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晨起香,暫時在附近找了個地方把簡平埋葬了,暖煙也給簡平磕了個頭,哭得一塌糊塗。盡管師父死了,聖旨卻也等不得人,宮裏派來的人催促着,不到正午就得上路。

可是簡平沒了,暖煙卻也死活不肯留在家裏了,宣明找不到不讓他去的理由,心道反正應該沒有殺身之禍了,便把暖煙和随從都帶上。随從騎着馬,暖煙便跟着宣明在馬車裏坐着,時不時躺在宣明腿上困得睡覺。

從這縣城裏快馬加鞭去京城,不眠不休,兩天兩夜的功夫就能到。可是有馬車跟着,腳程就變慢了不少,再加上吃飯住宿,暖煙又拉了三天肚子,一行人足足在路上走了半個多月。

這天傍晚,宣明一行人終于踏進了京城。

暖煙頭一次來這繁華之地,熱鬧非凡,燈火通明,自然是覺得新鮮,拉開馬車的簾子向宣明問這問那。宣明想起自己在這裏待過的那十幾年,心緒不知怎的半點起伏也沒有,往外看着不言不語。暖煙見他這副樣子便知道有問題,也不再問了,只是拉住他的手。

馬車沒有停,徑直去了皇宮。

當夜宣明忐忑不安,在宮中安排下的住處睡了,一宿沒睡好。皇上召他來不知道有什麽意圖,他連蘇儀的面也見不到,實在是心裏面沒底。蘇儀就算是平順一生,自己卻也未必能平安無事,這件事蘇儀必定知道些什麽,他卻沒辦法問清楚。

清晨有聖旨傳來,皇上召他即刻面聖。宣明一動不動地坐着讓內侍服侍他梳洗,眉頭緊皺,忽然間聽到身後那梳頭的內侍輕聲說:“朝陽侯說,他等會兒也在,先生見機行事。”

宣明不敢回頭,心中卻是起了萬丈波濤,微微點了點頭。蘇儀派人傳話給他,無非是讓他安心,這男人果然是靠得住的。梳洗完畢,前來宣旨的內侍帶着他,在宮中七拐八拐地走了許久,終于把他領到一個安靜的房間裏。

宣明不敢随便擡頭,卻也從筆墨的味道得知這是劉秀的書房,他的目光從進門就掃過了站在一旁的蘇儀,只是裝作沒看見,在書桌前的尊貴男人面前拜倒下來:“草民宣明,參見聖上。”

劉秀仔細端詳這男子,瘦得很,個子卻也不算矮,眉眼長得真是雅秀不俗,只可惜左臉上有幾道陳年淺疤,多少破了點相。再看他走路的模樣的确是不方便,連在地上跪久點都會發抖,劉秀道:“平身。”

宣明站起來微垂着頭。

氣質不錯,在天子面前沒有懼意,不谄媚不讨好,有些風骨,劉秀心裏面有了幾分好感。但是好感并不代表他可以留下宣明的性命。

“簡先生的身體如何?” 語氣像是寒暄,目光裏卻是探究的意思。

宣明低着頭,聲音沒什麽起伏,卻是很恭敬:“啓禀聖上,師父的身體不太好,今年病情加重,年初便已經起不了床,此次我臨行前更是虛弱,半個月前過了。”

蘇儀的眸色微微一動。劉秀也沉默了片刻,說道:“簡先生一生坎坷,皆因一開始便不該逆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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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咽了咽口水,把想說的話生生壓下來:“聖上英明。” 這時候跟皇帝較真沒意思,死的只是自己。

劉秀望着他道:“上個月靜山侯死的那夜,你就在靜山侯家裏為他做法?”

