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接踵
那天之後程顯聽心煩意亂,第一日還有精力強撐睡意故意看書到半夜等程透訓,誰料三更過了那小兔崽子都沒吭一聲,程顯聽悄悄過去一看,見青年呼吸沉沉,俨然已不知跌進哪個夢裏。他舔舔嘴,脾氣也有點上頭,鬧了半天原是在自讨沒趣。
就這樣,師徒倆開始了多年來時常上演的死較勁。程顯聽在“對程透發火”這件事上沒什麽經驗,滿臉都寫着快來哄我或是我要搞事情,可惜青年辦事不像程漆,愣是挑不出一點毛病。程顯聽試圖當徒弟不存在,奈何只要人在屋裏,每隔一會兒便控制不住眼往他身上瞄。
第四日上午,陸廂背着三天三夜沒合眼、眼下昏睡不醒的花匠回來了。他本想就近把人先放在藥寮,被程顯聽攔了下來,開玩笑,她一睜眼看見自己在藥寮裏,不得又哭暈過去。但是人家一個姑娘,放程氏師徒家裏總歸不太合适,陸廂只能把人又背回她家去安頓好,程透順帶過去給做好了飯,讓她醒了能直接吃。
陸廂帶來了這些天來唯一一個好消息,琵琶女醒了。
但程顯聽沒什麽表示,程透也沒有。
不過師徒倆默契地等對方各自安排好,一起去了萬卷倉。
陵宏就住在萬卷倉。聽說藥師已經從金榜上除名,雖然還沒到大張金榜的時候,但有心人早就發現了。大抵是為了安撫人心,陵宏挂了看診的牌子,暫時接替了藥師的職位。
巧的是,琵琶女現在就被安頓在當時關押她的那間房子裏。空蕩蕩的屋裏只有一張床,陵宏把師徒倆領過去,門開後半束陽光正照在坐直起來的琵琶女臉上,她沒有半點反應。
陵宏目不忍視,沉默着退出去了。
程顯聽和程透站在門口看她,這大抵是程透第一次見到生無可戀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蹙緊眉頭。琵琶女身負重傷,修為盡廢,一雙腿被血海組成的巨掌捏斷得很徹底,莫提下地走路,往後能不能自己坐起來怕都是個問題。
盡管眼裏血紅褪去,但眉心兒的那只可怖獨眼仍張牙舞爪,成魔是個不可逆轉的過程,今後何去何從,誰心裏也沒有答案。
師徒倆站了不到半刻鐘,程顯聽就扭身出去了。陵宏正眺望遠處,一旦正式接替醫師的職位,他萬卷倉主事的差事怕是做不下去,光是接班人挑誰都足夠愁上好幾天的。見程顯聽出來,他也沒勁兒打招呼,禮貌地笑了笑,又低頭沉思。
程顯聽背着手站在他旁邊,忽然出聲道:“看好她。”
陵宏苦笑,“門一直都鎖着,花匠檢查過了,那屋裏絕對沒能讓她尋死的東西。”他頓了頓,又低聲道,“而且……我不覺得她會辜負以命換命。”
程顯聽毫不留情面地冷笑一聲,扔下句“但願吧”徑直走了,程透略含歉意地看了眼陵宏,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回七目村,走到一半,程透加快幾步到他身旁,輕聲問道:“你為什麽覺得她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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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願意跟我說話了?”程顯聽正心煩意亂,不由自主地先嗆程透一句,話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自己又把臺階給嗆沒了,只好硬着頭皮,維持着沒好氣答說:“你知道她為什麽是暈着出來的嗎?我打的。”
程透默不作聲。
程顯聽也沒等他說話,自顧自說:“親眼看着焦甫然死,女兒沒了,道侶沒了,什麽都沒了。她悲憤交加,直接一口血就噴了出來,拽着我問……”
站定腳步,程顯聽好似也在思考琵琶女的話,“我們修道乃逆天而行,而我又奈天道如何。”
“天命難違,人生也無可奈何。”程顯聽看向程透,稍稍走近半步,他的眼睛裏含着咄咄逼人的銳利,像一把尖利的小刀。“受箓那天我跟你說觀天地,看見了嗎,這就是天地。”
程透張了張嘴,剛想反駁什麽,程顯聽打斷他道:“當時她就要尋死,她才是那個大徹大悟的人,活着對她來說已經一點意義與理由都沒有了,最後那一刻抓住藥師的手,也不過是為了給他一個死而瞑目的理由。”
七目村裏只剩花匠一個人,師徒倆回去時,見她已經醒了,正徘徊在藥寮門口。望見程顯聽他們,花匠明顯松一口氣,一眼都不敢再看藥寮。
三個人進了屋,花匠剛要說什麽,程顯聽立刻打斷,斬釘截鐵道:“我不知道你們計劃的是什麽法子要把琵琶女送出去,但我現在明說了,我不會參與,也勸你們放棄。”他瞥一眼花匠,目色兇狠地盯着程透,“你要是敢去參與,我就打斷你的腿,我說到做到。”
花匠本就處在半崩潰的邊緣,她又哪裏見過程顯聽發火的樣子,被這麽一說連反駁辯解都忘了,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程透頭大無比,但他也沒哄過哭哭啼啼的姑娘,只好遞了手帕過去,幹站在旁邊。
程顯聽越說越來勁兒,音調不知不覺也提了上去,“全都是在胡鬧!你們真的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萬一九十九道天雷劈下來就是大羅金仙也碎成渣了!”
