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心中有數

本就天将欲晚,跟着裴嘉憲一路下了樂游原,太陽都要落山了。

羅九寧騎着的,是匹老馬,這種老馬,經過太多人騎,也經歷過太多的事情,就仿如人到暮年,心态都給磨平了,走起來緩緩兒的,晃晃悠悠,但是極穩。

她穿着的,還是今天去昇平閣時的衣裳。

要為應秋景,格外穿着大袖,此時長袖四散拂風,在夕陽下,倒是美不勝收。

羅九寧是側坐着,在馬上坐了半個晌辰,全然不像跟着裴靖去平泉度的那一回,雖說也是半個時辰,但下了馬之後,她半個月的時間都在腰疼。

想一想,這大概就是成年男子和少年郎的區別,裴靖與她在一起,雖說也歡喜,但總歸是她牽就他,順着他,一切以他的高興為準。

裴嘉憲則不同。

他雖什麽都不說,潤無細無聲的,凡事,總是他趨着她,順着她,以她為主的。

從原上下來,視野就沒有在原上時那麽的開闊了。

而從樂游原下來,前往曲江池的這一段兒,是近郊,又還是肥沃之地,沿途遍植着的,全是各類果樹,此時滿樹琳琅,正是豐收時。

晚風吹來,處處碩果,挂了高高的柿子,垂彎了枝的小河梨,還有那一簇簇的彌猴桃。

裴嘉憲策馬在後走着,見羅九寧忽而勒停了馬,仰頭望着顆柿子樹發呆,旋即策馬過來,揚頭看了看,忽而自頭上抽下玉簪來,對着一枚柿子打了上去。

羅九寧眼看柿子在眼前,拿袍袖一兜,柿子已然落到了她懷中。

“孤十五歲那年,偷到兩匹馬,跟裴靖兩個從原上策馳而下,因為聽說曲江池畔有場夜蹴,馬是全部從西域貢來的好馬,而夜蹴的球手,也是從西域而來的栗特女子。

那些栗特女子不比漢家姑娘們保守,而且身姿健碩,力量蠻大,擊起馬球來力量十足,男兒本好武,我帶着裴靖,于是就想去見識個新鮮。”

裴嘉憲說着,撿過柿子來,掏出絹帕來擦了擦,問羅九寧:“吃是不吃?”

柿子在樹上的時候,雖說顏色鮮豔好看,但是真要吃,那是要摘下來再放上許久的。

羅九寧咬了一口,又硬又澀,連忙一口吐了,卻是欠腰,又将那半枚果兒放到了樹枝上。

“扔了即可,為何非得要放到樹枝上去?”裴嘉憲問道。

羅九寧小心翼翼的将果子擺好了,道:“我不吃,但總有些麻雀松鼠要餓肚子,留着給他們吃,豈不更好?”

裴嘉憲贊道:“好想法。”

倆人繼續往前走着,秋風席涼,于這茂密的果林間穿梭,此時處處皆是一片炊煙之聲。

策馬走完了這片果林子,便是曲池,遙遙在望。

而今天,恰又逢重陽,事實上皇上腿疾才好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又在此舉行擊鞠,而擊鞠的,自然是新從西域貢過來的美人們。

皇帝天生善武,也喜歡看女子們于馬上,飛馳着來一場擊鞠比賽,有時候他高興了,甚至會親自上場,與那些蠻族女子們來上一場。

完事之後,還要那些蠻族女子們陪着自己游苑賞林,再吃上一頓美酒。

而這種游樂,皇帝一般來說,都只會帶着一群曾經與自己沙場征戰過的老臣與将士們,便諸位皇子,也無份參于的。

倒不是說蠻女們擊鞠有多好看,也不是說當夜曲池畔有酒池肉林,鮮肴美酒,就非得去嘗上一口。皇子們于這種東西見得多了,并不好奇,唯獨好奇的,是皇帝拒不肯叫兒孫們參于時,他自己在作什麽。

