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些人大多都是些年輕人,怎麽會在一夜之間死去呢?
第一個想法便是瘟疫,可經驗屍官檢驗,幾具屍首都無中毒或生病的情況,于是人們開始往鬼神之說上面想象。
這華府從前幾個月就有人傳鬧了鬼,他家的小姐又突然一病不起,還聽說這府中院子中央插了根誰也拔不起來的金色禪杖,這分明是請了和尚來驅鬼吧。
府衙後院。
錢知縣命人端茶送到三人面前,老住持念了一聲法號,說:“多謝。”
“大師客氣。”他看着華染,嘆口氣,“所以說,這華府現在就剩華小姐一人生還了。”
華染沉默良久,擡起頭,目光銳利,仿佛有暗紅的火在眸中燃燒,“我不信我的家人都死了,屍首在哪?”
錢知縣吧嗒一下嘴,苦口婆心的勸道:“我知道你一個姑娘家遇到這種事肯定不願相信,但事實如此,你也就接受了吧。”
華染冷聲問:“我問你,屍首在哪?”
錢知縣本想敷衍了事,可看到華染的眼神,心中不免咯噔一下,這姑娘遭遇這等事,倒不似尋常女子,或呆傻癡了,或哭天喊地,只是這般冷冷地問,讓他不禁有些心虛,“你家中的親人都藏到你家祖墳了,放心,絕對是風光大葬,查案的時候正好發現了你家的庫銀,我就是用那些錢葬了你的父母和你家其他的奴仆,錢也正好用光了。”
華染聽到這話冷笑一聲,風光大葬?
華府三日前出事,短短不到兩天的時間就下葬,哪裏怎麽可能是風光大葬,她華府在清寧縣是數一數二的豪紳,家産數以萬計,他們是怕節外生枝才匆匆忙忙的葬了那些人吧。
華染站起身,“華府的後事麻煩知縣老爺了,我還有一事要問,在我府中本有一個金色禪杖,請把禪杖還給我吧。”
錢知縣點頭:“是有這麽個東西,我們多少人都拔不起來那個禪杖呢,後來聽人潑了黑狗血才拔起來,不過後來被收到哪裏我也不知道了。”
華染輕笑了下,“知縣老爺,你知道我華府為什麽慘遭滅門之災嗎?”她靠近他,吐氣如蘭,一字一句的說:“就是因為我父親太貪了,才招來了妖物,那妖物之前被那禪杖所傷,它這麽睚眦必報,想必不久後也會找上那禪杖的主人吧。”
錢知縣在華染冰冷的注視下,竟冒了一身的冷汗。
這女人……明明是傳說中的病秧子,見到之後卻發現美豔異常,可現在又覺得令人膽戰心寒,他輕咳一聲,“我命人找找,找到了就送還于你們。”
華染還想說什麽,卻聽慧休道:“那我們先告辭了。”
于是一行三人就離開了府衙,剛出府衙門口,就有人将慧休的金色禪杖送還給他,慧休接過,淡聲道謝,那人沒有回複,啪的一聲将門關上。
老住持對他們說道:“施主要去哪?”
華染緩緩擡眸,“去見我父親。”
老住持與慧休對視一眼,慧休朝他輕點頭,随後老住持道:“那我就先去華府,看能否查到那妖物的蹤跡。”
華染道:“好。”
之後華染到集市找了幾個高壯男人,一聽是掘墳,還是華府的都紛紛搖頭,可當華染的價格擡到一人20兩的時候,終究還是有膽大的,一行人到了華家祖墳,開始掘墳,慧休看此情形不禁蹙眉,“你不該這樣做。”
華染看着一抔抔掘開的黃土,冷聲道:“怕什麽,傷天害理?天是什麽?”
