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宏遠的新位置是在瘦高個兒和胖高個兒的中間。

胖的那個,叫鄭明坤,是二班班長,瘦的那個叫吳思源,是二班學習委員。這哥倆每天同出同入,好得像一個人,上課則交頭接耳,下課則聚衆玩鬧,竟到了難舍難分的境地,對此,崔老師頭疼得很,可奈何兩個人一個賽一個的成績好,又極善逢迎,一時難以抓住大的把柄,只得小施懲戒,卻幾乎沒什麽效果。崔老師很是無奈,卻又不得不管,所以,特地将周宏遠調到了他倆中間。

這樣一來,胖瘦二人之間有了個大活人,再不能像以前一樣無拘無束,再多的話也只能等到下課了再說,兩個人每天隔着周宏遠眉目傳情,相顧無言,有苦難說……頗有些牛郎織女的意味。

鄭明坤和吳思源為人豪爽仗義又熱情,知道周宏遠在一班過得不舒坦,還傷了眼睛,更是對他關懷備至,怕周宏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是以幹什麽都不忘叫上他,很快,三個人就形成了鐵三角,還是各帶磁力的那種。

一班二班雖在不同一層樓,午飯卻都在一起吃,鄭明坤和吳思源怕周宏遠落了單,惹前人恥笑,特地叫了周宏遠一起吃飯。他倆都是能說的主,碰撞在一起更是了得,就好比兩個機關槍同時掃射,叭叭叭叭從頭到尾都停不下。

周宏遠喜靜,上課聽他倆在旁邊叽叽喳喳也就罷了,下了課也不得閑,他一邊無奈,一邊又隐隐感動。

慢慢的,時日長了,也就沒多讨厭了,甚至偶爾有一次兩次自己吃飯的經歷,還覺得了無生趣,分外不适應。

周宏遠家跟鄭明坤一個方向,是以出了校門也會一起走,而吳思源家則在反方向,每每分別,胖瘦兩個戲精總能演出一場大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生離死別。

剛開始,周宏遠對于他倆浮誇的作風很是不解,每每扶額扼腕,分外丢人,漸漸地,也就不覺得難堪了,反正主角都演的輕松自在,他也就樂得看戲了。

周宏遠雖缺了近三個月的課,卻因為有程毓一直教他,所以并沒有落下課來,不僅沒有跟不上課的情況,而且還表現頗好。對此,崔老師很是吃驚,問過才知道,原來周宏遠竟有個S大數學系的學霸叔叔。

成績上來了,又有了小夥伴,周宏遠的心情明顯比以往好了不少,偶然碰見以前一班的同學,都沒有那麽憤恨難平了。

周宏遠的病假讓他錯過了期中考試,因此,小夥子正卯足了勁兒準備期末考試,打準了要在新班級一鳴驚人的主意,不僅是在新班級一鳴驚人,他還要讓以前瞧不起他的人全都看清他的名字。

周宏遠當初在鄉鎮小學裏,本就是名列前茅的學生,乍一來省城,自有諸多不習慣,所以才會在剛開學時跟不上課。現在,他有了程毓的輔導以及胖瘦二人的幫助,已是如魚得水,再沒什麽學習上的障礙。

程毓對周宏遠的改變很是驚喜,孩子的日益開朗他都看在眼裏。之前在一班的時候,周宏遠從來不會主動提起課堂上、課下裏跟老師同學們發生了什麽,而現在,他會主動提起老師同學來了,有時心情好了,還會跟程毓講一些發生在課堂上的趣聞,惹得程毓忍俊不禁。

每每這時,程毓心中總是一片柔軟,他知道,一切都在朝好的那個方向發展着。

2004的冬天,對省城J市來說是個暖冬。一直到十二月末,空氣裏依然是潮濕黏膩。衣服像是永遠曬不幹,被子裏也是濕漉漉的觸感,更何況家裏又沒有暖氣,就更是潮濕難耐。這令周宏遠格外厭煩,卻也別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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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一月,冷空氣才由北向南席卷而來,氣溫驟降的同時,是接連幾日的雷陣雨。

周五的晚上,雷電斷斷續續的打了一整晚,周宏遠則斷斷續續地一整晚沒睡着。程毓起先是睡着了,然而沒過多久便驚醒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周宏遠,才發現這孩子四肢僵硬,蜷在被窩裏,竟出了一頭的汗。

程毓心疼他,靠他更近了幾分,将自己的小侄子往懷裏攬了攬,輕輕拍着周宏遠的身子,一會兒小聲說,“宏遠,宏遠別怕,叔叔在呢,叔叔在”,一會兒又講,“沒事兒,叔叔會保護你的,叔叔一直守着你”。

