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身上的破布衫也不遮風也不避雨,茅小飛吸溜着鼻涕,想了想,這身破布爛衫等典了這玉簪,也得換一件新的,髒是不能更髒,便用它擦了擦臉,手也在臉上摸來摸去,确定沒有什麽東西沾着,才敢踏進瑞豐當的大門。
算盤聲不絕于耳,已是入亥的時候,瑞豐當裏人來人往,不過見到茅小飛,俱是迅速掩鼻而去。
當鋪中人,雖多是走投無路,可再寒碜,就沖不能讓當鋪的夥計看低,也得換一身最體面的衣服再來。
茅小飛站在齊胸的櫃臺前,自然無人理會,夥計的招財爪子在算盤上飛快撥動,噼裏啪啦的聲音令茅小飛眼皮一跳一跳。他緊張地抿了抿唇,張嘴:“小兄弟,我、我要當東西。”橫豎這句話說出來,就像一顆燒得通紅的熱火炭蹦出嗓子眼,爽快了,卻也讓茅小飛嗓子眼裏疼得要命。
“東西。”夥計瞥他一眼,丢出個本兒,“到那邊兒登記,寫好了再來。”
那是一張圍着十數人的大方桌,上至富家子弟,下至城隍乞丐,到了當鋪,都看東西說話。不過茅小飛的出現還是惹來一陣竊竊私語,他渾然不知,冷得沒什麽感覺的手指搓了搓,這才能将粘在一起的紙翻開,邊翻邊起灰。
茅小飛打了個噴嚏。
“哎,怎麽回事,沒病吧?”旁邊一人嚷嚷起來。
“對不住。”茅小飛連忙跟人賠不是。
“對不住就算了啊?你看看我臉上,這都是你的口水,惡心不惡心人?”
從幹爹家裏出來,茅小飛就有些頭腦發熱,這一下定睛看清,原來不是別人,是安陽王府的人,從前給他端茶倒水,在外間伺候的一個仆役,叫二頂子。這二頂子生一張馬臉,長期悶在下人房,不常出來,眼皮子腫泡,看人總帶着點冷嘲。其實安陽王府裏,他一個也不敢嘲,誰的身份不比他尊貴?
“這不是口水,外面下雨,你是沒擦幹淨。”茅小飛聲音不大,在那一圈兒人裏卻沒人沒聽清楚。
“呵,難不成是我賴着你了?你有什麽好給我賴的啊,當自己還是王妃啊娘娘?”
茅小飛發着燒,耳朵裏嗡嗡叫,如同被數百只蒼蠅包圍,不想聽也聽見周圍人議論——
“我說眼熟呢,安陽王十六擡大轎給擡過門那夥夫,還繞城三圈,放了一整夜的煙火,那都是流水的銀子。怎麽也來當東西?”
“也不怎麽地啊,比不上女人,連近半個月梨春坊那個新寵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你看他的手,那不是幹粗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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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粗摸着某些地方才帶感啊,別說你自己沒試過。”
“去你的。”
“才聽說被休了,就混成這樣?”
“安陽王什麽人,背地裏估計使絆子了。”
“去,安陽王什麽人,犯得着對他使絆子,你沒聽人說趕出來是有緣故的。”
“哎,我沒聽說,什麽緣故?”