“怕驚擾祖宗?他們要是真在,我華府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
“為人兒女,大逆不道?”她輕哼一聲,“還有什麽懲罰比現在這種情況更嚴重呢,和尚,你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華染沒看他,只是看着被挖的墳墓,慧休暗嘆口氣。
現在的華染,太不對勁兒了。
終于在下午,幾人擡出棺材,棺蓋推開,一陣臭氣傳開,衆人都捂着口鼻躲在一邊,只有華染和慧休神色不變的走近。
再走一步,她就能看到了,再走一步……
可這一步,偏偏怎麽也邁不開腿,她怎麽能接受這個事實,她的父親、母親,她所有的親人,柳絮,七兒,管家,慈婆婆,那些在她家侍候十幾年的奴仆,都死了!
這世上只剩她一個人了!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耳邊傳來摩擦的聲響,她擡頭看,就見慧休站在棺材那頭默默将棺材蓋推回,華染終究踏出那一步,卻不敢看死去父親的面容,她趴在棺材上,臉貼到那冰冷的棺材蓋,那棺材散發着染漆的味道。
她的父親,她一生榮華享盡的父親,死後竟然用着這樣一副薄棺。
那個妖怪害得她家如此慘烈,她決不能放過它!
“……我要殺了它,”她的聲音很低,以至于連慧休都沒聽清,華染倏然擡起頭,對慧休道:“我要殺了它!”
她陰狠冷厲的聲音猛地提高,周遭安靜一片,卻在她這句話落下之後突然風氣,厲風急吹,讓那幾個膽大的壯漢都有絲絲不安。
而只有慧休看到,猛擡起頭的華染說完這句話後,雙眸竟化成血瞳,妖氣瞬間在她身上驟升,他快步走到她身邊,告誡她:“不要怨恨,怨恨和執念都會激起你體內的妖氣。”
“這樣更好,”華染冷笑,“你知道嗎,我從來都沒有感覺到我的身體像現在這麽輕松過,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和精力,也許這是個好現象,我成了妖,就能殺了它了!”
“華染!”慧休的聲音忽的提高,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用這般嚴厲的語氣,“不要這般自暴自棄,之前錢知縣也說過,死去的人中沒有發現你的弟弟,你在這世上還有希望。”
“還有什麽希望!”華染瞪着他,眸色如血,“沒有希望了,我的親人都死了,我所有認識的人都死了!”
“弟弟?要是沒有他,我華家也不會淪落至此!都是因為他!他根本就不應該來這世上!”
砰——
衆人只見慧休将禪杖擊向地面,以此為中心四起塵土,本站在一旁的壯漢們皆因土地震動站立不穩而坐倒,華染及時抱住旁邊的棺材才穩住身形。
慧休怒道:“不要說這般話,你明明心中不是這樣想的,何必說這種話傷人傷己的言語!”
華染心頭一震,緩緩擡起頭看着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對呀,她怎麽能說出那樣的話呢,弟弟的降生,她明明是最開心的……
慧休上前一步,淡聲說:“更何況,我還沒有死,你認識的人也包括小僧吧。”
華染凄然一笑,沉默下來,緩緩地,華染的雙眸中的血色漸漸消失,慧休注意到,這才沉下心。
之後華染命那幾個壯漢重新将華老爺的屍身葬了。
混混噩噩的華染任由慧休領着她走,慧休見華染神色混沌,就讓她握着禪杖,以免兩人走失。
就這樣,華染被慧休帶回了華府。
曾經車水馬龍的華府現今已成為空寂一片的鬼宅了,到了華府中央,老主持獨自站在那處,他見到兩人,将兩人帶入房中,之後對華染道:“貧僧發現一些事情,施主現在可願意聽。”
華染擡眸,嘴角擡起一個淡淡的弧度,“現如今我還怕什麽呢,住持大師請說吧。”
老主持念了一聲法號,“阿彌陀佛,我觀察府中,發現府中四處都蔓延着淡淡妖氣,你府中之前遣散的奴仆家中,也殘留一些同樣的妖氣,我懷疑這妖物恐怕早已下了狠手。”
慧休蹙眉:“我之前觀察到華府上方聚集的妖氣很重,可似乎每一日都在減少。而且那妖物曾說七日之後才會要華府人的性命,與時間也對不上。”
老主持搖搖頭,“妖物的話怎能輕信,它故意說這話不過是為了迷惑你們,降低你們的警覺,你剛剛說這府中的妖氣在逐日減少?”
