如果給一個成年人,根本抵不了多少,但是對一個小孩子,可能就是救命的糧食。他甚至分了一些豆子和臘肉出去,希望那些父母不要貪心,不要任意剝奪孩子的生命,哪怕這個孩子是他們生的。

其實雲澤多慮了,能堅持到現在沒有送養或者丢棄孩子的,都是真心疼愛孩子的父母,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們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熬過這個冬天。

美尼斯料到雲澤的反應,他隐瞞了一些消息,其實已經有很多孩子死在冰天雪地裏,就像那天出現在路邊的。

牛車一輛一輛開出大門,深深的車轍印在留着雪的路面上。這一次車隊去的方向和日常走的方向截然相反,是去庫裏最偏遠的貧民區。不同的小僧侶帶着各自負責的車朝着各個方向的貧民窟走去。

貧民區是在外城最邊角的角落,生活着失去土地的農民、小偷、妓女。它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沒有那麽整齊的房子,都是一個個小土丘,上面蓋着枯黃的草,下面是黃色的土牆,有些地方都破損了,只能用木板擋一下。

到了冬天,貧民區安靜得像是沒有人,他們沒有很好的防寒措施,也沒有足夠的木材,就一家人擠在一起,靠着小小的火堆,抱着取暖。

火堆上架着一個破損的陶罐,裏面煮着水一樣的豆子湯,裏面沒有任何的調味料,只是像水一樣稀薄的豆子湯。這就是他們一天的食物。沒有溫暖的屋子和禦寒的衣物,也沒有充足的食物給身體帶來熱量,随時可能死亡,這就是貧民窟的冬季日常。

每年春天,這裏都會發現很多死去多時的人,死于寒冷的,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還有死于饑餓的。

大家早就見怪不怪。死人會很快被清理出去,丢到庫裏城外,或許會被餓極了的野獸叼走。如果一家幾口都死了,那麽屋子裏的破瓦罐和死人身上的衣服都會被貧窮的人拿走,那破屋子很快就有了新的主人。

而那新的主人,在之後的冬季又将重複之前的屋主的人生。

“這些狗東西可真幸運。”坐在車上的小僧侶吐出口裏一枚棗核,他有些憤憤不平地說,“神子殿下給這些臭蟲送東西,他們把自己賣了都抵不了呢。神子殿下真是太仁慈了,他可能被這些狗東西騙了。”

這些小僧侶大都是廟女的孩子,他們父不明,身份低微,一輩子也不能成為正式的祭師。但因為在神殿長大,見多了達官貴人,自卑的盡頭是自大,在權貴面前和貧民面前是全然不一樣的面孔。

這個圓臉的小僧侶就是其中的典型。他認識一些街面上的小混混,在沒什麽勢力的人面前借神殿的權威作威作福,在真正有權勢的人面前又伏小做低。

他很早就知道神子的存在,只是能服侍神子的,都是各個神殿選出來的優秀守衛和侍女,他這樣的身份,哪怕跑腿都是不夠格的。沒想到今天他會有這樣的好運氣,親自來到神子面前,聽他吩咐,還被他塞了一口袋的椰棗,這是何等的榮耀啊。

啊,神子長得可真是美。他還那麽親切,那麽溫柔,說話的聲音都那麽好聽。

小僧侶回味着神子的一切,忽又想到神子喊自己等人過來,卻是為了貧民窟這些小臭蟲,心裏就有些不甘願,特別的嫉妒。他們算是哪號人物,也值得神子殿下屈尊問一聲?還送那麽多東西出來?

他嫉妒得心髒都要燃燒起來了。

但又不敢不聽,跟随牛車的都是神子殿下收的奴隸兵,一個個養了一個多月,都那麽膘肥體壯,一看就不好惹。他們要是敢違抗了神子的命令,說不準都等不到責罰,這些奴隸兵直接手起刀落,就把他們給解決了。

這小僧侶胡思亂想的時候,第一戶人家到了,牛車停下來。

小僧侶敲開一個木頭的漏風的大門,裏面黑乎乎的,走出來一個細瘦的男人。

房子很小,一眼就可以看到裏面的場景。一個小小的,臉盆大的火堆,圍坐着幾個人,有兩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一個半大不小的丫頭。

除此之外,這屋裏連個正經的床都沒有,真正是家徒四壁。

男人哆哆嗦嗦地裹緊如同破布的衣服,神情惶恐:“大、大人?”

小僧侶不耐煩地遞給他一個麻布袋:“神子殿下給你送東西,這個袋子裏是給你兩個孩子的麥子粉。還有這些幹豆子,這塊鹹肉,則給你們。這些是給所有人分着吃的,這是神子殿下的恩賜,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但是你們必須聽從,不可以吃掉給孩子的食物。”

男人聽說過庫裏來了神子,但他壓根沒去見過神子,神子為什麽給他們送食物?但是袋子上分明是神殿的飛鷹。

越是貧窮的人,遠離神殿,越是對神靈畢恭畢敬。男人沒有任何的疑問,他小心接過來,想要感激對方的賞賜,卻想不出什麽好聽的話,終于有勇氣擡頭準備說些感謝,不想人已經走了,牛車也走了,被雪覆蓋的路上留下許多痕跡。

“幹什麽?明年又要打戰了嗎?”裏面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他以為是要征兵,還是征得敢死隊,臉上皺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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