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山火

客棧生意蕭索,老板是個看着蔫吧兮兮的中年人,留着一撮亂七八糟的山羊胡子,點着燈籠走在前頭打開二樓一間房門,站門口掃一眼師徒倆,陰陽怪氣地說:“床單弄髒了要賠錢。”

程顯聽腳下一個踉跄,程透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客棧掌櫃的,以為是師父又不舒服,忙要去扶。程顯聽擺擺手示意無礙,沖老板道:“您多心了,呵呵。”

客棧老板揪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刻也不願多待似下樓。

師徒倆都着實疲憊,胡亂洗漱一番後倒頭就睡,程顯聽幾乎是一沾枕頭就睡着了,側躺時壓着自己的頭發,發髻也沒散開。孝順徒弟任勞任怨地給他把發髻散開,又搬着他的腦袋把頭發拽開省得他半夜扯疼,這才在旁邊躺下。

青年沖油燈彈指,昏暗的燈火熄滅,滿月光與丹虢陣柔和的白光透窗而入,亮堂得很,他嫌刺眼,翻身面沖着師父,剛一閉眼,便陷入夢鄉。

程透做了許多個古怪的夢,像是濃墨重彩的顏料混在一起,不由分說潑在了記憶裏。他聽見無數人在哀嚎,伴随着噼裏啪啦聲,處處是痛苦地尖叫。

從夢中驚醒,滿頭冷汗,青年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尖利叫喊卻還陰魂不散地傳來,他拽着被子愣了須臾才意識到——那不是夢!

程透一個打挺坐起身子,晃醒程顯聽,“師父,醒醒!”

尚在迷糊的程顯聽按住他的手,“別鬧……”

程透再顧不得那麽多,提着師父的衣領把人拽起來,大聲說:“醒醒,你聽外面!”

程顯聽打了個哈欠,睜開眼的那一刻,慘叫聲突兀地撞進耳膜,他眼裏睡意登時一消,翻身下床,推開了房間的門。程透連忙跟出去,師徒倆站在廊上,一起看向遠方。

街上有很多人,朋友,陌生人。萍水相逢,也下意識地緊緊擠在一起。所有人沉默着看向丹虢陣的屏障外面,淡淡白光溫和而不容侵犯,一團團裹着瑩藍色火焰的人們瘋狂敲打着屏障,被活生生焚燒的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是從描繪煉獄壁畫上跑出來的邪靈。

沒有人敢出聲,緊咬着牙關像不敢驚動某根繃在腦海裏的弦。這使得大火燃燒時的爆響與男男女女的哀嚎格外清晰,黑煙繞城,遮雲蔽日,內山卻還是一片敞亮,丹虢陣保護着城裏不為所侵,卻也斷絕了外山求生的可能。

黑煙蔽月,茂密的森林間,藍色火焰形如鬼魅,瑩藍火焰裹着尖叫的人在夜空下瘋狂舞動,群魔亂舞,煉獄人間。

或許這裏也本非人間。

程透抓着欄杆的手筋凸起,眼裏驚恐不已,回頭對程顯聽道:“師父,花匠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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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站在廊上,怔住一般默過半晌,才毅然決然地轉身回屋,蹬好靴披上外衣,他想抽劍,習慣地伸手自腰間,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蛇骨劍斷了。這一刻,程透感到師父身上那種“我自巋然不動”的從容忽然垮了半點,年輕的男人保持着想抽劍的姿态在床榻邊站住須臾,才放下手對徒弟道:“我給你的念珠還在嗎?”

“在。”程透忙點頭,拽開袖口從手腕上取下砗磲鏈遞過去。

“借我用用。”程顯聽接過,兩手捏着母珠兩旁的珠子輕輕一扯——砗磲串分開成一段,卻沒有散開,在空中散出金光,程顯聽右手握住略甩,纏在手掌上一截,那念珠随着金光大作化為一根骨鞭,骨節若銀蛟,白刃似落霜,比從前那蛇骨劍還要長出不少,散出凜凜寒光。男人周身氣勢淩厲,叫人移不開眼,又好像定住一般。

據說野兔被那獅虎凝視一眼,便被王者之勢釘在了原地,再不敢移動半步。

程顯聽掃了徒弟一眼,淡淡地說道:“走了,我們得殺出去,花匠陸廂和國英都會引水符,外面還能燒成這樣,不是火非比尋常,就是他們也出事了。”他走出去,上了廊道,發現程透沒有跟過來,便回頭,斜着腦袋看他。

程透快步跟上幾步,抿了抿下唇,“那其他人……救嗎?”

