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斑斓
這夜好似比往前還要黑些,皎潔的月光都被烏雲阻攔,眼見明天勢要落雨。
程透到後院轉悠一圈又回來,見程顯聽已脫去外衫坐在床邊,眯縫着眼睛問他,“幹嘛去了?”
程透把燈放下,回答道:“問花匠要了些花種子剛灑好,怕夜裏下雨,出去蓋蓋。”
“那敢情好,”程顯聽若有所思,“等我回來時也鮮花滿園了。”
他還蹬着鞋的一條腿半擡起來拼命晃着,程透見他這副不成體統的樣子,沒好氣道:“你幹嘛?”
程顯聽指指地下,一臉莫名其妙,“我脫鞋啊。”
程透無奈,過去屈膝半跪下幫他把軟底靴拉下來放好,擡頭道:“屈尊彎一下腰能累死。”
程顯聽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親昵地在他臉上掐一把,佯怒道:“對師父要放尊重些!說什麽呢你。”
各自睡下後,半夜程顯聽被隐隐作疼的傷口給折騰醒了。他不想把程透也給驚醒,剛欲起身,那小兔崽子就跟有感應似的披衣過來,輕手輕腳地把程顯聽又按回床上,隔着衣服直覺自家師父體溫偏高,手便往他額頭上探去,果然有些燙。
反正人都醒過,程大掌門開始事精兒毛病發作,一會兒嫌油燈太刺眼要滅,一會兒又嚷嚷着手吊着難受要取下來。程透把人按回被子裏,往他嘴裏塞片兒麻葉讓他嚼着,手腳麻利地要拆開包紮,“不知是着涼發熱還是傷口感染,讓我看看。”
程顯聽惟恐程透看得皺眉,立刻啞火,讪笑起來,“你看什麽,你又不是醫師。血呼刺啦的容易做噩夢,不讓看。”
麻葉嚼着滿口生辛,舌頭都有些不利索,程顯聽沒覺得這小樹葉子有什麽用,消停沒半晌又開始犯渾,“還是疼……”
程透心急如焚,見師父額角冷汗都要淌下來,替他拭去後說道:“我去敲藥師的門吧。”
“別,”程顯聽眼巴巴地望着他,笑容裏飽含讨好,“你把酒拿來讓我稍微喝上一點點嘛……”
若不是程顯聽這疼真假參半,程透真有一巴掌扇去的沖動。他心裏那把火也從心急如焚燒到火冒三丈,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我現在把你打昏過去效果也是一樣。”
程大掌門嘴裏直嘟囔着反了反了,閉上眼和他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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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并非愛酒如命之人,在程透印象裏,自家師父除嗜甜,在口舌上其實并沒有太過計較。有瓊漿佳肴他自然高興,但若沒有其實也無甚在意,嘴上嘟嘟囔囔不過是在作天作地。思來想去,這些年程顯聽也就喝多過下雪那一回。
程透暗嘆口氣,柔聲問說:“為什麽想起來喝酒?”
背沖他的程顯聽沒好意思說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找存在感……或是有意要程透鬧心?他眼睛半睜半閉,似假似真道:“我馬上要跟死人似的躺好久,喝口酒還不行嗎?”
小人精兒這會兒也沒摸清楚自家掌門的心思,迂回道:“你也說我不是醫師,咱麽明天問問藥師同不同意。”
問問藥師同不同意?這還不得要被他逮住念叨上半個時辰!程顯聽徹底繳械,轉回來說:“不喝了,聽你的還不成嘛。”
早起果然下雨。俗語道一場秋雨一場寒,雨把偶爾鹹腥的海風都攪得沒影兒,卻将陰涼不由分說塞進房下屋檐每個角落。陰天天黑,陣陣雷鳴電閃,驚動半個林子的麻雀烏壓壓飛到房檐下。有雙燕子橫沖直撞進敞開着的門,在巴掌大的廳堂裏徘徊幾圈,落上房梁賴着不走。
程顯聽伴着一記雷聲醒過來,透過窗看外面黑壓壓,還以為自己一頭睡到下午,浪費大好時光。他睡眼惺忪地出去,見那雙燕子擠在梁上瑟瑟發抖,二流子般吹聲口哨,“吓,燕子闖進門,吉兆呀。”
也不只是搭錯了哪根筋,程顯聽念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恰巧此時藥師進來,驟聽見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蹙眉道:“大早上的,你就不能讨個好口彩嗎?”
身為全村兒最不耐凍的一位,藥師已經早早穿上了大氅。從他家過來就那幾步路,顯然在屋裏也是穿着的。他把程顯聽胳膊上換好藥,順帶又重新檢查了一下,見程透不在,這才低聲道:“胳膊傷到筋了,眼下不确定日後會不會影響活動;掌骨根兒開裂,且得時間好呢。”
藥師啧一聲,“你怎麽想的,用手接刀?”
程顯聽哼哼哈哈吞吞吐吐,半天沒解釋出個所以然,好似不太想談。藥師卻兀自道:“不過那一刀下來也就砍裂掌根兒,算大吉大利了。”
他話音剛落,程透端着白瓷碗走進來,一小碗臘八粥熱氣騰騰,頓時米香四溢。擡眼一見藥師坐在一旁,程透把碗放到桌上,說道:“藥師來了啊,剛熬好的,喝嗎?”
