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世
錯身避過劍光,三指寬的長劍奮力一揮,與二指寬的細劍相撞在一起!火星四濺間,三指寬寶劍劍尖下壓淩厲刺去,翻掌挑掉了二指寬細劍——
程透保持着挑劍的姿勢站在原地喘了兩口氣,強壓下心中怒火沖程顯聽道:“是你說要練劍,你倒是專心啊!”
被挑掉了細劍的青年約莫着不過二十幾歲上下,負手而立,高大身形,豐神俊朗;五官精雕細琢,眉目修長,這人似認為自己已聚齊了顏如宋玉貌比潘安的資本,雖着素色衣衫,刺繡環佩一樣不少,只差把纨绔二字大大寫在臉上。
程顯聽啧一聲,擡頭去看眼前的少年。
程透終于也長成了十六歲最是意氣風發的年齡,然而他站在那兒除了一張臉生得好看,很難再有什麽引人注意,他不與人對視時,旁的只道他不過是個小小修士,但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內寒光內斂,有股狠勁像上了楔釘的卯榫,把人牢牢扣緊,渾身一凜。
“不練了。”程顯聽一開口說話,不正行的樣子便暴露了七七八八,他神采奕奕的樣子垮下去,露出些極違和的驕矜來,“累了。”
程透懶得提醒自己的掌門師父他們才練了不到十幾招,沉默着收劍回鞘,靜候程顯聽的安排。反正,他這位師父矯情……驕矜起來,十頭騾子都拉不回來。
程顯聽略一擡手,掉在地上的細劍自動飛回手上,他一側手背,劍就被收了起來,消失無蹤。程顯聽将心不在焉寫滿在臉上,問程透道:“你在山上幾年了?”
“六年整。”程透簡短答。
一晃六年,總角走到了舞勺,少年則舒展為青年。這一晃的光景裏,程透進步如飛,已修到了凝神禦劍,雖還不算穩當,但已可以稱作金丹修士。程顯聽教他畫符術法,也傳他一套“無名劍法”,程透便是以劍入道的。
随着眼界與修為的精進,他的這位師父身上的謎團不減反增。程顯聽現在卡在元神的門檻上不上不下已有三年,以程透來看,二十多歲出頭能到這個境界已是十分難得,直到不經意間同程漆聊起,程漆笑得直喘,大聲說道:“你不會真以為他跟他看起來一樣大吧?”
照例說修士到凝神禦劍、內結金丹這一步面貌就定了型,程透就一直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往後不再長了,反觀程顯聽,比如他的年齡究竟幾何,對程透來說就始終是個謎。
他像是孑然一身,從天地鐘靈裏孕生出來的。祖籍哪裏,師從何處,一概不知。他這門派名曰“無名派”,傾囊相授的劍法稱“無名劍法”,有次被程透問得煩了,随口胡謅道自己師父乃是“無名山無名道士”,編都不編出個像樣的,程透聽得白眼直翻。
程透初學劍法時,日日懷疑這套劍法也是程顯聽自創的,因為招招式式無名,從第一式到第九式,就叫第一式到第九式,頗有程顯聽的風格。
不過後來當他從無名劍法裏見識到了乾坤之大時,又覺得自己真是瞎了眼覺得這是程顯聽創的,按照他師父整日沾花惹草喂魚逗鳥就是不修行的模樣,自程透第一次能感知到修士的修為時,程顯聽就卡在元神的門檻上,到現在程透自己都到凝神了,他還卡在那兒沒挪過地方。
真是啥啥扶不上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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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有些憤憤地想着,看了眼不成器的師父。程顯聽是個符修,現在指點程透尚且夠用,但如果他還是整日不思進取,只怕再過些年頭程透追上他的修為時,就難了。
這邊徒弟正替師父憂心着,師父毫不知情地擡頭,說道:“我看咱們在山上悶太久了,該出世了。”
“該出事了?”程透氣不打一處來,這師父一開口便不是好話。
“呸!”程顯聽上來點了下程透的腦門,訓道,“你這倒黴孩子,瞎說什麽呢!”
