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靜山侯把宣明放在地上,靜靜地看着他。宣明低着頭坐起來,也忽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風揚。”
這裏多少多少怨魂野鬼,卻偏偏招來了風揚。
風揚低着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袍:“這身體倒是不錯,我被你殺死的時候,大約就是這個年紀。”
靜山侯死了,魂魄離體不能回來,但別的厲鬼想要擅自進入他的身體,卻也有違天道,一不小心就會魂飛魄散。
風揚竟然這麽不顧安危。
風揚又狀似無意地道:“你在我面前不愛說話,每次都是這種表情。你在想什麽?等着你的朝陽侯來救你?”
靜山侯已經死了,就算風揚附身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屍體幾日之後就會開始腐爛,風揚就算想做惡也難成大氣候。
風揚無動于衷看着宣明的表情,忽然間笑了笑:“師弟,我以為你不言不語的很順從,想不到你竟然也能把洛謙的魂魄招回來殺我。” 他頓了頓,又笑着說道:“想來,是我當年與你玩的不夠。”
宣明緩慢地站起來。
風揚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說道:“師弟,我知道你在等人來救。他們一時半會兒也進不來,我們繼續玩你小時候愛玩的追人。你跑,我追,追到你了我們就算命。”
宣明聽了破着腳轉頭而行,臉色發白,額頭冒出冷汗,只聽風揚又在他的背後道:“快點。”
宣明哪裏能走得快,剛行了十幾步,背後傳來腳步聲和笑聲,原來是風揚學着他的模樣走路。宣明不去理他,風揚走上來拉住他的肩膀:“小時候倒還跑得快,越大越慢,再怎麽跑也比不上我走。師弟,你說這都是誰的功勞?”
宣明轉頭看着他,風揚把他按着坐在地上,從他袖子裏掏出兩個銅板,笑着說:“來算算,你什麽時候可以名揚天下?”
宣明咬着牙不說話。
風揚從身上抽出靜山侯防身用的匕首,在他的臉上擦了擦,正色道:“算算看吧,你不是從小有雄心壯志,想要名揚天下?”
刀尖微微壓下來,眼看就要劃出一道紅痕。風揚慣使右手,因此之前臉上的舊傷疤全都在宣明左側的太陽穴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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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擡起頭看着他:“不想成名,也沒那本事,我不過是個瞎眼瘸腿的廢人。”
風揚的臉色陰晴不定,匕首稍稍離開了些,又緩緩說道:“別這麽說,瞎了眼瘸了腿也算不得什麽,說得好像是我毀了你的一生。來算算,接下來我要劃傷你什麽地方?算對了就不傷你。”
宣明抿着嘴唇:“自己的命,自己算不透。”
風揚笑着說:“是麽?你是師父口中的曠古奇才,算算看,說不定就能救了你呢。”
宣明從地上撿起兩枚銅板,随意地在空中扔起,往返六次,掃了一眼卦象道:“你想傷我的腿。”
風揚笑着用匕首在他的手心上劃着:“好算計,最不希望我傷你的腿,便說我要傷你的腿。猜對了我就只能作罷,猜錯了,腿也不會受傷。”
說着刀尖來到宣明完好的右眼之上,輕輕刺着他的眼皮:“也好,不傷你的腿,要是想傷你另外一只眼睛呢?”
宣明的胸口起伏,全身都在冒汗,鎮定着輕聲道:“你不會傷我的右眼,否則我看不到自己全身的傷,豈不是可惜?”
風揚手上的動作一停,表情驟然難看,又淡淡笑着:“師弟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話音一落,捧着宣明的手心往下一劃,鮮血直流,皮開肉綻。
宣明的嘴唇動了動,受了傷的手顫抖不已,咬牙忍住沒出聲。風揚喜歡聽他慘呼和哭泣的聲音,越是如此,宣明越得忍着,絕不能讓他舒暢。
風揚果然覺得有些無趣,坐下來說道:“還是你小時候有趣些,哭得停不下來,卻還是犟着嘴說我不得好死。長大之後不言不語的,我以為你聽話了,甚至還把你放了出去獨自住着,不想你竟然勾結賀衍把洛謙招了回來。”
說着說着臉色又難看起來,抱着宣明的肩膀道:“還是我們小時候感情好,你說是不是?”