慧休點頭。
華染見老主持皺眉,不禁開口問:“妖氣減少……代表什麽?”
老主持暗嘆一聲,“我懷疑,這妖物早就将妖氣侵入到你華府中人的體內,所以這妖氣才會漸漸減少,所以就連被遣走的奴仆也都一應死去,縱然有慧休的法杖定在府中,也無法與原本存在人體內的妖氣制衡啊。”而那妖氣能這般容易的侵入衆人的身體,該是蛇妖與那華老爺做了約定的緣故。
盟約的力量,有時是難以估計的。
華染驚愣,喃喃道:“所以說……無論怎麽樣,我府中的人都會死。”
老主持:“是。”
“那我呢?”華染擡起頭,“為什麽我沒有死?如果府中的人都被侵入妖氣,我也不應該活着。”
“你身帶紫青玉佩,自然能抵擋邪氣,還有就是……”老主持不忍再說,可在華染的注視下還是将那妖物的內丹落于她體內的事說了。
華染震驚的捂住自己的腹部,口不能言。
“那妖物想要得道,還需找回內丹,”老主持目光灼灼的望着華染,“施主,我估計,那妖物下一個目标就是來找你。”
“找我?”華染喃喃道,她無神的目光突然重聚,銳利的視線重現,“找我,好啊,我現在倒是迫不及待。”
老主持:“施主,實不相瞞,它若找上你,你也只有死這一條路,這內丹本就屬于它,它現在功力突漲,不似之前因損耗修為身體孱弱,你只是凡人之軀,是對付不了它的。”
“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能來我寺中居住,我會讓人保護你,不出半月那妖物必會找來,待發現它,我必然親手将它鏟除,不讓你華府二百六十七人白死!”
華染定定的看着老主持,注意到慧休在一旁輕輕點頭,她閉了閉眼,“……好。”
于是當夜,華染跟着老主持與慧休坐上馬車,開始了重返天禪寺之途。
深夜,慧休與老主持坐在馬車外,老主持掀開簾子,發現華染已經沉睡,他語氣沉重:“可憐啊,這女子畢竟不過是十六七的孩子,竟遭此滅門之災,那妖物實在是罪不容誅。”
“我會殺了它。”慧休在一旁淡聲說,連坐在一旁的老主持也不在意,“我會殺了它。”
老主持看着月光下慧休堅毅的神色,在心底暗嘆,該來的,還是擋不住。
到了天禪寺,老主持将華染安置在寺廟後山的一片竹林裏的竹屋內,他并未讓她進入寺廟居住,畢竟年輕女子入住寺廟,既污了名聲,也會對寺中的年輕弟子有所影響,尤其是現在的華染,更是讓人一見難忘。
起初華染并沒有發現自身的變化,直到第二日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連她都被自己驚到。
從前的她,終日病氣纏身,哪裏有這般氣色紅暈的臉色,而她的容貌,更是仿若在一夜之間綻放開來,燦如春華,姣如秋月,明豔不可方物。
她的身體也在變化,不再似從前經常疲乏,有時她整夜不睡都不會有任何疲憊,可發覺她這些變化的不僅她一人,她每天的變化,都會引起那位掌管司法的慧開和尚的警覺,那注視着她的目光每日都越加冷厲。
華染自己也知道,她這般變化并不是好現象,她知道她體內的妖丹在慢慢侵蝕她,直到完全将自己妖化,變成一具沒有思想的妖人。
那夜,她再次夢到自己的家人,可這次的夢境顯然不同,她看到那條青色巨蟒盤踞在他父親房中的房梁上,它靠近她的父親,嘴巴一張就将她父親的魂魄吸入口中,下一刻,它突然張開大口朝她襲來,華染瞬間驚醒,渾身香汗淋漓。
她坐起身,望着空寂的竹屋,悲從中來,就算殺了那個蛇妖,她又能如何,失去了所有親人,她如何能在這世上活下去。
已經等了十幾日,那蛇妖像是藏匿了所有蹤跡,人間蒸發一般。
它不出現,難道她就要永世在這孤寺中過活嗎?