他理理方才練劍時衣服上帶出的褶皺,慢條斯理說:“我跟你一起在山頭上六年了沒出去過,悶得我老不自在,咱們出去瞧瞧,指不定人間發生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在心裏腹诽幾句我沒看出你怎麽不自在,反而還挺悠閑的,程透作揖道:“師父說什麽是什麽。”
被假恭維的程顯聽滿意地點頭,囑咐說:“你去換件衣服,咱們到城裏轉轉。”
程透應都不應,轉頭就走。這些年來他對程顯聽本就沒多少的尊敬幾乎消磨殆盡,因為往往敬重剛生出,就被打回原形,如此回環往複,程透徹底麻木了。
比如學劍,程顯聽往往要先賣弄吹捧一番無名劍法——這也是讓程透産生無名劍法是他所創的錯覺的原因之一,然後像個腿腳不便的老頭一樣慢動作演示一遍,程透先開始以為是怕自己學不會,後來才曉得那不過是程顯聽懶得賣力罷了。
唯有一次,程顯聽沒先說上幾句我這劍法如何上天入地,出神入化。
那是程透十二歲的時候,程顯聽正在屋裏午睡,囑咐徒弟就在屋外小院裏練無名劍法的第二式。半夢半醒間,陡然聽見外面羽聲飒飒,狂風四起。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奔出外去,只見房頂上,有只金雕不知從哪裏飛進了伽彌山,正昂首長鳴,振翅而飛。程透這小崽子毫不畏懼,也在那展開足有一個院大的羽翼下張牙舞爪,提劍準備迎戰!
不過,程透張得是小狼崽子的牙,舞得也是小狼崽子的爪。程顯聽登時吓得魂飛魄散,大呼一聲程小蛇你又不要命了嗎!淩空抽出他的蛇骨佩劍三兩道兇狠劍光遣走了金雕,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夾在胳膊下帶了回來。
這是程透頭回瞧見程顯聽沒有拖泥帶水,油腔滑調賣弄招式就出手不凡。
對程顯聽心裏的鄙視,不禁又多了幾分。
那天晚上,他家師父也不知抽了哪門子的風,和程漆連砸帶吵大鬧一場。程透想去勸架,才推開了點點門縫,程顯聽的手立刻從裏面伸出來,推開了他的手。隔着門板,程顯聽逆着光站在窄窄的縫隙裏,眼睛冷得像是湖面上的冰,毫無生氣。他沉着聲音說:“程透,回教習樓去。”
半大的少年被他突如其來的寒冷吓到了,愣愣地跑了。
這六年裏,他幾乎沒叫過程透的大名,全是程小蛇程小蛇的呼來喚去,程透被叫習慣了,還認真考慮過程顯聽既然這麽喜歡“程小蛇”這名字,為啥不當初幹脆給他起名叫“小蛇”呢?
一路胡思亂想,程透換好了衣服回來,程顯聽等得不耐煩了,皺着眉道:“怎麽才來?”
程透先一步往山下走,頭也不回地諷道:“不及您老尊貴,早起練個劍能梳妝打扮上幾個時辰。”
程顯聽哼哼唧唧無話反駁,跟着小徒弟下山。
伽彌山界離城中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程顯聽以附近都是山林出事了危險而堅決不許程透禦劍,兩人在小道上悠閑地溜達着,程顯聽盛裝出席,乍一看上去,像才出山的狐貍老妖精。
他不往小道旁多踏一步,因為草匝裏有蠅蟲,還容易刮壞下擺上的刺繡。他們無名派的錢財收入在程透心裏也是個迷,整個伽彌山上下就自己一個便宜徒弟,程顯聽哪裏來得錢茍延殘喘着他窮講究的生活。
兩人走走停停,程顯聽矯情得不行,隔一會兒就說自己累了要休息,半上午過去了離城門還有好幾裏地,程透忍無可忍,對程顯聽道:“繡鞋墊的大娘這會兒都走到了!我們兩個修士還在這兒磨蹭!”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樹上傳來噗嗤一聲笑,師徒倆齊刷刷朝那兒看去,藏在樹冠裏的人似乎也發現暴露了,索性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清脆,是個女的。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心裏同時想道,這又是哪兒冒出來的牛鬼蛇神?
兩人走近了些,卻還沒看見人在哪兒,不過也都注意到了樹上的女人是個修士,境界比程透還要差點,剛過心動,勉強摸到金丹的邊兒。
“哎,兩位!既然都聽見了,過來搭把手呗!”
那女人在樹上開口,她講一口地道雒陽話,語氣輕浮,既不像修士,也不似小家碧玉,反而像是調戲小家碧玉的登徒子。程透和程顯聽兩人皆不是雒陽人士,猛一聽她講話,都沒太反應過來。
女人好像發現了這點,換成了官言,又說:“喂,道友,幫幫忙啊!”
