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啊——”
這聲尖叫太過凄厲刺耳, 哪怕是在今晚這般鬧哄哄的環境下, 還是吓到了不少的人。
“怎麽了?”
“好像是六子的聲音啊!”
“走,走, 走——去看看。”
僅隔着一堵牆的堂屋裏有不少人聽到那聲尖叫到有點瘆人的聲音跑了過來,在門口問, “六子, 出啥事了啊?”
問完後, 裏面卻半天都沒見人出來應答, 但仔細側耳聆聽,卻能聽到竹竿抽打的響聲, 還有六子在哭着求饒的聲音。
大家在外頭聽了一會,覺察到裏面的情況可能有點不大對勁。于是在又連着喊了幾聲, “六子, 六子……到底出了啥事, 你倒是回句話啊!”
問了好幾遍, 都沒人回答之後, 有那急性子的按捺不住了,幹脆直接上前拿腳踹門!
“砰!”的一聲響。
房門被人拿腳踹開了,随着門的敞開,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大家這才想起來, 不久前老六媳婦掉進糞坑的事。
只見這會房間裏, 老六媳婦依舊穿的是那身髒兮兮的衣服, 頭發和臉上, 甚至還在往下掉着糞水。她卻像是毫無感覺一般, 只管手裏舉着根竹竿,惡狠狠的抽打着老六。
而老六呢,整個人趴在地上。每當老六媳婦抽打他一下,身子就扭動閃避着。但又很奇怪的,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摁住了一樣,只知道在地上來回小幅度的翻滾,躲避着竹竿,嘴裏面一個勁的讨着饒。
老六的姐姐錢翠娥這時也跟過來了,瞧見了這情形,就忍不住開口道,“六子媳婦啊,發生啥事了,你要這麽打你家……”
話還沒講完,一雙陰冷至極的眼睛就瞪了過來。
是老六媳婦的眼睛。
只見她臉色青紫,眼珠向上翻得都只看得見白眼珠子了,但瞪着她的時候,卻帶着一股瘆人的寒意。
這模樣,怎麽看,怎麽都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該有的眼神。
老六姐姐錢翠娥只覺得被這樣的眼神一瞧,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股涼意剎那間襲滿全身。涼到她整個人站在那,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就更別說說話了。
老六媳婦的模樣實在是太吓人了點,周圍其他的人。也都吓得雞皮疙瘩全冒出來了。大夥害怕的悄悄的咽着口水,卻誰都不敢再吭出一聲來。
然後大家就看見老六媳婦看着錢翠娥,用那又尖又細的嗓音罵道,“不孝老人的混賬東西,還不趕緊給我跪下來!”
那聲音只要大家聽過的都能聽得出,正是今天喪禮的死者——老六他娘!
大夥再看老六媳婦現在的那張臉,忽然全都想到了一件事——鬼上身!
老六他娘上了老六媳婦的身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大家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了。尤其是錢翠娥,再聽到那熟悉的嗓音響起來後,更是吓得身子一軟,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
只見她身體抖成了篩子一般,不停的磕着頭,嘴裏面喊道,“娘,娘啊!是我不孝,是我不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您原諒我吧!”
疑似被鬼上身了的老六媳婦,再聽了錢翠娥的磕頭求饒的話後,什麽也沒說。只是僵硬着身體,轉過來,舉起竹竿,對準老六又是一頓狠抽。
随着“啪啪啪”的抽打聲響起,老六又開始一面翻滾着在地上躲避着抽打,嘴裏一面哭喊着求饒的話,“娘,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喊了幾句“娘”後,只聽見老六又開始喊爹,“爹,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啊!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外面圍着的那群人看到這,就忍不住小聲議論了起來,“這就是六子她娘來教訓不孝子孫了吧?”
看眼前的情形,确實是這樣子的沒錯。
只不過,有人卻忍不住小聲的說,“那折磨婆婆的,不是六子這個媳婦嗎?怎麽當婆婆的回來教訓人,只打六子啊!”
這話得到很多人的應和。
畢竟當初,六子他媳婦打老人,可是有不少人都瞧見了的。這真要是六子他老娘來了,怎麽上了這個虐待自己的惡毒媳婦的身,一個勁的抽打兒子呢!
就是那閨女,也被罵到現在還跪在地上磕頭認錯呢!