花匠猛地擡起頭來,愣愣地看着他,“你知道了。”她抽泣兩下,捂着眼睛委屈地大聲嚎道:“你不要說出來——我已經知道你知道了!”
站在一邊的程透徹底懵了,拿眼神詢問程顯聽怎麽回事,程顯聽瞪他一眼,在花匠對面坐下來,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了,便深吸幾口氣平複一下自己像跑過馬一樣亂的思緒,沉聲道:“我沒必要跟你們再打啞謎,沒有什麽意義,這個地方我比你們都清楚。進來後沒有允許,應當無論如何都出不去,私自逃離者受天譴。”
“你不要說了!”花匠繃不住又大哭起來。
“程顯聽——”程透低聲提醒道。
花匠手上扭着帕子,眼瞥向一旁邊哭邊說:“不是的,我們這些人在這兒執迷太久,人身上的煞氣和執念早已同它連為一體、越來越重……”她哇一聲嚎起來,“我已經說出來了,我沒救了!”
不等程顯聽太陽穴揉完,她繼續說:“藥師确定在一個人修為徹底被廢,變回凡人的情況下是可以不經應允離開的,但琵琶已經成魔了,我知道她沒希望了,就是被應允也沒希望了!”
程顯聽心道你知道就好,他給花匠倒了杯水,對不明所以的程透道:“你坐下。”
程透聽話地坐下,倆人暫時只當現下沒法正常思考的花匠不存在,程顯聽醞釀半天,這才低聲道:“我帶你來了個很不好的地方。”
程透點點頭,“恩,我早就發現了。”
“沒有關系,”程顯聽鎮定自若,“山門再開時我們走就好了,琵琶女是等不了了,他們才出此下策。”他伸手去摸程透的腦袋,“別怕。”
“恩,不怕。”程透面無波瀾道,“等我們出去了再算賬。這是哪兒?”
“洪荒塔,是洪荒塔!”花匠大抵是破罐子破摔,大聲接道。
程顯聽笑了一下,“确切的說,這兒确實是嶺上仙宮沒錯,不過嶺上仙宮在洪荒塔裏。”
程透咬緊了下唇,難怪,難怪。如果嶺上仙宮在洪荒塔裏,這兒發生的一切怪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這個由神祇親手構建,用來關押上古兇獸,邪神妖魔的九層鎖塔。難怪這裏總是想方設法挑起争鬥與傷亡,難怪這裏有魑魅魍魉,難怪這裏修士亦如凡人。
“記得我同你說過的,答疑解惑者其實是神行知狐,并非宮主本人吧。”程顯聽等程透暫且消化完了剛才的話,繼續道,“最上層的主人也算是塔的主人,雖然他本人并不能離去,但卻可以決定并非被收押進洪荒塔的人的去留。這個主人原本應該是我同琵琶女遇到的嗔癡坊許凝凝,但神行知狐有神格,他被放逐進來後又壓了許凝凝一頭,變成了洪荒塔的主人。”
他開了個一點都不有趣兒的玩笑,“也不知道神行知狐什麽都知道,卻不知自己被發落進洪荒塔來,估計悔得毛都掉光了吧。”
師徒倆本來已經快忘記花匠的存在了,這女人忽然又大哭道:“程顯聽!你到底是個什麽來頭啊!”
這個問題問到點上,程透也想知道,兩人直勾勾地盯着程顯聽,後者連忙幹咳一聲轉移話題,“總之花匠你別哭了,除去琵琶女那種特殊情況,剩下些年你過得清心寡欲點,山門再開時直接坐船出去就行了,問題不大。”
“不是這樣的,”花匠本來快收住的哭聲立刻又提起來,“我們的執念怎麽辦啊!在仙宮裏待了太久人就出不去了,我們幾個人在這兒過了多少年我都記不清了!”