眼看已經到了曲池畔,宮牆高高,護衛森嚴,整個曲池苑,今夜戒備森嚴,守衛重重,而且,全是皇帝的親兵侍衛們。

老馬于途,裴嘉憲忽而籲的一聲,自己的馬停了,羅九寧所騎的這老馬蹄了幾下蹄子,也就同時停了下來。

提着馬鞭,指着夜幕下已是一片燈火,隐于秋暮朦胧之中的曲池苑,裴嘉憲策馬與羅九寧并了肩,卻是問道:“阿寧,當夜我和靖兒兩個非但竄進苑子裏,親自看了一回皇上的蠻女擊鞠,而且,是夜還竄進十二位蠻女的寝室之中,着實大開了一回眼。不過,你猜我們是怎麽進去的?”

羅九寧望着暮色中高聳入雲的樓閣,搖頭,抿唇:“不知道。”

“徜若是你了,如此戒備森嚴,帶着個八歲的孩子,你會怎麽溜進這座守衛森嚴的曲池苑?”裴嘉憲再問。

羅九寧側首想了想,依舊搖頭:“我想不到,委實想不到。”

裴嘉憲提起馬鞭來,帶着羅九寧于那曲池苑外繞了一大圈兒,行至東南角時,說道:“當時,靖兒一再的求着,說四叔,既來都來了,我每日過的那般辛苦,我求你了,就帶我進去好好樂一番吧……”

說到這裏時,裴嘉憲頓了頓。

為少年的自己,和當時才不過八歲的,還是個孩子的裴靖,背影青青,仿佛就在眼前。

從偷馬,再到下原,再到曲池苑,其實都是裴靖的鬼主義。他雖比裴嘉憲小着七八歲,但是打小兒鬼主義就多,而且也是整個南宮之中,唯一願意與裴嘉憲親近的人。

他策着匹馬,于曲池苑外奔騰着馬蹄,忽而就對裴靖說:“瞧見了否,東南角的守衛最為薄弱,你可知這是為何?”

小小的裴靖躍然于匹老馬上,一臉好奇的望着他。

裴嘉憲說:“因為那些栗特女子們所居的寝樓,就在這一處,而皇上自己,則居于東南側,對于這些胡婢,皇上不過當作寵物來玩,不會多派兵力駐紮,而東南角的守衛,勢必要緊得多。”

裴靖立刻就豎起大拇指來:“人人都說四叔傻,我瞧四叔一點也不傻。”

裴嘉憲當時撫了把裴靖的小腦瓜子,淡淡道:“四叔若不傻,活不到今日。”

不比賢王和烨王都有得力的母族支撐,老五是個傻子,裴嘉憲相貌俊朗,徜若再聰明點,加上麗妃那個腦子裏生滿了篩子的親娘,從小到大,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裴嘉憲陷入于往事的回憶之中,躍然馬上,望着天際的燈火,良久的頓着。

羅九寧終于忍不信,問道:“那最終,你們到底是怎麽才能進去的?”

曲池苑城牆夠高,守衛重重,便一只麻雀也飛不進去,而那些蠻女們的宿處雖說侍衛少,但難道說裴嘉憲能飛檐走壁的躍進去?

“你想知道?”裴嘉憲反問羅九寧。

羅九寧于心裏翻了個白眼,心說這人可真會賣關子,但是,她就不肯說話兒了。

橫豎既他說到這兒,總是要給她講完的,巴着問着,豈不是給他慣脾氣?

