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看見你這模樣,開眼
青年一言不發地抿口甜絲絲的糖水,瞥眼見自家師父湊過來些,掀開他額前的碎發把手捂在額頭上,小聲說:“回家洗個涼水澡吧,老天爺啊,這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三伏天,程顯聽雖熱,愣是一點汗沒出,手更是泉水似的冰涼,程透感覺舒坦不少,轉頭問藥師說:“那個分舵主是今天過來問話嗎?”
藥師看不太懂已經夠熱了他倆還貼在一起幹嘛,把空碗也貼在自己臉上降溫,回答說:“估計一會兒就到,陸廂正好把花匠喊回來。”
最開始,師徒倆以為來問話的還是那個路芷正,單從感覺上七目村和內山好像都是他在負責。但後來藥師給這兩號仍是不甚了解仙宮關節的人物講了講,原來這些分舵主的管轄根本不是按地域劃分的!分舵主分別對應的是仙宮明面上的幾股勢力。朗上坊,如意坊和懷音樓這類的乃是門派;七目村衆人和仙宮內大部分住客都劃在散修裏,由路芷正負責;還有一個專門負責管教衆的分舵主,共同組成了盤踞島上的三股勢力。至于今天來的嘛,是第四位分舵主。
此人正是前幾日藥師在溫道面前提及過的展光钰分舵主,他究竟管理着哪股勢力,卻是沒人清楚。不過,刑罰司是由他管理的。
周自雲這樣頻繁惹事的“雜種”,當然歸他負責。
三人分完綠豆糖水,各回各家避避暑氣,等展光钰到了再做集合。沖涼後還算清爽,少爺身骨的程大掌門熱得都沒勁兒作妖,趴在桌上哼哼唧唧個沒完沒了。程透幫他把頭發束起來,嘴上淡淡說:“心靜自然涼。”
程顯聽睨着他徒弟墨發濕漉漉的樣子,扇形的睫毛上還挂着晶瑩水滴,往下一垂眼,當真是既“冷若冰霜”,又“豔似桃李”。他直勾勾的眼神兒無處安放,心道看着你怎麽叫人心靜。
青年當然曉得師父怕熱得很。程顯聽一點也不怕冷,可天兒但凡一熱,簡直是要他的老命。從前一到夏天他連屋門都不出,滿當當裝着冰塊兒的白瓷缸要放好幾個,就這還常常中暑頭暈。三輩子福分求來的孝順徒弟只能一手捧着放冰塊兒的小瓷碗,一手拿扇子把涼風往他臉上扇,程顯聽熱到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爬起來,“給我拿一塊兒,我要含嘴裏。”
“希望那個什麽分舵主晚點再來,太熱了,我沒空和他彎彎繞繞。”程顯聽恹恹道。
程透手背這會兒倒也挺涼的,就主動貼到他臉上,敷衍道:“省點勁兒吧,能問你什麽,關于周自雲你能知道什麽。”
程顯聽小心翼翼地托着青年那只手。凡是說起發現屍首那天的事,程透便有些微妙的情緒變化,程顯聽也摸不準到底是哪兒不順他的心思,只能趕緊繞開話題,“咱們也備點綠豆煮水喝,怎麽樣?”
程透淡淡恩了一聲。
那天其實不能算是不歡而散,程顯聽貫是擅長插科打诨蒙混過關。令青年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終于搞懂了一件事。
承諾、抹了蜜似的話,無比親昵的動作——這些都是。
像他那天幡然醒悟的那番,“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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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有那麽多假話,有那麽多事都在騙他。可是,可是程透喜歡他的心一成不變,從不是假的。
誰先心動,誰先輸一手。
不過,有一點程顯聽倒真說對了,大抵是展光钰也覺得頂着大太陽來查一眼望到底的事是傻子,到日近黃昏時他才姍姍來遲。程透回家把程顯聽喊到藥寮去會合,邊把人往外拖邊說:“起來了師父,展分舵主來了。”
“你代我出席吧,我沒勁兒,我中暑了!”程顯聽耍賴道。
程透好聲好氣地哄他,“走啦,去看展光钰,你沒見過的,他有一撮金毛。”
估計是乍一聽有同自己一樣發色異于常人的,程顯聽來了精神,站起來跟徒弟一塊兒去到小藥寮。廳堂裏擠進去六個人,跟往常有傷員時一樣下不進腳。滿屋就展光钰一人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靛青色底曳撒服,頭束銀發镯,模樣夠俊,可惜渾身上下皆是凝重肅殺之氣,一雙吊梢眼更略顯狠鸷。若非他額前垂下的一縷金發稍稍弱化些許,這人簡直就是個活閻王。
程顯聽剛一進門便同展光钰的視線撞在一起,兩人對望須臾,同時大罵了一聲“我操!”