坐以待斃,絕不是她華染的行事方法。
她換上衣物,走出房門,在不遠處打坐的慧開睜開眼,冷聲問:“施主有事?”
自從她被安排住在這竹屋之中,看守她的,就是這位慧開和另外一個青衣僧人慧離,卻獨獨不見慧休,她站到慧開面前,“慧休呢?”
“慧休師弟在寺中幫師傅處理事物。”
華染淡笑了下,“我聽說書的都說……妖怪被碎了內丹就會死?”
慧開:“尋常小妖會,修煉的大妖即使被碎了內丹,大多不會死,但也會對自身的真身産生極大的影響,而且修為大損,再修煉就要用上千年時日,這期間甚至會被其他妖物追食……”他突然停口,“施主問這做什麽?”
華染浮起一個淡笑,那笑容在夜色中蠱惑般美麗,“沒什麽,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
“施主請說。”
她緩緩擡眸,彎了眼角,“請慧開師傅,殺了我吧。”
縱然師傅交代過,盡量不要讓慧休前往竹屋,可現在的情形慧開實在難以對付,如果對方是個妖怪或者是個男人,他都有辦法,可這麽一個柔弱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說要他殺了她,除了落荒而逃,慧開想不出其他辦法,那夜他站在竹林上面,繼續看守着華染,直到換班時間到,慧離到來,他才離開去找慧休。
慧休聽到慧開的話之後,垂下眼眸,當夜到主持那裏請命由他看守華染,主持嘆口氣,終是答應了。
第二日,慧休再次見到華染時,他也察覺到她身上明顯的變化。
華染朝他淡笑,“和尚,好久不見了。”
慧休雙手合十,念了一聲法號,“華小姐安好。”
“安好?我哪裏會安好?我每夜不是睡不着就是夢到我從前的親人,可就算連續三天不睡,我也是毫不會疲憊,我安好嗎?”
慧休垂下頭,“師兄說你要他殺你?”
“對,我受夠了無盡的等待,我問過你師兄,他說毀了妖怪的內丹,會讓妖怪功力大損,反正我已生無可戀,倒不如盡自己的一份力。”
聽到華染這般絕然的話,慧休勸道:“阿彌陀佛,華小姐怎能生無可戀,你的弟弟……”
“已經過了十幾日了,”華染打斷他,“他還是個嬰兒,你覺得他生還的機會有幾分?”
慧休陷入沉默。
華染上前一步,離他很近,那夢中的淡淡檀香味道再次傳至鼻息,她輕啓紅唇:“大師,殺了我吧。”
慧休低頭,與她對視。
有些可笑,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這般恭謹的低頭,卻是讓他殺了她。
良久,慧休淡淡回:“我不殺人。”
華染輕咬下唇,終究還是轉身回了竹屋。
自那日起,看守她的人就換成了慧休,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竹林中打坐,她只能遠遠的看着他,直到有一日她在鏡中看到自己如蛇般的豎瞳一閃而過,她摸着腰間的紫青玉佩,縱然是上古神物,也只能減緩她體內的變化,事情已經刻不容緩了。
她潛入竹林,站在慧休身後。
竹林下,青煙徐徐上升,低低的誦經聲傳來,那聲音單調而沉悶,聽得她有些心煩。
突然那聲音停下,慧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華小姐還不願放下嗎?”
她自他身後的竹林中現身,她笑了笑,平淡的面容瞬間綻放出美豔的光彩,帶着妖異般的美麗。
“我是人,人在紅塵之中,怎能輕言放下。”她細白的藕臂突然纏上他的頸,朝他耳邊輕輕吐一口氣,“大師,我已經快化成妖人,你為何還不收了我?”