程顯聽心道果然,扭回頭答道:“能救一個是一個。”

“打破陣法後萬一燒到內山怎麽辦?”程透不依不饒追問說,“或者,我們根本沒辦法打碎法陣呢?”

“內山有諸多高手坐鎮,路芷正之流也不會坐看燒空內山的。”程顯聽看一眼樓下,人流中混雜着不少教衆,但也都在遠遠觀望。他蹙起眉,低聲道,“打不打破,不試試,總是要後悔的。”

“走了。”他再度回頭,沖青年道。

師徒倆馬不停蹄,禦劍而起。仙宮內人情冷暖自知,在正門衆目睽睽之下打碎法陣,莫說袖手旁觀,沒人上前阻止都算謝天謝地了,風險太大,兩人只好從離七目村更遠的偏門下手。

繞過半座內山出去,穿過整片森林,越過一座小山,才能繞回原本的起點——內山正門。

他們一路從亭臺樓閣間飛過,住客們的睡眼惺忪中含着惶恐,紛紛走出家門,湧向城門口。沒有人敢說話,所有人只能沉默地看着被火舌舔吻的修士們絕望地捶打着屏障,然後滾倒在地。

兩人同乘一劍,程透抓着師父的衣袖,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像是忽然把他真的從渾渾噩噩裏吹醒了。

那些被灼燒着的人們也都是修士,人數衆多,不可能沒有一人會用水系的法術,一定是暫時沒有撲滅方法的。

也就是說,當屏障打碎,那些身上燒着無法撲滅的大火的人們沖進內山時,無論是內山住客還是以仙宮為重的教衆,都只會做一件事,就是防止這些人使火蔓延進內山。

拔劍殺人。

“能救一個是一個。”

程顯聽無比清楚這一點,甚至,他可能知道自己無法擊碎屏障,他只是需要“去試一試”。

程透驀地背後一寒,抓着師父衣袖的手緊了緊。

無論屏障擊碎與否,這場過後,能活下來的,都只有三個人。

也許,他們甚至壓根不用設想擊碎屏障後如何如何,因為他們根本做不到,不過是暫時堵住自己的後悔。

何其絕望。

丹虢陣的屏障仿佛破曉時分溫柔的晝光,青年不清楚那位上古戰神當年是懷着怎樣的目的與心情設下了這形如天塹的法陣,只是相由心生,法陣同樣,這一筆一劃上柔和溫暖的光,這內心柔和溫暖的戰神,若知今日如此,又作何感想。

骨鞭獵獵破風,擊上屏障,耀眼的金光與玄紫色的雷擊都被盡數吞進白光,像石子投入大海。

程顯聽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拼盡全力。骨鞭高高揚起,滿天金光與白光相抵,他腦海裏湧現出無數細碎的片段,每一片都如此熟悉,又好似自己從未經歷。骨鞭似蛟龍飛旋,每揮出一次,他背後的符文便鈍疼一次,像是無聲的警告,提醒着他适時收手。

可是屏障完好如初,還不夠。

他沒有分心看過一眼程透,青年也在傾其所有。

不過,這個道理總要清楚,有些事情就是努力一萬次,也還是做不到。

終于,符文像是下達最後的警告,脊骨好似被山岳狠狠碾過,程顯聽疼呼出聲,下一刻,萬鈞之力如泰山壓頂,他渾身一懈,膝蓋重重跪在了地上,撲通一聲。

沒了蛇骨劍的支撐,程顯聽幾乎是立刻被壓倒在地,膝下地磚脆響着迸裂,他十指撐地,青筋暴起,仍不甘心地企圖撐起自己。

程透腦袋一白,瞬間停手撲了過去,又不敢動他,跪在一旁俯下身去,“師父!”

“……噓,別、出聲。”無形的大山壓在背上,程顯聽咬牙與之抗衡,硬要擡頭,頓時有鮮血順着嘴角低落在青磚上,他急喘了兩口氣,“我沒事。”

程透對此狀況毫不知情,程顯聽兩手撐地,兩人清楚地聽到了他的關節在咯吱作響,然而程顯聽發狠地咬住牙關,肩膀發力,竟又将身體撐起半分——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似與冥冥中的什麽控訴着,口中是一片腥甜,顫抖着的身軀拼死撐起,“以下犯上——又如何,我是在救人!”

