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見

吃完飯,天已經全黑下來了。趙順生抽了一袋煙,這才出門,趙明月提着馬燈跟在後面給她爹照路。趙明朗本來不打算去的,看見爹和妹妹出門,也跟着一起去了,開會一般每家去一個代表,趙順生去就可以了,但是今天趙明月跟着去了,趙明朗為了保證妹妹的安全,便也去了。

月亮灣大隊是由五個生産小組組成的,共有兩百多戶,一千二百餘人口,是一個比較大的自然村。開會的地點是村子中心的大隊院子,平時大隊所有的大事都集中在這裏舉行,包括開會、分糧、放電影等。

朦胧的夜色下,院場中央點着一堆篝火,趙明月看了看大隊的院子,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品字形的三座房子,中間是大隊辦公室,東邊是知青們的宿舍,西邊是大隊的倉庫。牆上用白色的石灰刷着這個年代特有的标語“将無産階級革命進行到底”、“ 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知青們住的那排房子上則刷着“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

趙明月看了一眼知青的住房,将目光收回到會場上,院子裏已經擺上了板凳,大家正陸陸續續到場就坐,趙明月跟着她爹坐下了。她明亮的大眼睛掃視了一下主席臺,主席臺其實就是辦公室的走廊,比院場稍高一點,擺上兩張條桌,就是主席臺了。

那兒亮着一盞馬燈,只有一個人在臺上就坐,趙明月看着那個低頭寫東西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死命地看着,仿佛要确認是不是在夢中,她的食指曲起來,無意識地伸到嘴前,用牙齒咬住了,生怕自己的情緒失控。她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他,還是這麽年輕的他。

趙金雲這時拿着一個白色的搪瓷杯子過來了,身上披着一件的确卡中山裝,戴着一頂黃軍帽,把個領導派頭學得十足十,他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又揭開杯蓋,喝了一口茶,這才開始說話:“喂,大家都到齊了吧?到齊了,就開始開會。”

一直坐着的年輕人将黑色的鋼筆套上筆帽,擡起頭來環視了一下整個會場,眼神明亮,一句話也沒說。趙明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幸虧天色昏暗,沒有人注意到她這麽直接大膽的眼神。

她沒留意到趙金雲前頭說了些什麽,最後聽見他說:“……我們村的糧食産量具體情況讓沈書記跟大家彙報一下。”

他旁邊的年輕人輕咳了一聲,然後開始說:“是這樣的,我們月亮灣大隊的總人口是一千二百二十一人,糧食總産量是四十五萬九千零九十六斤,人均糧食産量是三百七十六斤,這其中還包括了上交糧在內。”

趙金雲接過話頭:“沈旭躍同志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村的人均産糧是三百七十六斤,但是分攤到各人頭上,還不到這個數目,大部分人家裏糧食不夠吃。糧食為什麽這麽少,這原因是什麽,想必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我們村的耕地面積太少,所以,我們要解決糧食短缺的問題,怎麽解決糧食短缺的問題?那就應該擴大耕地面積。我們村委會通過商議,提議将茶園在今年內徹底清除幹淨,修建成梯田,以提高糧食産量。”

這個提議一說,場下的人全都交頭接耳起來。本來茶葉是他們月亮灣甚至整個縣的主産,大躍進時期,接到上級通知,要盡一切可能提高糧食産量,減少茶葉産量,于是很多産茶大村将茶園鏟除,改為耕地。當時月亮灣的村主任和支書認為這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東西,不能全都清掉,竭盡全力保留下了最大的一片茶山,并争取到每年為公家提供茶葉的份額,茶園才得以保存下來。

運動期間,整個茶葉需求量減少,月亮灣的茶葉量産額也被削減。沒有了茶葉收入,人們的生活全都依賴糧食,生活才日益困頓起來。走馬上任兩年的趙金雲便将目光投向了茶山,他想鏟除茶園,以此換取糧食産量,以表現他的政績。

沈旭躍說:“大家有什麽意見可以踴躍發言,這個決定雖然在村委會表決過了,但是我們依舊要集思廣益,集合大家的意見和智慧,看看有沒有更合理的辦法。”

大部分處于當時代的人,都會受到時代的局限,填飽肚子才是首要任務,當然不會考慮到持續發展的重要性,更不會提前預知到,運動馬上就要結束,再過幾年,就會分田産到戶,到時候人們愁的不是填肚子,而是缺錢花的問題了。

趙明月當然知道這個事情這樣處理不行,鏟掉茶園,這兩年內可能讓人們能夠多分一口口糧,但是再過幾年,那就是他們村貧窮的根源了,因為世事從來都是破壞容易再立難。田産一分,人心一散,到時候誰還有那個號召力和財力物力,拉着大家将茶園重新再建起來呢。

但是趙明月也知道,這事不能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得私下裏各個攻破,趙明月活了半輩子,深知槍打出頭鳥的道理,她不會在這個說一句都可能落下罪名的年代,站出來傻乎乎地說她反對。她反對有什麽用,一個丫頭片子,別人只會當她愛出風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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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在場的并非所有人都同意這個意見,人們對茶園的感情要比趙金雲對茶園的感情深厚得多,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茶園、采茶、制茶的工藝,就要随着茶園的鏟除而消失,大家還是有些不舍的,盡管目前茶園給他們帶來的效益并不那麽好。

當晚,還是有不少老人表态,不太贊同這個決定,倒是年輕人贊同的比較多,因為他們幾乎沒有受過茶園的益處,對茶園也沒什麽感情,而是覺得,茶園的存在,一直在讓他們餓肚子。

因為反對的聲音比較多,這天晚上的會議還是沒什麽結果,說是還要再議。

散了會,趙明月跟趙明朗說:“哥,我還有點話想跟沈書記說,你陪我去吧。”

趙明朗有些意外地看着妹妹:“你找書記幹嘛?”沈旭躍雖然年輕,才24歲的年紀,但是已經做了兩年村支書了,人長得俊,個子又高,待人又非常謙遜有禮,還是個下放來的知青,村裏愛慕他的姑娘如過江之鲫,難不成妹妹也喜歡他了?