滿屋子人又懵了,展光钰騰地站起來上前幾步,一灰一金目瞪口呆,再次異口同聲道:“你他娘的怎麽在這兒呢!”
跟在後面的程透茫然問說:“你們認識?”
這清冽嗓音一開口,展光钰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望見程顯聽身後的白衣青年來。那一剎那他眼睛好似都亮了,張口剛要說什麽,程顯聽突然飛起一腳踹上他膝蓋,一手同時把程透拽到自己身後擋得嚴嚴實實。
“你踹我幹什麽!”展光钰惱羞成怒,大聲呵道。
“我為什麽踹你你自己心裏清楚!”程顯聽氣勢毫不輸人,當即又吼回去,“這是我的!你離他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剩下一屋子不明就裏的人張着嘴看他倆瞬間掐到一塊兒,藥師顯然也覺得這事有些出乎意料,試圖打圓場道:“這……展分舵主,你同程掌門原是舊識啊?”
大抵他們都覺得他倆人關系應該不錯,不然怎麽敢上來就踹呢!只有程透相當驚恐,程顯聽是有可能做出踹初次見面的人一腳的!他知道!
“豈止是舊識,”展光钰那活閻王形象經此一鬧徹底垮了,此時正氣哼哼地抱着胳膊,陰陽怪氣說,“我們簡直是一對難兄難弟啊!”
程顯聽立刻反駁道:“別把我和你湊一塊兒說去!我嫌棄!”他說着,把試圖看一眼情況的徒弟腦袋按回去,訓說,“不要看他,會瞎的。”
七嘴八舌一時尴尬的安靜下來,只當自己不存在的陸廂一眼沒捂住,花匠高聲道:“所以你們其實是兄弟?”
衆人心驚膽戰地望向程顯聽和展光钰,後者像模像樣地整整衣領,啧一聲說:“花匠姑娘折煞我了。”
這廂胡鬧完,展光钰公事公辦地問了些衆人關于周自雲的情況。根據衆人回憶——沒有程顯聽的——他們上次見到周自雲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了,至于他到底在哪兒,鼓搗些什麽,展光钰可能比七目村人還清楚些,自然是不會問的。最後他給藥師講了一下那刺客的情況,頭沒找到,也就确認不了到底是誰,估計只能不了了之。
藥師倒也沒太在意,人都被折磨死了,還能怎樣呢?
衆人散後,程顯聽囑咐徒弟道:“你做點下酒菜,我上花匠那兒去讨點酒來。”
“你要幹嘛?”一想到他上次發酒瘋,程透警覺問說。
“等着吧,那東西一會兒指定拐回來。”程掌門神神秘秘地說。
煙籠瀚海、月栖東山,籬笆前果不其然顯出那個靛青色袍的身影來。程透正巧在院子裏,見他負手而立,含蓄地點頭問好。展光钰淡淡一笑,說話的調調卻不怎麽讨巧,“小美人兒,你家那個玩意兒在嗎?”
他和程顯聽拿來指代對方的詞倒是出奇默契,一個叫東西,一個是玩意兒。程透眉角一挑,回答道:“我家師父靜候多時了。”
屋裏,程顯聽高聲道:“給他臉了靜候多時!”
程大掌門夾着小矮桌快步走出來,往地上一撂,轉頭沖程透道:“不用跟他客氣,他輩分兒比我低。”
程透心說再低能有我低,他回屋裏去把酒菜和蒲團拿出來放下,在外人面前相當給自家師父面子,“小輩兒的不擾了。”說罷自行告退,不過沒關門。
等他走了,程顯聽滿上酒,遞給展光钰一盅,銀白月光下他看着好似有什麽不同,又沒什麽不同。自斟自飲罷,程顯聽終于說出了今天第一句心平氣和對展光钰的話,“兄弟,你咋在這兒呢?”
展光钰被他問的差點鼻子一酸掉下眼淚兒來,悶頭幹完酒才道:“別提了,你先和我說說你現在……怎麽稱呼啊?省得我一會兒嘴不把門叫錯了。”
“程顯聽。”蟾宮月影使雪白的皮膚好似玉琢而出,程顯聽一手托腮,灰色長發束得有些松散。他一只手輕輕把玩着酒杯,形狀完美的手指和瓷酒盅,竟也不知是哪個更涼些。“還是原來那個。”
展光钰哦一聲,小聲說:“我還以為你會換個呢。”他抿一下嘴唇,有些哽咽,“顯聽啊——”
“停!”程顯聽立刻打斷他,厲聲道,“你給我好生着點!”