“事實上很簡單,曲池苑的東側一股脂粉香,而無論圍牆再高,攔不住大江浩浩,也攔不住曲池悠悠,順着那股女子們梳洗的脂粉香,找到曲池過境時的閘門,就好比那一回,顧澤海入宮一般,我們倆個穿過閘門進了曲池苑,看了一回蠻女們的擊鞠賽。”

當時,倆人一大一小,穿着栗特女子們的胡服,還曾溜進東樓,去看了一回皇帝與蠻女們的僖嬉。

出來之後,倆人原路返回,當時,裴靖還豎着大拇指說:“四叔,我今日始知,四位叔叔,你才是心裏最有數兒的那一個。”

羅九寧聽罷,笑吃吃的說:“我也知道你不傻,裝傻也不過你的權宜之計爾。”

“但是,回到東宮之後,靖兒就對太子說,四叔其人不可小觑,父王你莫要總是将目光放在二叔和三叔身上,偶爾也留心留心四叔。”裴嘉憲頓了頓,又道:“然後,孤在京城,就沒了寧日,這也是孤為何十六歲那年,非得于雁門關一戰,殊死也要轟然于世,因為若不叫皇上看到孤的能力,等着孤的,就只有死期。”

羅九寧莫名打了個寒顫:“你說裴靖才不過八歲的孩子,竟就有那般的心機?”

“所以,他為了娶到你而謀劃了一場刺殺,那完全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雖小,卻心思老道,雖幼,其思其想,卻遠比一個大人的更加深遠。靖兒殺了你父親的事情,你知道就好,記得不要自責。”

在要捅出裴靖殺了羅良的事情之前,裴嘉憲把羅九寧從長安帶了出來。

但是,總有一天,她要再回長安,也總有一天,她要知道這件事兒。如此,繞了好大一個圈子,裴嘉憲也不過想叫羅九寧提前一步,于自己耳中聽到這個真相而已。

羅九寧愣在哪裏,怔怔兒望着裴嘉憲,但她并不哭,蒼茫的夜色下,只是拿起雙手捂上自己的臉,縮着肩于那馬上微顫着。

她一直以來,就在懷疑殺害父親的兇手到底是誰,當然也曾想過,那個人會不會就是裴靖,但當真相被裴嘉憲揭露在她面前,她還是疼的差點喘不過氣來。

那麽個少年,她為了能叫他活下去,不惜背着裴嘉憲,不惜把自己賺來的銀子全部補貼出去,他竟然害死了最疼愛她的爹,卻連一丁點兒的愧疚都沒有,還妄圖她能抛下孩子,跟他一道遠走。

魔鬼。

羅九寧心說,裴靖比魔鬼還不如。

裴嘉憲翻身從馬上下來,拍了拍自己的肩,道:“來,孤背着你,咱們一道進曲池苑。”

羅九寧此時哪還有心情看什麽蠻女擊鞠。

她擺着手,搖頭道:“不行,我得回家,我得回家看壯壯去,這擊鞠,王爺一人去看就好。”

“探子傳來的消息,說蕭蠻或者就在曲池苑中,你難道不好奇,那蕭蠻究竟生個什麽樣子?”裴嘉憲反問羅九寧。

而且,探子還說,蕭蠻要在這曲池苑中,行一場謀殺之事,還要栽贓予他。

裴嘉憲今夜誓要找到蕭蠻,并将他揪出來,攤到光天化日之下。

半拽半拖的,把羅九寧從馬上拉了下來。這麽大個人,又不是壯壯,可以一手掂在胳膊上,想哄了拍兩把屁股,兜一兜搖一搖。

她到底是個大人,裴嘉憲本欲負在背上,可她哭的太難過,抗拒着不肯。

他沒辦法,只得像抱壯壯那樣給抱了起來,聲音啞啞的,裴嘉憲道:“孤說過了,不論你父親的死,還是壯壯,抑或你如今走的這條路上,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你的錯。

你總說命運是由人寫在書上的,那孤且信之,但你總得相信孤,咱們一步一步,慢慢将那被注定的命運一點點的改回原位,如何?”

他聲音沉啞,又低低的,邊走邊說。

可這又豈能安慰羅九寧,她伏在裴嘉憲的肩上,終是大哭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嗯,下章看妖豔的蕭蠻蕭美人和裴渣渣鬥法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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