“你陪我去就得了。”趙明月拉着趙明朗的胳膊,跟她爹說,“爹,馬燈給你,你先回去成不?我跟三哥晚點回來。”

趙順生看着女兒:“明月,你找支書啥事呢,這大晚上的。”一個沒結婚和大姑娘和一個沒結婚的小夥子,讓人看了說閑話。

趙明月說:“是正事。有我哥陪着呢,沒事的爹,放心吧。”

趙順生拗不過女兒,只好先回去了。

村民漸漸散去,只有主席臺前的幾個村幹部還沒有離去,趙明月并不急着過去,想等趙金雲走了再去。結果趙金雲發現了他們兄妹:“呀,這不是順生家的明朗和明月兄妹嗎,你們怎麽還沒走?”

沈旭躍擡起頭,朝趙明月看過來,篝火已經暗淡,人的長相看不清楚,沈旭躍只看到了兩道身影,一道壯實,一道窈窕。

趙明月只好走過來:“我有點事想找沈書記說。”說完朝着沈旭躍腼腆地笑了一下。

趙金雲轉過身看了一眼沈旭躍,然後打着哈哈笑:“你們年輕人有事去聊,我先走了。”臨走的時候,目光還在趙明月臉上和身上流轉了一遍,趙明月只覺得那目光跟毒蛇一樣,讓人渾身不自在。趙明朗将她往自己身後拉了一下。

沈旭躍将已收好的筆和本子放下了,然後坐下來,擡起頭看着趙明月:“有事嗎?”

趙明月看着臉上挂着微笑的沈旭躍,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沈書記,我想問問你對将茶園改為梯田的看法,你也覺得應該鏟除來做耕地嗎?”

沈旭躍有些意外地看着趙明月,這個女孩他是認識的,但是他們卻從未打過交道,第一次留心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名字有一個月字,跟自己的名字諧音,他沉吟了一下:“這幾年縣裏分配下來的茶葉任務很少,收入很低,整個茶園幾乎都閑置了,導致這兩年大家分攤的收入也少了。”

“我知道這個原因,我想知道沈書記覺得該不該改呢?”趙明月看着沈旭躍。

沈旭躍猶豫了一下,然後說:“照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茶園改成梯田并不合适。一是因為茶園本來是我們月亮灣固有的傳統産業,現在茶葉雖然不景氣,但是并不代表将來也不景氣。再來改成梯田後,需水量會變大,耕地其實也很難維持,風調雨順倒還好,要是碰上天幹,就會變得非常麻煩。”沈旭躍考慮的問題非常全面。

趙明月微笑起來,他果然還是有見識的,那片梯田雖然在改造頭一年獲得了豐收,但是第二年就碰上了天旱,梯田幾乎顆粒無收,到後來就不再種稻子,而是種黃豆花生之類的去了。

趙明月點頭:“我也是這麽認為的,我覺得改造茶園并不明智,從長遠來看,以後茶葉還會是我們的主要産業,雖然暫時産量有所下降,我相信國家很快會發展起來,以後茶葉的需求量還是會非常大的。所以我覺得最好還是能夠保留我們的傳統優勢,改作耕地雖然暫時可能解決大家的吃飯問題,但是有些舍本逐末。我們保留茶園,也是一種可持續發展的經濟模式,還能為後來人造福。”

沈旭躍第一次從趙明月嘴裏聽到“可持續發展”這個詞語,細細一琢磨,覺得意義深遠,他非常意外,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她居然知道這個道理。

趙明月笑盈盈的說:“所以我認為咱們村這個決定,還是需要再好好研讨一下,沈書記你覺得呢?”

沈旭躍一時間沒有回話,只是擡頭看着趙明月,心裏琢磨的卻是可持續發展這回事。趙明月低下頭,一下子便撞進了沈旭躍的眼睛裏,四目相對,各自心裏都有些異樣的悸動。

趙明月連忙移開眼睛,沈旭躍也不着痕跡地低下頭:“你說的有道理,這件事我們村支部還要好好讨論一下。”

趙明月又補了一句:“要是改茶園為耕地,那一片地的坡度太大,土質又疏松,不僅蓄水困難,遇上大暴雨,恐怕還會造成水土流失,影響到下面的耕地。”茶園的坡度是很大的,改作梯田非常不合适,這也是當初為什麽會留下來的原因。

這是沈旭躍今天晚上從趙明月嘴裏聽到的第二個詞語——“水土流失”,他心裏是非常震驚的,如果是城市的知青,平時愛學習,可能會了解到這一些,但是趙明月明明是個農村姑娘,雖然也念過初中,真沒想到她會有這麽獨特的見識。

“我明白了。趙明月同志,我會好好思考你今晚說的話的,把這個問題再在村委會上好好提一提。”沈旭躍覺得,區區一介農村女流之輩都能有這麽高瞻遠矚的宏觀見識,他堂堂一個村黨支部書記,怎麽能夠犯如此明顯的低級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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