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真正知己

勾陳街裏, 兩戶對門的人家門前都挂着竹燈籠。

韓憫站在描畫着“韓”字的燈籠下,望着對面的文淵侯府。

溫言下了地,馬車從文淵侯府的偏門進去。

“你在看什麽?”

韓憫搖搖頭:“沒有, 你什麽時候搬過來的?我竟然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請我們吃飯?”

“這幾天的事情,你不在家, 所以不知道。今天太晚了, 過幾天請你過來。”

“也好。”韓憫朝他揮揮手, “那你快回去吧, 早點睡。”

溫言應了一聲, 卻站在原地沒動。

韓憫疑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分家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

溫言停了停, 然後把話說得更清楚:“我和文淵侯斷絕關系了。”

文淵侯就是他的生身父親。

先前韓憫去看他的時候, 見過兩回。

文淵侯實在是配不上文淵二字, 整日喝酒賭錢, 于溫言不曾有過好言好語, 極盡挖苦嘲諷。

但恐怕連溫言自己也沒有想到, 他父子二人,竟有一日能生疏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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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應的, 這時溫言身後的宅院, 不是文淵侯府, 而是溫宅。

此時他二人相對站着, 韓憫眸色一暗, 走上前去,伸出手把溫言抱進懷裏,拍拍他的後背。

“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沒告訴我?”

溫言語氣平靜:“前兩天,從族譜除名之後,就過來了。”

韓憫嘆了一聲:“小可憐辨章, 正好前兩天我又不在家。”

他扭頭看了一眼,溫言依舊是那副表情,平平淡淡的。

“前幾天才搬過來,很多事情都還沒安排好。你這麽晚回去,肯定沒有熱水宵夜。走吧,去我們家睡一晚?”

溫言默了默,對上他含笑的雙眼,最終道:“好。”

同溫宅仆從說了一聲,韓憫就拉着溫言回家去。

中廳裏還亮着燈,韓憫從拐角處探出腦袋,眨巴眨巴眼睛:“讓我看看是誰這麽晚還不睡——”

圍坐在桌前的幾位老人家一起轉頭看向他。

“——哇哦,原來是我的親親爺爺,還有我的親親幹爺爺們。”

旁的人都說他“貧嘴”,偏偏楊公公十分配合他。

“原來是我的憫憫回來了。”

韓憫笑了笑,把溫言拉過來:“還有辨章。”

溫言向幾個老人家作揖,老人家們都點點頭。

“溫公子。”

這時小劑子搬了兩個圓凳過來,韓憫緊緊地挨着他坐下。

圓桌上燭火搖曳,杯盤狼藉。

韓憫站起身,一伸手,把酒壺拉到自己這邊。打開壺蓋看了一眼,裏邊的酒水只剩下半瓶。

他按住酒壺,對老人家們道:“可以了,不能再喝了。”

韓爺爺敲了敲桌面:“拿過來。”

韓憫抱着酒壺,堅決搖頭:“不行。”

見他這樣,韓爺爺只好懷柔:“爺爺在寫書,沒酒不行。”

“寫書,寫什麽書?讓我看看。”

他把酒壺遞給溫言,囑咐他拿好。

韓爺爺年老,眼花手抖,提不動筆。這陣子教小劑子識字之後,再要寫東西,就自己口述,小劑子執筆。

曾經韓爺爺也寫了許多的文章。他一躍成為“文官之首”,憑借的是一本《治安疏》,後來韓家遭難,罪名也是他的一本戲本戲說國史。

那戲本寫的是此時在座的幾位老人家,外加德宗皇帝的事情。後來遺失了,韓憫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一張紙。

韓憫以為這回幾個老人聚在一起重寫的,也是這本戲本,結果一看小劑子那裏的書稿,卻不是。

這像是一本字書,解字的書。

韓爺爺道:“這些天教他和老楊識字,我和你老師都覺着,現在的字書文人氣都太重了,剛開始學壓根就看不懂。正好我之前也給老楊編過一本,只編了最常用的一百個字,現在得閑,和你老師再重新編一回,把三千個字都編進去。”

韓憫再仔細地看了看:“爺爺有心了。”

韓爺爺渾濁的眼裏放着光:“德宗早些年就說要開化民智,應當有一本販夫走卒都能學的字書。這才寫了十來個字,你看看有哪裏要改的?”