師徒兩人同時挑眉,走到那棵樹下。
原來樹上挂着一個容貌姣好的女人,峨眉淡掃,唇若桃花,看着年齡至多同程顯聽一樣大。程透與這女人當然是初見,卻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只見她正以一個極其不雅觀的姿勢被挂在樹杈上,奇妙的是,即便如此她也能顯出點儀态慵懶、從容不迫來。更何況她着一襲楓橘色圓領衣袍,紮着革帶,也不是尋常女子的打扮。
程顯聽對着樹略一施禮,問道:“娘子為何……上樹啊?”
後半句的用詞叫程顯聽也明顯卡了殼,故作鎮定地說完了話。
程透轉過身子,不忍直視。
那女人卻不覺尴尬,爽朗一笑解釋道:“我禦劍從城裏過來時分心一下,不留神從劍上摔落,在這兒挂了快兩天了。”她說着,指指自己的腿,“給摔斷了。”
兩人這才注意到,她的腿呈現出詭異的外翻狀,軟綿綿地垂下來。
真是心大。程透看得都有點肉疼,在心裏說。
“唉,家門不幸啊。”女人重重嘆了口氣,“我那管事的師兄閉關去了,掌門師父不老管弟子死活,你們要是不經過,我還不知要在上面挂幾天呢!作孽啊,真是作孽。”
等她一番指責門派不顧弟子死活後,程顯聽才足尖一點輕巧地躍上女人旁邊的枝杈,俯下身子随口問說:“娘子在城中哪個門派?”
“城裏?”女人反問道。“不是,我不是城裏的,我是打雒陽來的。”
這下換程透和程顯聽都有些咂舌,伽彌山與城中皆卡在豫州邊界,雒陽城距這裏可有百餘裏,女子修為尚且剛夠禦劍,便敢孤身一人從雒陽一直到了這兒才摔下來。
真是個人才!
師徒二人第三次同時在心說道。
程顯聽輕道一句“多有得罪”,兩手抓住女人的斷腿,開了神識查看,女人的腿傷得很重,尋常凡人怕是要落下殘疾,但好在她是個修士,程顯聽不待她反應,便注入自己的真元,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手猛地對上了兩截斷骨!
女人感到一股霸道真元湧入自己的斷腿,緊接着巨疼傳來,她吃疼啊的大呼一聲,嚷嚷道:“兄弟我是腿斷了不是脫臼了!”
還沒說完,程顯聽松開了手。
女人呆了一下,望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腿,喃喃道:“元神修士這麽厲害嗎?”
程透閉上眼,不想看程顯聽得意的臉,他那被誇的師父似乎忘記了自己已卡在元神入門上快三年了沒有長進,姑且算不得元神修士。
活動活動醫好的腿,女人從樹上跳下來,程顯聽也緊跟着落了下來。她沖兩人揖禮,嘴上道:“謝二位今日相助,他日必湧泉相報。”
常人才從劍上摔斷腿,又在樹上挂了兩天,再禦劍時不說膽戰心驚,也該多了分小心翼翼,然而這女人毫不猶豫地再度邁上飛劍,笑說:“往後若有用得上,無塵峰上相見!我姓君。”
她說着,禦劍而起,身形眨眼間便遠了。
程顯聽啧啧兩聲,評價道:“這也是個硬骨頭,和你挺像。”
程透卻在思索着女人最後留下的話,他低頭回想半天,嘆惋道:“唉,師父不問俗世,怕是不清楚那女人是誰吧?”
這話說到了點兒上,程顯聽确實對凡間之事知之甚少,他好奇道:“是誰?莫不是哪個郡主?”
“美得你!”程透撇撇嘴,“皇帝都沒有,哪兒來的郡主!”
他略帶遺憾地看着女人離去的方向,“雒陽君氏,真是可惜了,應該叫她好好指點指點我們倆劍法的。”
程顯聽大奇,“我見她修為平平,還沒你強呢!”
“啧,”程透學他師父啧一聲,挑起眉對程顯聽道:“我路都走不穩的時候她可就在凡人裏打遍天下無敵手了,武林人士尊她作劍聖,你要是卸了修為和她單比劍,她能把你打到你懷疑自己到底會不會用劍。”
“這麽厲害嗎?”程顯聽酸溜溜地摸摸下巴,“可惜就是這麽不公平,一身修為卸不了。”
他說着風涼話,“她在凡人裏在縱橫四海,獨步天下,到了修士裏也打不過你一個十六歲的小崽子。”
程透像是若有所思,向往的表情減了些,低聲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