好多人都有點想不明白這一點,但也有人看明白了。
看明白這些的,大都都是一些上了年紀,被自家兒媳婦背地裏說是“厲害”的那一波老人。
村頭的馬大娘,就是其中的一個。
她兒媳婦沒少說她厲害,手裏頭拽着不少養老錢,卻怎麽都不肯拿出來幫襯一把兒子。就連讓她幫忙帶孫子,老人都直說了,要給生活費才給帶。
馬大娘聽了大家私下裏的小聲議論,就開口了,“該打的就是兒子!媳婦是毒,那是別人肚子裏爬出來的。沒生沒養她,指望她能像伺候親爹媽一樣的伺候你?”
兒媳婦不願伺候癱瘓的婆婆,嫌棄婆婆,從而虐待婆婆,世人說她惡毒是沒錯。可當婆婆的畢竟沒有生養她,指望兒媳婦能給出多少真心,未免太過可笑。
但比起兒媳婦的惡毒來,兒子才是最讓人寒心的地方。
就像之前,整個村裏的人都知道了兒媳婦虐待,毆打癱瘓在床的婆婆的事,一個屋檐下住着的兒子,難道會不知道?
就算媳婦打人可以背着他,等他不在家了才來折磨婆婆。可天天都看着的親媽,她瘦成那副鬼樣子,能瞧不見?
還有那就嫁在隔壁村不遠的閨女,明面上是沒有打罵老人。可在老人摔癱瘓在床後,她又來瞧過幾回?她就不信,錢翠娥能沒聽到一點弟媳婦虐待自己親媽的消息。
可她管了嗎?出聲了嗎?
說到底,兒子和女兒的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比起兒媳婦的毒,才更讓老人失望和難過!
因為他們的沉默,所謂的惡毒兒媳婦才會膽大到變本加厲直接把老人虐待死。
更可笑的是,村裏人都一個勁的指責惡毒的兒媳婦,就連村幹部,看不過去了,也只是把老六媳婦喊過去教育一通。卻沒有人去說那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了,卻依舊沉默着表達了默許的兒子和女兒。
馬大娘看啊,老六他娘死了後,反倒是真的看明白了哦!
要她說啊,兒媳婦對老人好不好,不說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兒媳婦,都是取決于兒子對他爹媽的态度。同樣的,你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都對你不好,那沒喝你一滴奶的外人兒媳婦,又怎麽可能會去好。
大約是真的失望透頂了,老六他娘抽打老六是下了狠手。打到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調轉過身,對準磕頭的閨女錢翠娥,又抽了幾竿子過去。
有一竿子直接抽在了錢翠娥的額頭上,錢翠娥尖叫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腦袋。可大家還是有看到,被她捂住的地方,有殷紅的液體,從指縫裏流了出來。
這只是被抽了幾下的錢翠娥都被打成這樣了,就更別提被逮着狠揍的老六了。
老六最開始,還有力氣閃躲和嚎叫。可随着竹竿抽打在身上的數量越來越多後,他閃躲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嚎叫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直到現在,竹竿抽他一下,他身子跟着動一下,還有那斷斷續續的從嗓子眼裏發出來的呻吟聲,在告訴大家,人還有氣息。
不過,這也讓周圍圍觀的那些看,看得不免唏噓不已。
有人覺得,老六這樣子是真的活該。生前對老人那般不孝順,看吧,現在老人變成鬼了,可不就回來教訓人了麽!
可在瞧見了老六被打的這麽慘之後,還是有人忍不住小聲開口道,“再這麽打下去,這六子不會被活活打死吧?”
沒人回答他的話,不過前面狠抽着老六的那根竹竿的速度,卻明顯放慢了。
這讓周圍看着的人有點感嘆,莫名的卻又有點心酸。
這就是當媽的啊!
哪怕恨兒子不孝順,恨得咬牙切齒,嘴裏詛咒着讓他去死。可真等下手了,心裏多少還是留着點的。
年輕一輩的對這些感觸或許沒那麽深,但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看到竹竿因為這句話而徹底停下來之後,有的卻忽然紅了眼眶,偷偷的抹起了眼淚來。
最後,還是輩分最高的族叔,讓人跑去請司公過來。
拿盆的拿盆,燒紙的燒紙。
盆就放在房門口,再往裏,卻是沒人敢進去了。
司公一邊往盆裏燒着紙錢,一面嘴裏說着規勸死者的話,“回去吧!人有人道,鬼有鬼途……身前舊賬不用急,閻王殿前跑不掉……”
錢翠娥繼續哭着磕頭,“媽,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然後大家就只看見老六媳婦舉起巴掌,連扇了自己耳光幾十下,硬生生将整張臉扇的跟個豬頭一樣,方才停了下來。
然後整個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着。抽着抽着,“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在那口吐出來的鮮血裏,衆人還看到了幾顆白色的牙齒。
抽巴掌都能把牙齒都掉了,可見抽打時用的力度,該有多大了。
但所有人都不覺得同情,甚至都覺得活該。畢竟老人死的時候,身上的那傷,圍觀的這些人裏面,可是有不少的人都瞧見了的。
老六媳婦吐出鮮血後,身體才不抽搐了。
大家瞧見了,這才有人敢大着膽子擡腳往屋裏走……
可誰知道,他那腳才剛一擡,老六媳婦倒地之後也跟着倒在地上的竹竿,忽然就自己立起來了!