藥師看看碗裏,又不動聲色地抽抽鼻子,大抵覺得至少是色香俱全,沒有拒絕,“有勞。”
程透轉身出去後,藥師問說:“怎麽想起來喝臘八粥?”
程顯聽摩拳擦掌,“我還準備把年也提前過了。”
“少折騰,”藥師打抱不平,“讓你徒弟喘幾口氣吧。”
那碗臘八粥香甜可口,還加了軟糯的蓮子,按照程透的日常廚藝水平,可以說是超常發揮,挑不出一點毛病。藥師喝完又坐會兒便回去忙了,程顯聽幹坐片刻,開始胡攪蠻纏。
“你來給我唱首歌聽聽。”
“沒空。”
“胡扯。”
程透不理他,來來去去不知道忙乎什麽,程顯聽追着他看,右手托着下巴問道:“你到底忙什麽呢?”
“不告訴你。”程透小聲道。
下午花匠準時過來點卯,藥師跟她簡直是一個在冬天一個在夏天,這姑娘穿着一身紅羅裙打着紅傘,站在門口合傘抖水時好像能把整個房裏都給映亮。那對燕子還擠在房梁上,她站在底下張着嘴看了會兒,嘟囔道:“我家怎麽沒遇上這種事呢?”
程顯聽心道你那屋裏嗆得能把燕子打一跟頭兒,可謂有去無回。
外面雷聲滾滾,雨不見小。程透今天一直在自己鼓搗,沒寸步不離跟着程顯聽,花匠稀奇,探頭探腦半天,“他幹什麽呢?”
程顯聽裝模作樣地重重嘆了口氣,“孩子大了不中留,我也不知道。”
他湊近一些,神秘道:“花匠,我想麻煩你件事。”
兩個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半天,花匠連連點頭,最後瞪大眼睛,“雨能停嗎?”
程顯聽掐指一算,一臉高深莫測,“能停。”
人來瘋興奮地站起來,上趕着要去找那個“麻煩”,拍着胸脯連說幾句“包在我花匠身上”,拿着傘一溜煙跑出去,差點跟程透撞個滿懷。
小徒弟莫名其妙,“她跑什麽?”
師父以牙還牙道:“不告訴你。”
往往漫無目的的一天度日如年,原來哪怕無事可做,只要不舍得完,時間也能走得飛快。雨點漸小,細若銀針,和着冷風刮到臉上,反而也不覺雨涼到哪兒去了。名曰七目、實則目前只現身了四位鄰居的小村莊被籠罩在朦胧雨霧裏,溟蒙氤氲,杳然無聲。程顯聽悶不住倚在門板上看外面,眼神迷離又專注。
程透探頭看一眼他,出聲提醒道:“往裏站站,胳膊別淋到雨。”
程顯聽置若罔聞,雙目出神。徒弟無奈,只好走過去把他往裏拉拉,掌門這才如夢初醒,順手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攬住程透,喃喃道:“你看外面,下雨時看不真切,倒有點像伽彌山呢。”
伽彌山後碧波如浪,葳蕤茂盛。無論春夏秋冬、晴雨雪霜,總是生機盎然鐘靈毓秀之地。四下七目之村,目所視之處,滿是蕭索凝重,又哪裏能比得上伽彌山呢?程透安靜地看了會兒,說道:“師父是想家了。”
“啧,”程顯聽搭在他肩頭的手無意識地點點,“可能是吧。”
當日程顯聽剛從重傷昏迷中醒來,程透驚慌心疼下曾說出過回家這樣的話。然而無論如何都為時已晚,嶺上仙宮山門百年一開,天王老子也要等夠時辰才能離去。程透不問程顯聽為他值不值得,木已成舟,傷且見骨,此時再拿去問他“為我值嗎”,不是将那人一片真心度去嗎?