“你是師父的傳人,我只有仰望的份。” 宣明攥着衣服止住手心汩汩的流血,忍耐道,“我們一個月說話超不過十句,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
風揚靜靜地看着他:“是麽?我的靈脈被洛謙毀掉的時候,你難道不高興?”
“我當時不曉得。”
風揚拉過他的手心看着,眸色動了動,淡淡說道:“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說也沒用,還不如跟你敘敘舊。”
宣明見他的眼神越來越不對,立刻起身站起來,風揚緊緊攥着他的手腕,似笑非笑:“跑什麽?朝陽侯一時半會兒進不來,你我在這裏待着沒意思,不如玩追人。這次我要是把你抓到,就割斷你另外一條腿,如何?”
宣明腳步混亂地拖着腿往外跑,風揚慢慢從牆上取下來一張弓,笑着說:“你繼續跑,我試試自己射箭準不準。”
話音剛落,宣明的右耳邊嗖的一聲飛過一箭,風揚在他身後開懷大笑:“老規矩,射完三箭,我就要開始追人了。”
宣明此刻唯一的出路,便是進入密室內層把門鎖上。第二箭擦肩而過,劃破了脖子上的一層皮,宣明遍體生寒,這長廊明明不算太遠,卻像是怎麽也走不完。
第三箭遲遲未來,密室內層的門卻只剩四五步。宣明粗喘着急步走上去,忽然間身體被人從腰間抱住,風揚不知道何時從背後追了上來,笑着說:“師弟真單純,我說射三箭就射三箭?”
說着臉色驟然變冷,把宣明摔在地上,手持匕首跪下來,拉過宣明的右腿便要狠狠戳下去。靜山侯雖然不是武人,卻也随着劉秀打過仗帶過兵,身體氣力自然比宣明要好得多。
宣明慌亂中急聲叫道:“師兄!你做了這麽多,不就是想要回你的靈脈麽?我、我有一法,是近年自己修習得來,我能把自己的靈脈送給你!”
風揚手中的動作驟停,臉色難看,眸色中卻是微微一動。
宣明又道:“我知道你從小不愛說話,也不愛與人來往,只知道勤奮刻苦鑽研玄學。別人不了解你,我卻知道你有多喜歡周易卦算!你連吃飯時都把玩銅板,我們之中沒有人比得上你用心,別的師兄到了年紀就想亂七八糟的事,唯獨你不會,也不分心,一心一意只想做師父的傳人!”
風揚的低頭看着他,臉色半青半白。
“你畢生只追求此道,靈脈被毀之後,你根本受不了。你被洛謙傷了之後便更加寡言少語,整日整夜看着我們做你最愛的事,必然心中痛苦。都是我的錯,要不是師父把魂咒傳給我,要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今後必将玄學發揚光大,你也不會那麽生氣。” 宣明磕磕絆絆地說,“你才是師父口中的曠世奇才,是我搶了本該屬于你的東西,全都是我的錯。師兄,我有辦法把我的靈脈給你,你有了靈脈,就能重新做你最喜歡的事了。”
風揚咬牙切齒:“你也知道自己搶了我的東西?”
“不錯,是我的錯,你才是真正的玄學大家,連師父都比不得你。你本有本事将玄學發揚光大,成就一生,名留青史,全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洛謙的錯,我們才是害了你的人。”
風揚慢慢站起來,聲音中不知不覺有了一絲慘然:“洛謙該死,洛謙該魂飛魄散。”
“是,洛謙該死。”
風揚低頭看着摔在地上的宣明,嘴唇輕微動了動:“你真有辦法,讓我的靈脈——”
“有。” 宣明坐起來結巴道,“等我出去之後與你作法——”
“胡說八道!” 風揚的臉色猙獰,手指淩厲掃過來,恨恨地掐着宣明的脖子,“且不說你是不是真有辦法,我現在不過是個魂魄,這身體幾日之內就會腐爛,何來恢複靈脈一說?”說着越發恨起來:“竟然敢騙我,宣明你好大的膽子,我掐死你!”