慧休如蓮的面孔神色未變,一聲嘆息從唇中溢出,“因為,你是人。”
華染将下颚擱在他肩上,輕笑說:“我是人?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像人嗎?我都已經開始讨厭日光了。”
慧休沒有推開她,甚至就任由她附在他的背上,他輕聲回:“華小姐還記得那日你和我說,要我殺了你之後希望我将你埋葬,再立一個碑的事嗎。”
華染唇邊的笑忽然消失,整個人都僵住。
慧休放下木魚,握住她的手,動作很輕,只是柔柔的将她的手包裹住,他的聲音一如以往般沉靜,“這世上只有人,才會想要被埋葬,才會想要擁有自己的墓碑,所以華小姐,你是人,從前是,如今是,以後也會是。”
良久,華染漸漸從他背上移開,慧休也松開手,華染坐到他身後,輕聲說:“對不起……”
“無事。”
華染擡起頭,語中帶笑,“你這和尚其實也挺好的。”
這是近日以來,他第一次聽到華染這般輕快的語氣,不知怎麽,他的心情也愉悅許多。
“我餓了,你中午送我的飯菜我還沒吃呢,我先去吃飯。”華染道。
慧休雙手合十,壓制住胸口處的激烈振動,“好。”
随即華染站起身,朝竹屋走近,走到一半她突然轉頭,朝慧休笑了笑。
那個笑容沒有往日的妖冶,而是淡淡的純淨,可就在下一刻,從竹林一處猛然射出一根箭羽,瞬間射中華染,華染頃刻整個人倒下。
慧休一驚,執起禪杖飛奔,卻見倏地從上空落下一人。
身着灰色僧衣的僧人桀桀低笑:“以為布了陣法老子就進不來了?”這僧人正是那日半夜敲華染房門的那個僧人,不知怎麽竟進到陣法中,恐怕因此才被蛇妖附身。
那妖物吐出長舌,“當日你重傷老子,今天我定殺了你這小兒!”
他張開大弓,開始朝慧休射箭,可一支支都被慧休避過,甚至讓慧休越走越近,正待他分神之際,慧休将佛珠扔到他身上,那蛇妖被擊的朝後淩空一飛。
而它附身的人形也被佛珠打裂,巨大的蛇身從人形中竄出,直奔躺在地上的華染,慧休将禪杖擲出,插入蛇尾,那蛇妖痛苦的一吼,慧休輕躍至它身旁,只見蛇妖的巨尾一閃,将它的禪杖甩飛,随即蛇尾纏住他的腰間。
他這才明白,這蛇妖是有意示弱,為的就是将他引近它身旁。
蛇妖的妖身纏到他腰間兩圈,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将慧休吞吃掉。
華染痛苦地張開眼時,就看到那蛇妖要吃慧休,它已經奪走她所有珍視的一切,難道還要殺死慧休嗎?
她決不能讓此事發生!
她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塞入口中吞下,同時,蛇妖像是感受到了什麽,突然松開了慧休,開始抽搐般的在地上亂滾。
慧休取回禪杖,默念咒法,擊向蛇頭,“蛇妖欺天,害命,吞魂,在此誅殺!”
轟地一聲——
蛇妖的頭被擊碎,碎裂的血肉散到四方,慧休不顧一切奔到華染身旁,由她的肩膀到她身下形成一灘血,與此同時,她本豔麗的面容漸漸衰敗,恢複成他最開始見她的那般清白面容,慧休放下法杖,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扶起,他面容焦急,那蓮一般的臉孔再不是從前般的雲淡風輕,“你做了什麽,你做了什麽?”
原來他還有這種表情,她以為他永遠都是那副淡漠樣子呢。
華染擡起手,那本拴着的紫青玉佩的帶子滑落下去,她看到自己妖化後的玉潤手指恢複成從前清瘦纖細的模樣,竟然笑了,“我……變回去了……對嗎?”