既為你而作,那句自作多情的值不值得,才最誅心。
天黑後雨果然停了,晚飯後程顯聽開始按耐不住,坐立不安總往外看。程透站在他身後說道:“有個東西給你。”
程掌門一回頭,看見小徒弟端着的盤子裏擺着幾塊兒芋艿餅。這小點心是城裏一家鋪子的鎮店之寶,打從伽彌山出來後程顯聽就沒再見過別家有,心裏一直有點惦記。此時見程透端出來的那沒過模子的四方塊兒,他恍然大悟,“你今天就是在鼓搗這個啊。”
程透難得有點臉紅,“可惜味道不像,也不知道等我們回去時那家店還開不開着。”
“肯定能開着呢,”程顯聽拎出一塊兒送到嘴邊,“他家做得那麽好,能傳家的。”
這芋艿餅可不止味道不像這麽簡單。若說晨間那碗臘八粥讓人生出“程透廚藝見長”這般錯覺來,芋艿餅便一下将其打回原形。軟糯口感盡失不說,糖粉放太多甚至蓋去芋艿本身的甘香。裏面的豆沙餡料更是甜到人神共憤,估計是糖不要錢。
饒是程顯聽這般嗜甜如命,也差點咬到舌頭。
他看着程透,細嚼慢咽地把手裏芋艿餅吃完,然後一連又吃了好幾塊兒,這才微笑起來,低聲道:“好嘛,這不是還藏了一手,做這麽好吃,往後開糕點鋪也餓不死你。”
程透扭開臉不去看程顯聽眉眼彎彎的樣子,“胡扯八道,明明難吃的要死。”
“我覺得挺好吃嘛。”程顯聽笑眯眯道。
他這輩子從沒吃過這麽甜的糕點,甜進心窩裏,回的不是甘,是苦澀。
“走啦,”程顯聽把空盤子搶過來放到桌上,“我也帶你去看樣東西。”
濕軟的泥土路上,一個個積雨而成的小水窪裏散落着星辰倒影,像極了藏滿珠寶的銀盤。師徒二人悠悠然地溜達,像飯後散步。程透不明就裏地跟着,見路是往花匠家去的,還以為是要去蹭吃蹭喝,剛想開口,程顯聽卻拉着他繞開,徑直朝後面那片空地去。
把話又咽回去,程透欲再往前跟上,程顯聽卻攔住,只要他站在原地等就好。年輕的修士一個人紮入遠方的黑暗,身形看不太清楚。須臾,一小團火苗跳起來,在膝蓋高的位置燒成一小段符線般的亮光,程顯聽兔子一樣地蹿了回來。
程透反應過來,原來是引線。
剎那間響聲雷動,一團紫紅火球筆直升天,在半空中炫麗炸開,宛若花朵。倒是好一個火樹銀花、姹紫嫣紅開遍。散落火光似星辰隕落,潇潇灑灑濺滿銀河。程顯聽沒在看天上,他側着臉去看小徒弟。在程透眼裏,程顯聽分明看見那煙火花團錦簇炸開,又聲勢浩大消散。
他知道他眼裏的光比滿天煙火都要絢爛。且寂滅,且吉光片羽。
程顯聽低聲道:“往前那些煙火是為大家放的,今天不一樣,是專為你而燃。”
程透眼角含笑,嘴卻不饒人,“哄小孩呢你。”
“可不是嘛。”程顯聽一本正經道。
在他們身後,花匠提着個酒葫蘆手腳并用地扒上房頂,她一面望着天邊還沒落盡的餘輝,一面仰頭往嘴裏倒酒。她欣賞了會兒絢麗的夜空,痛快地大笑起來,沖自己豎拇指道:“花匠辦事,靠譜!”
回去的路上,煙花自然而然勾起師徒倆諸多回憶。伽彌山唯有在除夕夜裏才放煙花,這可以說是大事精兒看什麽都異常順眼的一天,因為在這天裏,無論什麽都可以用“算了算了,大過年的”一筆勾銷。這也是程顯聽為數不多會親自駕臨藏經窟,并在裏面獨自待上幾個時辰的日子。程透和程漆其實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裏面幹嘛,反正只要他不放火燒山,大家一般對他的種種神叨叨不甚幹涉。
直到有次程透決定大年初一也不給自己休息,大早起跑去思過壁用功。剛進洞窟便聞到一股刺鼻酒氣和燃燒過後的焦糊味,程透惱了,沖到程顯聽屋內把還在夢裏的師父拉起來,說好的只要不放火燒山就不管他,誰料他還真暗搓搓地準備放火?
程大掌門只得睡眼惺忪地坐在那兒聽徒弟訓,你說想祭奠先人也就算了,大半夜的跑去一個全是書的地方灑酒燒紙,不怕把自己燒死在裏面嗎!
師徒倆默契十足地想到了同一件事。程顯聽的想法有時候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程透至今都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麽偏要跑去藏經窟燒紙,反而祭奠的是誰大抵有些頭緒。不過瞧他那樣子,分明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只要程顯聽不主動講的事,程透一概不追問。但從那難以啓齒的夢伊始,他開始好奇程顯聽秘而不宣的過去。
程透偷偷瞥了眼面含微笑走在一旁的程顯聽,心裏不禁問道:你年少是什麽樣呢?
可他記憶裏分明是有程顯聽年少時的樣子的。程顯聽剛從牙婆手裏把他買回來時,也不過是一副十五六歲的少年相。白衣獵獵,眉飛入鬓。眼梢帶翹,黑漆漆的瞳仁兒又分明就是冷的,只有在看人時才頃刻綻出溫和笑意來。他好像不過是身體舒展開了,心早已雕琢镌刻,從未變過。
在程透眼裏,他有過少年時的模樣,卻從未年少過。
少年貴在一腔熱血,滿眼鋒芒。哪怕如程透,棱角還在,心也是暖的。程顯聽那嬉皮笑臉的皮相底下藏着一層冰,他從不表現出來,但最親近的人能猝不及防感覺着,即使從沒被冷到。
程透自認為他是這世上同師父最親密的人,哪怕這直覺不過是個誠惶誠恐的臆斷,他也願意用手去捧着那冰,徐徐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