周宏遠聽了他的聲音,才稍微舒展開來,漸漸睡了過去,只是程毓一将他放下,他便又變成一副篩糠的模樣,蜷縮在被子裏戰栗。

程毓沒轍,只得攬了他一整夜,等到天色漸明,雷聲漸歇,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叔侄倆的生物鐘徹底失效,都沒能起來,索性是個周六,便雙雙賴在床上補覺,直到日上三竿,才先後從被窩裏爬出來。

家裏沒有暖氣,饒是今年冬天冷得晚,卻到底是北方城市,不可小觑。所以,程毓總會先下床,把衣服一件件的遞給周宏遠,看周宏遠在床上把衣服穿好了再下來。

往常這個時候,叔侄倆總會說說笑笑,抱怨被子潮,嫌棄家裏冷,不過,周宏遠今天卻沒有往常的好精神,耷拉着腦袋,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程毓知道他在想什麽,覺得有些好笑,揉了揉他的頭發,故意問,“怎麽啦?宏遠不開心啊?”

周宏遠垂着頭,衣服穿到一半也不穿了,一門心思的把臉藏起來。

程毓坐回床上,攬了攬他的肩頭,又問了一邊,“怎麽不開心啦,跟叔叔講講呗。”

周宏遠是從小苦慣了的孩子,饒是被程毓貼心照顧了半年,卻仍是不習慣示弱,不習慣別人捧出來的真心和憐愛。

連父母都不曾知道的秘密,一次次暴露在這個小叔叔的面前,連父母都不在意的情緒,被小叔叔時時放在心裏。

他的小叔叔不是不知道他的反常,更不是不關心不在乎他,只是因為太了解他的驕傲與內斂,所以一次次将話咽進肚裏,只等着他自己主動開口。

這世上再沒有比程毓更疼他的人了,也找不到比程毓更溫柔體貼的家長。

這幸福是他偷來的。他再一次的在心頭對自己說。

周宏遠不經意地咬緊自己的嘴唇,在幾乎咬出血的剎那松開,正如同他緊縮的心一次次為程毓的溫柔而打開,正如同他滿是傷痕的身體被程毓看遍,那些塵封的羞恥的話,同樣在程毓面前無處遁形。

只是,這次他是自願的。

“爺爺是七月走的。”周宏遠緩緩地說着,第一句話就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死別,好在無論是周宏遠本人,還是程毓,對死去的周軍都沒什麽深刻的眷戀。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還一直打雷……地上很滑,他年紀又大了,身體一直不好,我勸他不要出去喝酒,他不聽,還說要打我,總之我攔不住,他一定要去……”

程毓打了個寒顫。如今的他,已經不太想得起來周軍的模樣了,那些或好或壞的印象,都在歲月中蒸發,最後變作一團抓不着、看不見的迷霧。可聽周宏遠講起這些,那些封閉的記憶,瞬間開閘。他太清楚周軍的為人了,懶、刁、滑、兇,這些人間的惡,他占了個遍,準确的說,不只是周軍,連同周雲偉在內,都是一脈相承的貨色。周宏遠若能勸得住周軍,那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點,程毓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周宏遠顯然也想起了許多不好的事情,頓了一下,才接着說,“他走後,雨越下越大,雷鳴陣陣……他一夜沒回來。”

“第二天,我去上學,沿着河溝走,剛走出幾米遠,就看到他漂在……漂在河溝中央。”

程毓活得坦蕩,記好不記壞,大多時候,那些遭遇過得傷害,委屈,都被他刻意的忘了去,而唯有人生最開始的那些苦難與掙紮,紮根于心底,只是一個不留神,就被重新勾起。

程毓皺緊了眉頭,他不知自己該以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件事,惋惜麽?難過麽?還是幸災樂禍的大仇已報。無論何種情緒,無論哪種語言,都不足以描繪他此時的情緒。

他早就猜到了周軍的不得善終,他早已接受了周軍的死亡,可當這一切被自己的小侄子用最為直白的言語砸向自己的時候,他卻仍是懵的。

程毓無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侄子,虛虛地抱了他一下,說,“人各有命,這不是你的錯。”

周宏遠當然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錯,事實上,周軍的死亡他甚至談不上難過,只不過是一個以打罵逗弄自己為樂的糟老頭而已,死了就死了,他不在乎的。

只是,這是周宏遠第一次直面死亡,也是他第一次遭逢巨大的沖擊與變故,那些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比所謂的難過,要來的深刻得多。

他怕的從來都不是周軍的死亡,而是死亡本身。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這點,周宏遠很早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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