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005年的七月,拖沓了一年的官司終于判了下來,此次糾紛,孔德诤一家共賠償周宏遠治療費兩萬元,學校賠償一萬元。
學校的賠償款很快打進了程毓的賬戶,而孔父孔母則拖拖踏踏,一直到臨近開學,才勉強湊齊了兩萬塊錢。
程毓再無力與誰撕扯這事情。他已經付出了足夠多的後果,又豈是這薄薄三沓人民幣可以償還。不過,不論怎麽說,這三萬塊錢都極大的緩解了程毓的經濟壓力,将僅剩的房貸還清後,還剩下了一萬多塊的結餘。
周末,程毓如常出門采購食物,剛一走出樓道,發現樓道口站了個矮胖黝黑的男人,男人穿着灰色的老舊工裝,褲腿上盡是白色的泥點子,瞧自己過來了,還往裏走了兩步,像是專誠在等自己。
程毓是個近視眼,又碰巧沒帶眼鏡出來,只得眯了眯眼睛,就着樓道裏晦暗的光線細細打量過去,熟悉的感覺這才從腦海中迸發,他不确定地說,“是,是魏哥吧。”
魏申聽到程毓叫自己,又朝裏走了幾步,一把抓住程毓的手腕,神情裏寫滿了急切,急切之餘,還帶着幾絲尴尬。魏申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說,“小毓,可算等到你出來了,能不能,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程毓心中生出些許的迷惑,他尋思着,難道魏申已經在這裏等自己多時了麽?可他明明已經找到了地方,為什麽不上樓敲門去?不過,他此時的疑惑又何止這些,整個是二張和尚摸不到頭腦,問題太多,竟不知從何說起,所以他只是點點頭,然後将魏申帶去小區旁邊的茶館兒。
程毓生活的簡譜,平日不去茶館,只有偶爾李銳來找他說話的時候,兩個人才會在茶館裏包個房間,再要壺鐵觀音,一坐一個下午。
程毓去前臺包了個最小的廂房。走在路上,才恍恍惚惚地記起來,當初魏大娘也是這樣一幅急切至極而又尴尬之至的表情,讓自己留了聯系方式。
魏申沒進過茶館,更沒拿這麽小的茶盅喝過茶,他一口将茶喝盡了,連口都沒潤濕,又反複咂摸了一下,才嘗出些許滋味來,沖程毓“嘿嘿”幹笑了兩下。
程毓沒說話。他知道,魏申不會沒有緣由的出現在J城,而魏大娘也不該對自己欲言又止。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到,當初魏大娘拉着自己的手,猶豫不決時,周宏遠也是在的。而這次,魏申更是特意要求借一步說話……
答案昭然若揭,讓魏家母子倆糾結不已的,必然是自己的小侄子,周宏遠。
魏申知道程毓此時必然是一肚子的疑惑,他本沒想賣關子,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這個衆人皆知的秘密,程毓身為當事人,不能不知,更不能平白搭進去自己的一輩子,可家門不幸,他一個外人,又該從何說起呢?
他思量了許久,放下連熱氣都散盡的茶盅,斟酌着開口,“小毓,你常年不跟家裏聯系,有些事可能不清楚。你哥當時跟李豔華是奉子成婚,辦酒席的時候,李豔華都已經顯懷了。我媽說,至少四個月的身孕是有了的。”
程毓眨了兩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魏申話中的意味,他看向魏申的眼睛,得到的是一個暧昧而尴尬的神情,程毓心裏一顫,緊接着,一種奇異的惶恐從上到下将程毓籠罩,最後,是入贅冰窖般的寒冷。程毓忍不住端起茶盅,小口抿了一下,盯着魏申,示意他繼續說。
魏申垂了垂眼睛,糾結萬分得揉着自己本就稀疏而油膩的頭發,“李豔華在十裏八村的名聲很差,那時我們都在傳……傳她肚子裏懷的,未必是你們老周家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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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毓想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曾經也是老周家的一份子。他的嘴唇猛地哆嗦了一下,穩了穩心神,才反問道,“若宏遠不是我哥的骨肉,我哥又怎麽可能忍下這口惡氣?”