他多年來他痛苦掙紮,卻無論如何也發洩不出,剛才宣明的一番話句句入心,竟覺得從來沒人像他這麽了解自己的感受,如今猛然間明白宣明說的沒有一句是真的,自然是痛苦得難以控制。說着,風揚雙手的力氣加大,壓着他倒在地上,深深嵌入他的皮膚之中,宣明登時臉色紫漲,雙手胡亂撲打。
這時候密室的牆壁突然傳來轟隆的響聲,震耳欲聾,像是有人在外面用蠻力擊打牆壁。風揚此刻已經快要瘋了,雙目通紅道:“你那朝陽侯來救你了,我們不妨試試看,究竟是他能先進來,還是我先能把你掐死。”
眸色嗜血,似乎不殺了他不罷休。
宣明的手胡亂在地上摸着,竟然摸到了風揚掉落在地上的匕首,順手在風揚身上狠狠一戳。風揚的身體流血,卻毫不在意地笑着:“我本就是個屍體,沒有痛楚,你想殺也殺不死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宣明心中只剩下絕望,這密室全都是石頭所建,就算能打穿個洞口,一時半會兒人也沒法進來,只得狠狠用匕首戳着他的身體。風揚的力道絲毫不減,宣明眼前發黑,雜亂中聽到密室牆壁轟隆一聲,只聽到外面人的喧鬧聲。
就在這時一道強勁的風聲,風揚突然間身體一歪,頭上突然間插入一只長箭,就把靜山侯的頭狠狠釘入牆壁的石頭之中。
宣明慌亂地睜開雙目,只見風揚腦袋不斷流血,身體動也不能動,卻還是滿腹惡意地看着他,雙手亂抓。這情景實在有可怖,宣明連滾帶爬地逃開了,往箭來之處看去,只見牆壁被打開了臉大的洞口,蘇儀舉着弓站在外面,轟隆聲不絕,不少人還在不斷擊打着想要進來。
片刻一聲巨響,牆壁轟然倒塌,蘇儀帶着人走了進來。靜山侯想要把腦袋從箭上抽出來,鮮血流淌,血肉模糊,在場的兵士随從們誰也沒見過這種駭人場景,全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蘇儀說道:“靜山侯厲鬼纏身,大家親眼所見。”
身邊諸人連聲答應,就連靜山侯自己的人也難以辨駁,只是呆呆看着。
正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不人不鬼的東西,靜山侯的身體突然間一動不動,緊接着一陣陰風襲來,宣明捂着脖子臉色漲紅,竟像是又被人掐住的模樣,站在原地竭盡全力道:“符、要符——”
這次不但随從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連蘇儀也慌了,抽出劍來刺了幾下,但那本就是個戾氣極重的厲鬼,怎能用尋常之法對付?蘇儀束手無策,慌得喊道:“去找符來!”
随從們頭皮發麻:“哪裏有?什麽樣的符?”
蘇儀吼道:“蠢材!無論見到什麽符都拿來!”
宣明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尋常驅邪之物對風揚沒什麽用處,他平時身上總帶着幾張符,風揚的魂魄若敢來惹他,必然招致魂飛魄散。可是他今天設陣,身體全都淋濕,此刻什麽都沒帶。
脖子上鬼氣寒涼,宣明幾乎能感覺到風揚陰測測的冷笑。這人的恨意似乎永無止境,宣明心灰意冷,緊握着蘇儀的手:“我、我——”
就在這時,空中突然間飛來一道燃燒的靈符,宣明脖子上的緊箍突然間松了,那靈符貼在眼前一團不知是什麽的東西上面,翻湧掙紮,似乎能聽到那東西的痛苦嘶吼,在密室裏瘋了似的橫沖直撞。
宣明怔怔地望向洞口,只見簡平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凄涼,手中尚有一張燃着的道符。
“師父,你把他、把他——” 要讓他魂飛魄散?
簡平望着密室,淡淡說道:“你們都出去吧,這裏有我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