程透意有所指道:“你也知道是執念。”
花匠擦着眼淚,擡頭看師徒倆,“你們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我看你們倆根本就不像有執念的人。你倆不會是來這兒游山玩水的吧?”
倆人心道我看你也不像,程顯聽咳嗽一聲說:“實話告訴你,剛才你也聽到了,我和神行知狐有交情,來這兒就是要他還人情的,接下來那個提問者是我沒跑了,你有啥執念說出來,指不定我倆就能幫你解決了,山門再開時你也好安安心心出去。”
花匠卻如臨大敵,猛地搖搖頭不張口了。程顯聽也不追,擺手道:“行了,人死不能複生,藥師也算了了執念,能去往——”
“往什麽?”程透問。
“說順口了,”程顯聽面不改色,“這件事姑且結束後咱們誰也別瞎惹事,由仙宮出面搞出來的活動能不參與就不參與,早熬完剩下的年早了事。”
“別哭了!”他訓花匠道,“等出去後我給你介紹個好人家嫁了,我看程漆就不——”
“程顯聽!”程透氣急道。
程顯聽立馬改口,“程漆就不合适。”
這一番鬧騰,把悲情都沖淡好多,連帶着“嶺上仙宮其實在洪荒塔裏”這樣一個折磨了七目村衆人許多年的問題好像也迎刃而解了。程透送倆眼都哭腫的花匠回去,三個人剛走到門口,遠遠就看到陸廂臉色鐵青地跑了過來,程顯聽如臨大敵,給程透打手勢讓他趕緊把花匠先拽走,可惜花匠眼雖然腫得像核桃,但仍能看清楚,站在原地不動。
四個人僵持在門口,陸廂看看花匠,又求助似地看看程顯聽,不知如何是好。
花匠當然也不傻,明顯是又來壞消息,她吸溜一下鼻子,嘶着嗓子問:“是不是琵琶的情況又不好了?你說吧,我一直在做準備的。”
程顯聽沖徒弟使眼色,程透了然,不動聲色地站到花匠旁邊。
陸廂深吸了口氣,低聲道:“秦夫人撕了一件衣服,在床頭上自缢了……”
花匠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幸好程透早有準備,把人一把扶住。程顯聽毫不意外,蹙着眉道:“你說那麽詳細幹嘛,你姐已經在我家哭半晌了。”
他揉了揉眉心兒,“沒救了?”
陸廂長嘆了口氣點頭。
花匠被陸廂背回家裏,程氏師徒這趟也不用相送了,倆人低頭回去掩上門,程顯聽忽然道:“長生者無情,若藥師能做到,興許還只是賠進去一個。”
程透低聲道,“在這島上的哪個不是多情種。”
程顯聽想起來他和程透間因為友人身故而産生的矛盾還沒調節,但平心而論,琵琶女早已沒了活下去的理由,藥師若不去出手救愛人,只怕也比死要難受,失去朋友固然令人惆悵,但至少這個結局對程顯聽來說求仁得仁,不算什麽難以接受的事。
他相信程透何其聰明,也是明白個中道理,只是心裏覺得如此這般未免太過冷靜,因而不願接受罷了。
“慈悲不度自絕人。”程顯聽柔聲道,“也是解脫。”
等半晌不見程透說話,程顯聽轉過身來,發現青年垂着眼出神,他湊過去,青年突然擡手扇了他一巴掌,程顯聽被這一下打懵了,捂着臉怔怔地看他。
程透擡頭道:“我就是你随便撿回來的,你讓我也随便活那麽幾年就罷了,非要來嶺上仙宮!”他拽着程顯聽胳膊掀起袖子,把手臂上當年與沈長一戰時留下的駭人疤痕舉到兩人眼前,“你圖什麽!”
“你到底圖什麽!”
他看見青年眼眶紅了,鉗住他胳膊的那只手微微顫着,“我根本不奢求,只要……只要能在你身邊,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程顯聽瞳孔驟擴,他定定凝視着青年,胸口像是堆滿了碎石。他真想告訴他自己在圖什麽,可是一張口,那些碎石就好像堵住了唇舌,說出去的話與潑出去的水一樣收不回來,哪怕有一天壓下這情意要殺了他,便也情願閉眼等死了。
畢竟,他何德何能呀。
這次程顯聽甚至不敢再抱住程透,他幾次張口,卻發現喉嚨緊澀:“對,你不奢求,在奢求的人從來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