展光钰又哦一聲,兩人一時無話,各自不知看向哪裏。隔過半晌,程顯聽才閑閑開口道:“小鈴铛,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別說了,我吃了幾個人。”展光钰哭喪着臉說,“比你還稍強點,至少沒……”他吞吞吐吐,岔開道,“罰我下來先反省三千年再說,我一想這不也太久了,就想着來這兒試試将功補過——”
說到一半,他突兀停下,緊閉着嘴望向程顯聽,程顯聽卻已蹙起眉頭,把酒盅放下問道:“将功補過你來這兒?”
“不說了不說了,”發覺自己失言,展光钰僵硬地扭轉話題,“你來這兒幹嘛?”他又調笑說,“你那個小美人兒是島上分的嗎,我還有機會嗎?”
“滾!”程顯聽立刻又沒好氣地擺手,“我說小鈴铛這麽久沒見你咋還是這麽招人煩呢!”
他看向屋裏,“那是我徒弟。”
展光钰卻是一愣,他看見程顯聽眼裏的暖意和嘴角無意間牽出的淺笑,有些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你……”他張着嘴猶豫半天,這才緩緩道,“不會吧……”
展光钰啧了聲,“你也別用情太深,遲早……”
程顯聽反而無甚在意,自嘲般低頭一笑,“你好歹還給了個期限,我這可複雜了。”
展光钰憤憤不平,“我可是偷偷跑下去吃了人!你呢,界——”
“噓,慎言。”程顯聽再次打斷他,手上轉着那個空酒盅,他擡頭沖展光钰一笑,有些漫不經心。“良辰佳夜,喝點酒吧。”
滿上新釀酒,程顯聽睨着屋門,似笑非笑低聲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也清楚,我們家那個可是正聽着呢。”
展光钰剛要點頭,程顯聽擡手往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罵道:“你把你滿腦子的龌龊想法給我收一收!就他娘的知道打我東西的主意,你怎麽跟程漆一個德性!”
摸摸下巴,展光钰又哦一聲,剛想再調笑幾句,陡然看見程顯聽眼色冷下來,滿庭銀霜下他的眼睛比月光還亮,又涼又危險。“我再說一遍,他是我的。別再讓我聽見。”
展光钰舔舔自己尖利的犬牙,心想,這才是程顯聽嘛。
酒局三更半夜才散,程氏師徒倆站在門口目送展光钰搖搖晃晃地回去,他酒量好似不太行,喝到一半就開始坐不直了,程透看他那踉跄樣子有點不放心,低聲問程顯聽道:“要不去送送?”
程顯聽和他勾肩搭背,湊在他耳旁也低聲道:“不用管他,別收拾了,你去睡覺吧。”
青年不置可否。沒成想,展光钰又東倒西歪地磨蹭回來,趴在籬笆上伸着一根手指頭要去夠程透的臉,吐字不清地說:“小美人兒,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程顯聽微微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那根指頭狠狠一掰,只聽嘎嘣一聲,展光钰慘叫後清醒過來,人模人樣把那根手指頭藏在身後,正色道:“殿——”
程顯聽使勁地咳嗽了聲,展光钰立刻轉口道:“大哥,我不知你為何來此處,但無論如何,只勸你百年以後無論成敗,放下執念速速離去。”
“我只能說到這兒了。”展光钰俯身一禮 ,“保重,大哥。”
等他真的走了,程透轉頭睨着自家師父,幽幽道:“大哥?”
“我沒承認過。”程顯聽立刻撇清關系。
程透涼絲絲道:“稀罕了,我可是第一回 發現你有親戚。”
“沒有,”程顯聽走過去拾起蒲團,擡頭看青年,“我可沒什麽親戚,古往今來這不就我的小祖宗一個人嘛。”
“胡扯。”青年面不改色地回句,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瓷酒盅碎片。展光钰酒量真不是很好,中途不甚打碎了一個,滿地鋒利碎片有大有小,程顯聽那句“仔細點”還沒說出口,青年捏着白瓷片的指尖便冒出顆鮮紅血珠來。
“你傻嘛。”程顯聽哭笑不得,扔下收拾到一半的殘局也蹲下去,“我看看。”
程透老老實實地把手伸過去,程顯聽一看劃得還挺深,不由有些心疼。他驀地低頭含住青年指尖兒,靈巧的舌頭舔掉了傷口的血。青年措手不及,都說十指連心,程顯聽柔軟的舌頭叫他心尖兒猛一抽,想要縮手。
程透狀似波瀾不驚道:“你做什麽。”
“你不懂,”程顯聽戀戀不舍地舔着自己的下嘴唇,“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