“全天下娶了媳婦的男人最忌諱的緣故,還用我說。”
猥亵的笑聲裏,忽大忽小,忽粗忽細亂七八糟的人聲吵得茅小飛頭大如鬥,這一句明明是輕飄飄的,不知怎的,就是聽得很清楚。
“看不出來,真看不出,就這模樣,要不是那方面特別騷,也不能勾住安陽王。”
“小聲點兒,看了。”
“看就看呗。”笑呵呵的公子哥一臉油光光的汗混雜着雨水,輕吊吊一個眼神,沒來得及繼續嚼舌根,迎面一拳打得他滿眼金星。
“你他娘的……”
茅小飛那一拳頭全憑一股蠻力,不僅把公子哥打懵了,他自己也直接撲到地上,形勢陡然一轉,那公子哥兩下鐵拳,賞了茅小飛一邊一個黑眼圈,茅小飛仰起頭,猛地朝前一磕,撞翻那公子哥,也把自己徹底撞暈了。他癱在地上,感覺衣襟被人提着,卻沒力氣,耳朵裏徹底什麽聽不見,兩眼一擦黑。
冷水順着茅小飛的臉流到地上。
撐傘的書童渾身一哆嗦,看着茅小飛,眼珠子亂轉,小聲道:“少爺,這麽整不會出事吧,就算安陽王不要了,說不好還有沒有翻身餘地,打一頓也就是了……”
“蘇少犯不着擔心。”黑暗裏走出來個人,馬臉很長,臉上賠着笑,袖手,弓背,一副低人一等的奴才相,“小的是安陽王府的下人,這人的事兒問小的,小的什麽都知道。”
“少爺……”書童唯唯諾諾又喚一聲。
“閉了。”蘇少爺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拍過去,又順着那書童滑溜白淨的下巴,往他衣領裏摸,揉一把就撤手,書童遞上手帕,仔細給他擦手,不敢再說話。
“問你什麽都知道?”這蘇少爺的爹,也是一號人物,什麽下三路都沾點。蘇少自己是畫虎不畫骨,本事沒他爹強,他爹玩兒的東西卻一樣不落。皇帝朱筆一批說可以娶男媳婦,他立馬跟上風頭,納了個男妾,食髓知味後,又盯上他哥身邊一號書童,死活用一匹青骢換了個書童,最近又有些膩味。
“從前小的命不好,恰恰打發去貼身伺候這號人,好在如今王爺想明白,蘇少不知道,您別看他模樣不算好,卻浪得很。”
蘇少眼珠一轉,笑了:“旁的事情也就罷了,怎麽這你也能知道?”
“小的貼身伺候他,他那身子,洗涮都是小的管,連洗個澡也能……”
話說到這裏,蘇家的少爺眼神已有點綠,他撇撇嘴,叫左右把人拖起來,茅小飛還暈着,又摔回泥漿裏。蘇少不由得咂嘴,神色不悅起來。
“黑燈瞎火的,不能在這兒。你去梨春坊,要一間房,僻靜點兒,別事到一半攪了興。”
“少爺,您還欠着梨春坊五百兩珠娘的夜宿錢。”
蘇少眉頭一蹙,陰狠地一把掐得書童滿頭冷汗卻不敢叫出來,只感到那帶給他疼痛的手到了臀上,拍馬似的輕拍兩下。
“不是把黃楊木摳的那套杯,康紫鴻的畫都拿到瑞豐當去了,你是死的啊,不會現在去取銀子?”
書童疼得滿眼的淚,蘇少神情緩和了些,捏起他的下巴,在那淡色的柔嫩嘴上啃了一口,哄道:“乖,爺辦完正事,回去虧待不了你。腿腳利索些,半個時辰。”蘇少肥厚的一雙手搓來搓去,蹲下身,袍擺拖在泥漿裏也不在乎,眼角餘光瞥到二頂子要溜。
“站住。”
二頂子從頭到腳石化,轉過臉來,谄媚地笑:“蘇少爺還有什麽吩咐?”
“我這些人都還要跟着回去,不能讓他髒了衣服,既然你那麽好奇,就一起來。”
“……小的不是為了讨賞……”
“難道你讓我的手下來扛着這個泥人?回頭我爹問起,是說他們跟狗打群架去還是怎麽着?”