那上古的紫青玉佩果然能驅逐她體內妖丹的妖力,她賭對了。
慧休将她抱起,“我帶你去見我師父。”
“不要……”華染拉住他,“我可不想死在那麽冷的大堂上,這裏的竹子這麽美,就讓我呆在……這兒吧……”
慧休停下腳步,将她放到一棵竹下,他坐到她身後,讓她依靠在他的胸膛之上,華染長吐氣,嘆了聲:“這樣……也好……”
慧休良久不能言,只是說:“我殺了它。”
“我知道,謝謝……”華染雙眸漸漸下垂,感覺到腹部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她啞聲問:“我的病算是好了吧,我現在是人了……”
“當然。”
“呵,父親貼榜文時,還和我說,要是這次誰能救了我的命,就要我嫁給那個人呢……”她流下淚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在遭遇滅門之災時她都沒有流淚,卻在這時留下一行淚,“在這世上,我不是一人的,對嗎?”
慧休輕點頭。
她伸手撫上慧休玉白的臉龐,露出一個淡笑,“我有沒有說過,認識你……真不錯……慧、休……”
她低聲念着他的名字,卻在話音落下之時手也垂下,慧休快速的抓住那只細瘦的手,将它貼在自己的臉龐之上,那掌心的餘熱仍在,卻在不久後漸漸失溫。
清風拂過,和尚懷中的年輕女子閉着雙眼,仿佛睡着一般,和尚握住她的手,良久不曾放開。
很久之後,他才開口對那個不會回答他的人說:“華小姐第一次叫小僧的法名。”也是最後一次。
這一生,她是他的華小姐,他也是她的小僧。
當日,衆人在被附身的僧人房中發現一嬰兒,應是華染之弟,那蛇妖大約是想奪取內丹不成的話,也可以附身于這星君下凡的嬰孩之身。
不久後,慧休将華染火葬後埋入竹林,之後他便終生居住于竹屋之內,鎮守後山的陣門。
寺中人都知道慧休手中常年握着一顆黑色玉珠,他圓寂時仍雙手緊握着,已是天禪寺住持的慧華将慧休火化後,最後竟發現骨中有一顆黑色舍利子。
他天眼已開,發現這顆舍利子上面纏繞着兩人的魂魄,一個是慧休,另一個卻不知是誰的。
他将這顆舍利子握在手心,第一次踏入慧休的竹屋,竹屋旁種着姹紫嫣紅的花朵,連在這個時月不會開的花朵也有,慧華慢慢走近,只見一青石墓碑立在花朵中央,上面寫着六個大字。
慧休之妻華染。
他站在那碑前半響後,将那顆舍利子埋入土內,他覺得,慧休師傅會喜歡呆在這裏的。
他一生的陪伴,就是最長情的愛戀。
五百年後,天禪寺被燒,妖獸麒麟出世,一路野道人從碑下掘出舍利子,其舍利子為異樣珍寶,引起術士中人争相搶奪。
在正道人手中,它便是佛器。
在邪道人手中,它便是煞器。
衆稱這舍利子為,蓮華丹。
☆、番外
那天,當華染在房中要慧休殺了她時,慧休淡聲拒絕了,并決定在當日就帶華染去天禪寺。
華染對華老爺說不要帶奴仆,華老爺自然不答應,她一個年輕女子,獨自跟着一個和尚去那麽遠的路,怎麽能讓他安心。
華染對華老爺說,要是真出事,吃虧的也定然是那個和尚,父親你看那和尚是何等谪仙的模樣,再看我這等病容哪個男人會喜歡。
華老爺皺眉,我華家的女兒誰不喜歡,我就覺得我家染兒是頂頂的美人兒。
這天下的父母都是瞧自家孩子是最好的。
華染被自家父親逗笑,可還是不讓人跟着,人越多,路上耽擱的時間就越多,那蛇妖說七日後來取這華府上下人的性命,她是片刻也耽擱不得。
難得的,華染向華老爺撒嬌,她自十歲之後就性格大改,不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就是時常暴躁,讓華老爺既愛又嘆,于是華染一撒嬌,華老爺馬上便松了口,只好答應。
于是半個時辰後,華染帶着華老爺給的銀票和各類藥丸與慧休坐着馬車出門了。
臨行前,華染久病的母親被婢女攙扶出來,在和華染依依惜別之後,她轉過頭對慧休說:“師傅,麻煩你照顧我家女兒了。”