“既然是給他們看的,不如添上幾個從戲本話本裏摘出來的句子。”韓憫把書稿還給小劑子,“不過今天太晚了,爺爺快回去睡覺吧,明天再寫。”

他把爺爺的拐杖拿過來,把老人家們一個一個送回房間。

他想問問爺爺還記不記得那冊戲本,又慶幸自己沒有在聽到爺爺寫書的時候,口無遮攔地就問了出來。再也找不回來的戲本,可以用一卷新的字書填補。

戲本寫的是他們幾人,他們幾人再編字書,遺憾自然不成遺憾。

韓憫房裏還有一張小竹榻,留溫言睡一晚也正好。

他頂着濕漉漉的頭發回房時,溫言和統子白貓并排坐在榻上,溫言伸着手,小心地幫它捋毛。聽見韓憫回來的動靜,就收回手。

韓憫從架子上抽下一條幹淨巾子,一面擦着頭發,一面道:“你喜歡的話,借你一個晚上。”

溫言低着頭,應了一聲:“嗯。”

他興致不高,韓憫便走上前,把貓抱起來,放在他的腿上:“來吧,摸吧,跟我客氣什麽?”

系統咬牙道:“韓憫,我就是你哄人高興的道具是不是?”

“你不是特別喜歡文人嗎?辨章龍章鳳姿,開心點。”

韓憫把溫言的手按在貓背上,系統甩了甩尾巴。

就這麽坐了一會兒,韓憫斟酌着開口:“辨章,其實……”

溫言連頭也沒擡,韓憫湊過去看了一眼,想起上回在文淵侯府的情形,心中一驚,連忙攬住他的肩,搓搓胳膊安慰。

“好了好了,你別哭。斷絕關系也是好事,早該這麽做了,旁人都知道文淵侯是怎麽樣的人,不會說你的。你自己出來,往後就是另一脈溫家的老祖宗,也沒什麽不好的。”

韓憫随手拿起巾子給他擦眼睛,溫言擡頭看他,和他的巾子。

那是他用來擦頭發的巾子。

韓憫下意識松開手:“不好意思,一時情急。不過我頭發還挺香的吧?”

溫言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惜辭是我真知己。”

文人表面相輕,內裏惺惺相惜。

安安靜靜地坐着,再過了一會兒,韓憫把頭發擦幹,起身走到櫃子前,打開高處的櫃門,把疊好的被褥抱下來。

“你去床上睡吧,我把小榻收拾一下。”

溫言走到床前,看見挽着帳子的銀鈎上,還挂着一柄長劍。

韓憫扭頭看去,見他在看這個,忽然紅了臉,說話也不利索:“這個、是……”

他也說不出口,放下被褥,把劍拿下來,抱在懷裏,最後朝溫言傻笑了兩下:“是我的。”

入秋的夜裏有點冷,韓憫把被褥鋪好,吹了燈,床榻相對。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韓憫閉上眼睛,調整了一下抱劍的姿勢:“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白貓卧在床上,溫言一邊摸着貓的脊背,一邊問他:“你總是這樣睡的?”