然後在衆人驚呆了的眼神下,飛舞着朝着老六,老六媳婦,以及錢翠娥一通亂打。
那速度快的,壓根就瞧不清竹竿飛舞的影子,衆人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那清晰可聞的“啪啪啪”的抽打聲,以及老六,老六媳婦,還有錢翠娥滿屋子的凄慘嚎叫聲。
這回請來的司公,應該是有一點真本事的。瞧見竹竿亂舞後,立刻臉色大變,吩咐人,“快,快去多拿點紙錢來!這來的絕對不止一個!”
也就是說,送走了老六他娘,屋子裏還有另外一只鬼!
衆人駭然!
紙錢很快被人拿過來了。
司公額頭上,冒出了不少的細汗。一邊燒着紙錢,一邊念着誦詞。
這屋子裏的另外一只鬼,顯然道行看起來可比老六他娘要厲害的多了。就像老六他娘這樣的,想傷人還得先上身呢!可這一只,顯然就并不需要。
直到這時,司公才隐隐明白了,感情之前老六被打時,他看着就覺得不大對勁。原來是還有另外一只看不見的鬼再摁着!這才讓老六掙紮又掙紮不掉,只能躺那裏活生生的受着抽打!
同時,司公也在心裏暗暗的猜測,那另外一只道行高深的鬼的身份。他覺得,能在老六他娘抽打老六時摁住人的,只怕也不用做他想了。
剩下的那只鬼,應該就是老六他先走了的爹!
恰逢七月十五,鬼門大開。
當爹的知道媳婦是被虐待死的,過來一起幫着收拾不孝子了。
想到這,司公嘴裏趕緊把稱呼喊了出來。
這一喊,果然奏效。
随着司公的誦詞念出,竹竿在狠一頓抽打之後,突然自己往旁邊一丢,啪嗒一聲掉落在地,再沒起來了。
但有了之前的那一出,司公這一回沒敢立刻停下來,繼續燒着紙錢。一直到盆裏裝着的紙錢灰都把盆堆滿到溢出來了,而屋子裏也久久沒了其他的動靜後,他才敢停歇下來。
然後伸出手,抹了一把額頭,再往旁邊一甩。一大串的汗珠便被他甩了出來,在地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跡。
司公這才大喘着氣,對衆人說,“來兩個小夥子,幫忙把地上的人擡到床上去。”
人群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
等了許久,還是錢翠娥的男人,和她男人的弟弟走了出來。在司公的吩咐下,将地上的三個人給擡到了床上。
司公讓人把房門關上,然後領着衆人回到堂屋靈前。在兩張遺像面前各燒了一堆紙錢,囑咐了人去盯着,又一再叮囑,“記得啊,這紙錢要一直燒,燒到天亮!這中間,千萬不要停!”
司公的話,大家是不敢不聽的。
也得虧今天就是喪禮,別的不多,紙錢還是夠的。要不然這大晚上的,他們去哪整這麽多的紙錢來哦!