慧休雙手合十,朝華夫人稍稍一躬,“夫人請放心。”
華夫人點頭,“我家女兒性格急躁了些,但她是個懂理的,要是路上給你添了什麽麻煩,你多擔待些。”
“貧僧自會事事以華小姐為先。”
“那就勞煩師傅了。”
于是在華府衆人擔憂的視線下,由慧休駕着馬車,慢慢離開華府。
華染掀開窗邊的布簾,看向從小到大居住的府宅,還有自己的親人,她朝他們笑了下,卻不知他們會不會看到。
可誰知,這一眼,便是永別。
*****
慧休熟識道路,選了條山野小路,路途偏僻卻是離天禪寺最近的路,連續兩個時辰的趕路讓華染的身體有些吃不消,即使是在馬車內,可路上的颠簸還是讓她本就羸弱的身體更加體虛,但她一直忍耐,還好在她快到極限的時候慧休在一條小溪邊停了馬車。
他朝馬車內的華染道:“我們休息片刻吧。”
華染掀開布簾,捂着唇跳下馬車,然後跑到車尾處開始蹲下幹嘔,起來時她腦袋都暈乎乎的,還是慧休在一旁扶住她的胳膊,她這才穩住身形,沒有倒下。
慧休将水壺遞到華染身旁,華染慢慢走到溪邊開始漱口,待她好些了,聽到慧休問:“第一次出門?”
華染疲憊的點點頭,慧休将她扶到一旁幹燥的石頭上一同坐下,華染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息。
慧休道:“如若身體不适可與我說的。”
華染搖搖頭:“時間耽擱不得,我沒事的。”
見她堅持,慧休也沉默下來。
華染看了看四周,夏末餘溫,清風遞送,圍在她四周長滿了顏色各異的花草,連片的生長,景色怡人,看起來真是美極了。
她在華府雖然見過不少花草,但這般廣闊清新的景色并未親眼見過,她唇邊浮起淡笑,問:“這些都是什麽花?”
“無名的山野花罷了,大多長在這種偏僻小路或山野之間。”
“你經常見到?”
“嗯。”
華染側過頭,看着慧休玉白的面孔,她問:“你外面行走很久了吧?”
“自十七歲那年出寺,小僧便一直在外游歷,至今已有三年。”
華染眨眨眼,羨慕道:“真好,自由自在的。”她仰起頭,看着郁郁蔥蔥的大樹,“自我生了那場大病之後,我就幾乎沒再出過家門了,這次還是第一次出來,就算是死了,看到這般景色的天空,我也不會留有任何遺憾了。”
“華小姐切莫說這話。”慧休輕蹙眉。
華染笑出聲,“你這和尚,我不過是說說罷了,”待發覺慧休逐漸嚴肅的神色,她又補充說:“好吧,我不再說這樣的話了。”
“其實啊,我只是想說,就算這次無法救我,我也不會心生怨恨,生死之事我早就看透了,我這樣常年病重的人,是不敢想第二天的。”她側過頭朝慧休展顏一笑,雖然面色青白,可那淡淡的笑容純淨嬌俏,充滿着二八年華青春少女般的美麗,慧休見到不知怎麽,竟有些癡了。
就聽華染對他說:“所以,和尚,如若這次結果不盡人意,你也無須自責,就像我之前和你說的,将我埋了,再立一個碑,對了,最好找個山野爛漫的地方,我喜歡這些花,要是能躺在這些花裏,那就最好了。”
華染笑着說完後,發現他仍是緊緊地注視着自己,便有些疑惑的開口問:“怎麽了?”
“無事,只是覺得華小姐笑起來的樣子很美。”慧休淡淡說道,然後站起身,“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啓程吧。”說罷他便走向馬車。
華染坐在原地,看着他走遠的高大身影,漸漸頰邊生火,熱燙無比,連耳朵都紅透了。
這、這這這和尚說什麽呢嘛!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和《寧歡》一樣,最後補給大家一個甜蜜小番外。
慧休大師面色不改的說這種讓人臉紅心跳的話太讓人嗷嗷嗷嗷了~【為啥覺得這才是正文?一定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