程透不敢問,巨大的絕望也如泰山般壓在青年的心頭,一面是丹虢陣的屏障,一面是近在咫尺的師父,可是哪邊都好似隔着天譴,哪邊,他都什麽也做不了。

“程透,程透,看着我!”程顯聽支起頭低聲将程透喊回現實,他盡力側臉看向徒弟,甚至擠出一個笑顏,“聽我說,我沒事的,它不會真的傷到我,拿着骨鞭去做你該做的事,聽話。”

千斤之力驟然施壓,程顯聽才撐起的胳膊重重跌回地上,他無暇再顧及程透,閉眼開始調息。程透跪在旁邊失魂般怔住須臾,而後一把抄起骨鞭,毅然決然起身,揮向屏障——

做你該做的事。

別後悔。

程顯聽與符文無聲抗衡,每當那些碎片般的記憶湧上心頭,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揮散它們,而不是去審視。這符文封印了他太多,法力,某些記憶,鎮壓着一段朦朦胧胧的,重要又不重要的東西。

靈識,真力,随便什麽東西,盡數與那符文較量,頂撞,每次敗下陣來,重力更甚,壓得他甚至無法喘息。身後是骨鞭破風聲,他想象得到青年在把自己的無能為力裹在招招式式裏砸向屏障,無他能如何?他們都無能為力。

還差點什麽。

程顯聽感到自己似乎要被萬鈞千斤碾碎了按進土裏,鮮血滴答,骨節作響,這讓他産生肉體将在下一刻分崩離析的錯覺,與此同時,青年揮動骨鞭的聲音越來越小,眼前逐漸模糊,他腦海一空,手脫力般收勢……

意識墜入深淵。

仿佛過了萬年之久。

年輕的男人在夢裏經過一條長長的回廊,聽見晚鐘幽幽。他也看見血海魔淵,衆鬼哭嚎。他好似一個天地的旅者,過客,冷眼旁觀着衆生尖叫,一截銀白的骨鞭劈開案幾,铛地擦着一個模糊輪廓的側影,釘在牆上。

幾滴血珠從骨鞭的刃上,滴答滴答,落于地上。

頭上天雷作響,有一雙手輕輕握住了他的,他側眼,垂眸,好似有人問道:“你也愚鈍,總不開悟嗎?”

程顯聽張嘴想說話,眼前的畫面卻好似鏡子般碎了,他劇烈地咳嗽着,剎那間清醒,猛地睜開了雙眼。

程透幾乎是在同時醒了,垂頭看向師父,兩人無聲地對望了許久,程透才移開眼睛,沙啞着聲音道:“你的手指又折了幾根,我給你簡單包了一下。”

程顯聽枕在程透腿上,他盯着青年幹淨利落的下颌線又看了許久,才低聲答道:“恩,不打緊。我一會兒接上。”

身旁,是屏障淡淡的白光。

他從青年腿上起來,揉了揉刺疼的太陽穴,“過去多久?”

“兩個時辰。”青年坐在原地,眼睛不知望向哪裏。他隐在衣袖下的手握緊成拳,“我筋疲力盡,法力也用光了。我……”

“好了。”程顯聽打斷他,他眼神溫柔地看向他,擡手輕輕揉了一下青年的頭發,“休息一會兒吧,辛苦了。”

程透咬着下唇,聲音一顫,“你看外面。”

程顯聽一愣,緩緩起身,回頭。

丹虢陣的屏障之外,這素來無人煙的內山偏門,不知為何有一個人。他渾身被包裹在駭人的熒藍火焰裏,近乎只有一個人形的輪廓,可是他沒有掙紮叫喊,安靜地在屏障外面盤腿而坐,甚至面含笑意。

程顯聽沉默着站在那人對面,兩人間,丹虢陣的白光似月色。

年輕的男人站了許久,手慢慢握成拳頭,突然狠狠砸在了屏障上。

他半條胳膊緊貼着屏障,把頭也緊緊挨向了不容侵犯的白光。

靠着城牆屈膝而坐的程透不忍直視,把臉側向街道。

這個充滿無盡痛苦、嘶喊,哀嚎的晚上,靜默一角,無聲無息。哪怕用上人生所有的錯覺,假想。什麽若是早些,再來一次,換做是我。

靜靜,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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