沒辦法,二頂子只得把茅小飛扶起,背在背上,一面心頭咒罵,一面任勞任怨。
青燈暗巷上方,遙遠的天空暗沉沉,壓得人心頭一口氣喘不過。
絲竹亂耳的梨春坊內,伺候的人見言寧榮臉色發白,就知要不好。
“愣着做什麽,拿東西呀。”
剛捧來個铮亮的痰盂,言寧榮就吐了,全是酒,吐完了滿嘴都是苦,連膽汁都吐了出來。一旁伺候的是個倌兒,還沒來得及寬衣,方才解帶,就遇上這遭,也是善解人意,給言寧榮喂了一杯花蜜水,笑将遍布紅痕的胸膛掩上,低聲在言寧榮耳畔說:“王爺今日心情不好,是在這睡,還是回府上睡?”
呵呵的兩聲笑,言寧榮東倒西歪躺在新寵腿上,擡手摸他的下巴:“不回去了,就在你這睡,懶得走。”
頓時滿屋子的下人,端水的端水,給言寧榮脫靴的脫靴,端水的端水,有條不紊。
這半個月就有十天言寧榮睡在這裏,俨然要把這名小倌捧成梨春坊南院裏的頭一號牌。買來的嘴就是不一樣,不咬人,嘗着也甜,不管東管西,進退有度,琴棋書畫樣樣通。
安陽王很滿意,想從前,不得不怪自己是年輕,覺得倌兒不幹淨,身邊下人是幹淨,伺候人的功夫卻不行。舒舒服服哪裏不好了?好得很,錢能買的果然是一分錢一分貨。言寧榮把頭埋在小倌兒脖子裏,一時半會拔不出來,深深吸氣,胸臆間盡是說不出的得意與快活。
再次睜開眼的茅小飛,眼皮子一抽一抽地疼,他虛起眼,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跟前解褲帶。
這一驚不得了,茅小飛拼着眼睛疼,瞪大眼看。
人是認識的,馬臉二頂子,茅小飛頓時氣炸了肺:“你怎麽在這兒?這是……”轉過頭,茅小飛看見房裏不止他一個,燈點得通亮,旁邊一微胖的公子哥手裏扇動的扇子停住。
“快呀,怎麽,從前的主子下不去手?”
二頂子讷讷道:“怎麽會。”他眼神裏一絲狠毒飛快閃過,褲子一下掉落在地,撲上來左右開弓就是兩耳光。
茅小飛手腳被綁着,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背硌得生疼,破布爛衫被人一把扯開,頓時渾身一縮。
“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二頂子咬牙道,便往下去掏。
茅小飛瞳仁一縮,在二頂子胡亂湊上來的嘴上狠狠就是一口,頓時血流如注,二頂子慘叫出聲:“松嘴,操|你大爺,快松嘴!”手也顧不上,雙手并用去掰茅小飛的嘴,手指卡進茅小飛嘴裏。
連日來的憋屈全都湧上腦門,茅小飛渾身力氣都用在牙齒上,不片刻就咬下一塊肉來。
慘絕人寰的叫聲刺激得蘇少爺下腹一緊,忙過來觀戰,卻見二頂子一咕嚕從地上滾過去,要不是讓桌子擋着,還停不下來,他滿下巴的血,牙齒露在嘴門當中,下唇缺了一塊,血糊得滿臉都是。
“性子這麽烈,爺喜歡。”蘇少邪性一笑,“去,找把鉗子。倒是提醒了我,剔了他的牙,才好用。”
茅小飛上身一挺,“呸”一口想把嘴裏的血腥都吐在蘇少臉上,心有餘力不足,髒了自己的衣服。
“救命……救人……來個人……”見到虎鉗那刻,茅小飛才回過神,挂着血的嘴唇不住抖動,渾身每一寸都在掙紮,繩子勒破他的手腕腳腕,直至一絲力氣也沒有,才消停片刻。茅小飛閉了眼,放聲大叫:“殺人了,救命,這是哪兒。”
猛然他腰一彈,地板發出一聲悶響,是茅小飛的背狠狠撞在上面。