韓憫答得小聲:“是,要不然睡不着。”

溫言擡了一下眼皮:“真沒道理。”

“這是心理學的原理,你不懂的。”

韓憫打了個哈欠,往上扯了扯被子。

他每次睡覺,傅詢分明不在,參與感卻很強。

不錯。

一晃眼,就到了七月中。

月中的大朝會,還是韓憫當值。他抱着紙筆,陪傅詢走進紫宸殿。

今日朝會,武将前排空出一個位置。

傅詢只是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底下百官低着頭,不敢多看。

傅詢拂袖,在龍椅上坐下,淡淡道:“信王昨日遞了折子上來,說身體不适,想是從前在戰場上落下了舊傷。朕派了幾個太醫過去,也準他往後都不用來上朝了。”

前面的話都沒什麽,最後那句“往後都不用來上朝”一出,百官驚愕,看看兩邊的同僚,想說話,又不敢多嘴。

信王爺這是直接被聖上弄成了個虛銜?連上朝也不能來了?

摸不準皇帝真正的意思,衆臣只能低頭不語。

還沒完全接受這件事情,內侍尖銳的聲音讓他們回過神來。

“宣,謝岩進殿。”

早幾個月,謝岩就加入了推行新政變法小組。不過他仍舊住在建國寺的禪房裏,也沒有從傅詢這裏拿走什麽,仍舊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衣裳,手肘與膝蓋上的衣料都打着補丁。

他是少年白頭,以鬓角最甚,星星點點如白灰。因為吃得不好,住得不好,面色發白,唇色極淡,身長腰細。

縱是落魄至此,他也不卑不亢,緩步走上金殿。一揚手,俯身作揖:“草民謝岩,見過陛下。”

而後傅詢請他平身,讓內侍宣讀韓憫一早拟好的聖旨。

這時衆臣才知,原來他就是被宋國國君趕走的那位家奴出身的鼎元。

旁人議論,都像風似的,從謝岩耳邊吹過。直到內侍說到,要将鄰江三郡交給他推行新政,才神色微動。

他再一次俯身接旨。

不須蟒袍冠蓋,玉帶錦靴,無關身份地位,他原本就站在天下正中。

今日朝會之後,這兩件事情很快就傳了出去。

福寧殿裏,很快就有人傳回消息。

“陛下,廣寧王往信王府遞了帖子。”

傅詢颔首,擡手讓人下去。

殿裏只剩下他與韓憫兩人,韓憫放下手裏的墨錠,轉了轉手腕:“上鈎了。”

“嗯。”

默了默,韓憫又道:“原本想着,只拿三個郡縣出來做試點,不會引起太大的動靜。結果今天看諸位大人們的反應,好像還是超出他們的承受範圍了。”

“不要緊,古來變法皆是如此。”

“對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過也不乏汲汲鑽營之輩,拿着一兩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就說自己支持變法。陛下用人,還是小心些好。”

“我知道。”傅詢停了停,“近來你總說公事。”

韓憫微怔,随後明白過來——

陛下要聽私事。

他想了想,最後道:“對了,謝岩不是過兩天就要去上任嗎?正好辨章搬了新房子,我家後面的花園也修好了,我們準備一起吃頓飯。就是送禮有點麻煩,轉來轉去,轉來轉去的。”

傅詢笑了笑,很耐心地聽他說下去。

“我還沒有想好要給辨章送什麽,不過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要給謝岩送什麽了。”他還賣了個關子,“陛下覺得呢?”

“我不知道。”

“一鍋染發膏。昨晚我幫爺爺染頭發,忽然想到謝岩的少年白也需要這個,送禮要送最有用的。”

“你給你爺爺他們染頭發?”

“是啊。”韓憫甩了甩手,“四個老人家并排坐開,我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地染過去,手都酸了。再多練幾次,我都能出去開鋪子了。”

韓憫傻了吧唧地笑了笑,不經意間看見傅詢濃黑的鬓角,下意識便道:“等你老了,我也給你染。”

傅詢轉頭,看着他的眼睛,韓憫沒有再說話,回看過去,抿了抿唇角。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殿中很靜。

作者有話要說:此時老傅的內心:“等你老了,我也給你染”=我和你一起變老=告白=可以親老婆了=口口口口口

此時的德宗皇帝:後悔走得太早,沒能享受到憫憫染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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