不管怎麽說,今晚的這一出鬧騰,足夠村裏人讨論許久了。甚至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老六和老六媳婦,以及錢翠娥,是別想擡起頭做人了。
不孝到能被死了的老人上身收拾的,大夥還是頭一回見。不過也托他們的福,有了晚上的這一出事,連帶着附近幾個村子的風氣都好了不少。
那些本來對老人就還不錯的先就不說了,像那些尖酸刻薄的,在有了今晚上這一出後,心裏多少有了點顧忌。
甭管這些人是不是真心去對待老人的,但老人能因此受到點優待,卻是實實在在的。
錢小多就守在老六屋不遠處的草地裏,那邊發生了些什麽,她雖然沒有親自在場去看,卻大致能夠猜得到。
甚至,她還在心裏估算了一下時間,小眯了一會。
九月底的夜晚,其實躺在草地裏,還滿舒服的。唯一不好的一點,那便是鄉下蚊子多。尤其是草地裏,尤其多。
在錢小多拍死了不知道多少只不知死活,非要吸她血的蚊子後,她才瞧見,有兩個黑影,從老六那邊的屋子裏飄了出來。
飄出來的影子沒急着走,反而朝着錢小多所在的方向飄了過來。
到跟前了,錢小多才瞧清楚,牽着老六老娘手的,是一只外表看起來大約五十來歲,個子高高的莊稼漢。
也就是老六他爹。
這時,老六她娘也認出錢小多了。許是想到了之前在廁所門口的那一對視,老太太也明白,眼前的這個外表看起來并不大的小姑娘,是能夠看見她的。
再有了之前被自家男人拉走閃躲的那一出,她更是隐隐猜測,這小姑娘不簡單。
當然,作為剛死的新鬼,她是認不出錢小多的身份的。
可她認不出來,比她先走了幾年的老六他爹,卻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還歸功于錢小多手腕上那只,代表着身份的黑色手環。
那手環在衆多鬼的眼裏,就跟陽間的人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一樣,這就是一種身份上的代表。這也就是在之前,老六他爹發現錢小多的第一瞬間,就将老六他娘給拽住躲起來的原因!
像他們今晚要做的事,一旦被有着地府公務員身份的錢小多看到,必然是要将倆鬼都給抓起來!
這是錢小多的權利,也是她的職責。
錢小多急着回去,也正是因為這個。
碰見了,在場的她不能不管不顧。可有些事,管了顧了,卻是在替惡人幫人。
只能說,制度這個東西,有時候還是太死板。
作為地府公務員,錢小多沒辦法違規。但是,她可以打擦邊球。
所以,最終……錢小多選擇了在這裏等着。
老六他爹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帶着老婆出完氣之後,也沒想着事後逃逸。直奔錢小多跟前,對着錢小多鞠了一個躬,以示感謝。
有些事,只能悄悄的做,彼此之間心裏有數即可。
鞠完躬後,兩只鬼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等候着錢小多的處置。
錢小多嘆着氣,從兜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道黃色符篆,朝着倆鬼打了過去。
黃色的光芒一閃而過,老六他爹和他娘瞬間就消失在了原地。而留在地上的,是一只肥肥壯壯的大灰兔,還有一尾正表演着一蹦三尺高的黑色大頭魚!
十分鐘後,錢小多順着牆,爬回了自己房間。
只記得趴在床上眯了就那麽一小會,便聽到外面公雞“喔喔喔”的叫起來了。錢小多哀嚎的叫了出聲,認命般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趁着家裏人這會都沒起床,錢小多悄無聲息的打開大門,往外面跑了一圈。跑到天色漸漸亮了,才一手拎着一只肥兔子,一手提着還在甩動着尾巴的大頭魚回家。
到家的時候,家裏的大門果然敞開了,有人起來了。
起來開門的是錢奶奶。
老人家上了年紀後,覺都開始變少,起的早也不奇怪。
這會錢奶奶正坐在一把竹制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往外頭瞧過路的人。然後這一瞧,就瞧見了自家孫女。
錢奶奶眼睛都看直了,“小多,你打哪來的兔子和魚啊!”
錢小多沖着錢奶奶嘿嘿的露齒一笑,“奶,魚是我摸的,兔子是我逮的,厲害不?”
“厲害,真厲害!哎呀,就像我年輕的時候那樣了!”錢奶奶笑眯眯的豎着大拇指誇着錢小多,然後轉過身,就沖着樓上,扯開嗓門大喊道,“老大,老二……豔秋,淑琴……快起來——小多抓兔子和魚回來了!”
那嘹亮的嗓門一開腔,正處于香甜睡夢中的所有人,全都被吵醒了。
不一會兒,二樓窗戶探出了一排腦袋。
大家都睜着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往樓下看,就看見錢奶奶歡喜的跟個什麽一樣的,站在錢小多的身邊。
而錢小多一手一只肥兔子,一手一條大頭魚。
錢大伯和姚豔秋的表情,喜悅有,但驚訝居多。
至于錢老二和楊淑琴,兩人往下這麽一瞧便什麽都明白了——
這個小多!昨晚上肯定又不知道跑哪去抓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