魏申生怕程毓不把這當回事兒,急忙解釋,“李豔華生得是個男孩兒,你家裏都高興壞了,又怎麽會想到這個層面?再說了,都是些傳聞,摸不着證據的事兒,他那樣一個混球,真真假假的,又哪裏分得清。再說了,你哥那副樣子,也委實找不到別人了。”
程毓的心寒了半截。他與魏申雖多年不見,但直覺告訴他,這個老實巴交一輩子的男人和那個慈祥溫和的大娘,絕非無中生有之人。
送走魏申後,程毓耷拉着腦袋回到家,癱在椅子上,連挺拔的後背,都顯得有些佝偻。
周宏遠只肖得看他一眼,便是一個寒顫。與程毓相處這一年多,彼此的性格和習慣都心知肚明。周宏遠知道,若非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程毓絕不會是這副樣子。
周宏遠佯裝鎮定,迎上來問,“叔叔,你買的菜呢?”
程毓這才從魏申的話中抽離出來,他擡起頭,細細地看着眼前這個孩子,心中不住地發問,怎麽可能呢?宏遠怎麽可能不是他的侄子呢。
可就算程毓在心中問再多遍,這個問題都仍是無解。程毓只得虛虛地朝自己的侄子笑了一下,說,“瞧我這記性,在外面跟樓下的嬸子說了會兒話,就把買菜的事兒給忘了。”
程毓不善說謊,周宏遠一聽便知,他不僅沒拆穿,還故意調侃,“叔叔,你才多大啊,就得老年癡呆啦。”
程毓此時心中亂糟糟的,沒心思與周宏遠說笑,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權作回應。周宏遠心裏“咯噔”一下,靠着程毓更近了幾分,做出一副真誠至極的樣子,說,“叔叔,等你老了,我照顧你,我給你養老。”
程毓猛地擡起臉來,兩個人視線相對,進而,吊詭的暖與澀在彼此體內游走,久久不得消散。
自從與魏申相見後,程毓的心再難平靜。他整個人都亂極了,猶如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切的安寧與圓滿,從此蕩然無存。
未知與懷疑,掙紮與糾結,無數的聲音将程毓撕裂,他已經幾天未曾睡過好覺,哪怕是白天坐在辦公室裏,腦海中卻仍是無限的回放着魏申的話語。
一個周的自我折磨後,程毓忍無可忍,暗自在梳子上取了周宏遠的頭發,拿去做親緣鑒定。
等待的過程同樣令人心焦,他不停地質問着自己,若是周宏遠當真與他沒有血緣關系,自己又該如何。
一年多了,李豔華至今沒有聯系過自己,大概率是徹底将孩子丢棄不管了,若是自己也将周宏遠抛下,這孩子日後又該何去何從?
難道将他趕回老家,祈求他姥姥姥爺的照拂麽?還是幹脆送進孤兒院?任其受盡欺淩與白眼?無論哪種選擇,對周宏遠和程毓來說,都是同樣的殘忍。
對周宏遠而言,是天堂堕入地獄,而對程毓來講,是不忍舍棄的心軟與懦弱。
程毓每天帶着一身疲憊回家,不言不語地吃飯、洗漱、上床,一夜輾轉,第二天,帶着沉重的黑眼圈上班。
周宏遠最是敏感不過。他清楚地知道,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在程毓身上發生,可卻尋不到緣由。他只能反複的推敲着程毓每一個動作,思量着程毓的每一個表情,猜測着所有的可能,計算着一切的後果。
他們誰都沒提起心中的陰翳,只等待着黎明沖破黑暗,或是光明永墜。
親緣報告郵寄到銀行的那天,程毓正坐在辦公室裏核對數據,正是頭暈眼花之際,“無親緣關系”五個大字,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他将文件放進碎紙機裏,而後,一副淡定而如常的樣子坐回自己的位置。
程毓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終于失去了所有的血親。
不過,殘忍的真相,總好過提心吊膽。這一刻,他終于擁有了久違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