“二頂子我操|你祖宗!王八蛋,龜孫子,不是人……”冷冷一只手撥開兩片嘴唇,茅小飛想咬,兩顆麻核桃塞得他涕淚橫流,只能喉中嗚嗚作聲,口水堵得聲音呼嚕呼嚕跟風吹一般。
“全拔了,這麽牙尖嘴利,爺消受不起。我們蘇家家大業大,還指望我光宗耀祖,拔。”蘇少端起茶,悠悠喝了一口,眯成一條線的眼縫,在一陣絕望透頂的嗚咽聲裏惬意地拉長。
就在一股滅頂的劇痛裏,茅小飛詫異地發覺自己還沒死,他眉頭已經皺得不成樣,面部歪曲,口水流了一脖子,也許是血,他自己感覺不出,只知道下門牙少了一顆,除了疼,沒別的,整個身體都在不自覺彈動,不受自己控制。
這時候開門聲已經不算希望,他茫然地掃了一眼,言寧榮的臉赫然出現在門縫裏。茅小飛腦袋朝後一撞,想把這荒謬的錯覺撞醒搖碎,再睜眼,言寧榮還在。
“本王道是誰,這麽吵,怎麽睡。蘇二,你爹存在碼頭那批貨,沒報戶部的批。本王吃這麽多皇糧,也是時候為皇上哥哥辦點事。”
茅小飛閉上眼,不受控制的淚水和鼻涕糊了一臉,半晌才止住。
蘇二吓得腿發軟,正要跪地求饒,眼見膝蓋有那麽點意思,言寧榮豎起一只手掌,不悅道:“吵了本王睡覺,可大可小,現在,安靜點,給本王滾蛋。”
一時間蘇二驚疑不定地看看地,将身子一縮,滾出門外,才敢被下人攙扶起來,一身淩亂不堪亂七八糟的衣服,連滾帶爬,冒雨逃去。
言寧榮扶着額,二頂子緩過來,在地上瑟瑟發抖地磕頭,不敢言語半句。
“你是誰,怎麽還不跟着蘇二滾,要本王的人客客氣氣送你回去不成?”
二頂子一愣,連忙頭也不擡地弓着身跑出門外。
安陽王壓根沒認出來二頂子是自己府上的人,至于地上的人,他認出來很久了,這副骨瘦如柴的身子,自己還沒睡過,就這麽起碼讓将近十號人看了,言寧榮厭惡地聳眉,大力抓住身邊人,換上和顏悅色的臉:“想在你這歇個好覺都不成,本王還是回府睡,你跟本王一塊兒回去,明兒送你回來,連同那幅康紫鴻的真跡,也送你,你不問本王讨了好幾回麽?”
說話的聲音遠去,茅小飛聽見有人進來,不敢睜眼,這麽丢人的樣子,他自己都嫌棄。
“哎呦,怎麽弄成這樣,早知道蘇慫來幹這好事,不能叫他進來!”說話的是管南院的一個男人,從前也是個倌,自帶嬌滴滴的語氣。
茅小飛這才覺得安全了,敢睜開眼睛看。
一身花孔雀似的花哨無比的男人走到門口,把好事圍觀的人都拿手裏熏着香的帕子掃了一遍,啐道:“有什麽好看的,沒見過貞潔烈漢吶,都散了。”
最後還有五六個人趕不走,茅小飛已經被人扶起來,正掰開他的嘴看傷。
“我那裏有好大夫好藥,這個人,我要了。”
茅小飛想說話,但嘴實在疼,上下颌咬不到一處去,明明只拔了一顆牙,卻連手指頭都一跳一跳的疼。
一錠金子到了南院管事手裏,管事頓時笑開了花:“那就勞煩這位爺,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交給你們,就與梨春坊不相幹了,将來這位小哥要報官,可沒我們什麽事兒。”話是朝着買茅小飛的人說,卻是給茅小飛聽的,茅小飛哪能聽不明白,可他身不由己,只能由着別人扶他起來,起來時猶自兩股戰戰,根本只能被人架着走。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總是有一點虐的。。。不然怎麽能自強不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