這本就是對縣令的說辭,沒什麽好隐瞞的,宣明道:“是,皇上。”

劉秀抿了一口茶,又道:“做的是什麽法?別告訴我是什麽讓家宅安寧的陣法。他那時擔心的可不是家宅安寧不安寧。”

宣明掃了蘇儀一眼,他也不清楚現在該說什麽,說謊話被拆穿便是欺君之罪,說真話又怕跟蘇儀說的對不起來。劉秀之所以直接讓他進宮,不許他和蘇儀見面,只怕就是這個意思?

蘇儀一動沒動,連眼睛也沒眨,宣明卻硬是從他嘴邊的笑意看出一點認可的意思來。宣明暗中咬了咬牙,豁出去了,說道:“當時靜山侯的确是想讓我做一場比較特殊的陣法,只是這件事卻不太好說。”

劉秀低頭看着他,擡擡下巴,其他的人立刻魚貫而下,書房裏只剩下他和宣明兩個,連蘇儀也跟着其他人出去了。

劉秀道:“你說吧。”

來不及細想,宣明這時候只能邊想邊說。

“草民不敢欺瞞聖上,靜山侯之所以讓草民去他家中設陣,是懷了大逆不道之心。師父有逆天改命之能,靜山侯不知道從哪裏聽聞了這些,便把我的師父和一個小随從關起來,讓我替他改成皇帝的命格。”

“你沒替他改,為什麽?”

宣明沉靜地說:“草民不會。”

他這時候不敢實話實說。之前蘇儀曾上表劉秀,說自己的才能一般,不足為懼,救了他的一條命。如果他現在會逆天改命,蘇儀那時候要麽是欺君,至少也是個失職之罪。所以他現在必須不會,而且還要圓得好。

“你不會?” 劉秀的目光裏是探究,“你在簡平身邊這麽多年,沒有得他的真傳?”

“逆天改命是玄學中最高深的陣法,草民起不了此陣。師父的弟子中,只有風揚師兄學過此陣。”

提起風揚的名字,劉秀的雙眸微不可見地輕輕一眯,宣明冷眼看了他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劉秀身體的緊繃。

被風揚折磨過的人,都會有這種反應。

宣明暗暗垂了頭。

劉秀喝了一口茶,神情已經恢複平靜,又沉聲問道:“你既是不會,何不讓你師父起陣?”

“師傅身體虛弱,改皇帝命格這類的大陣耗損體力,前後延續幾個時辰,師父無能為力。但如果告訴他我不會起,靜山侯擔心我們知道他有謀逆之心,必定将我們都殺了。我沒有辦法,只好謊稱自己會起,卻暗中藏了一個獻魂陣。靜山侯的魂魄被鬼魂吞噬,繼而身體也被侵占,才有鬼上身的事。”

靜山侯被鬼上身的事,劉秀早有耳聞,且從不同人的口中聽來大都一致,沒什麽可疑,可見宣明說的是真話。

劉秀笑了笑:“你在靜山侯府起陣,靜山侯死,朝陽侯不早不晚地率着人趕到,時辰倒也是剛剛好。”

宣明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清楚蘇儀到底是怎麽跟劉秀說的,一旦說法不同,兩人之中必有一個犯欺君之罪。這時候容不得他多想,宣明只能先從真話開始說:“靜山侯家中有個江湖術士會邪術,無聲無息地害死了朝陽侯先派來的兩個官員。我之前已經認識了朝陽侯,當時無所依靠,便向朝陽侯送了一個辟邪之符示好——”

劉秀笑了笑:“只是示好?”

宣明紅了臉,低下頭說:“我、我當時沒有辦法,向朝陽侯獻身,求他、求他救我,把靜山侯意圖謀反的事說了。”

蘇儀倒是沒說起這件事,但劉秀猜着就是這麽回事。宣明雖然有些破了相,風姿卻是不錯,長相更是少見的好看。他既然是有求于人送上門去,蘇儀豈有推開之理,就算是男風一度也使得。

劉秀半垂着眼睛思沉片刻,向門外朗聲道:“讓蘇侯進來。”

書房外有內侍應了,不多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蘇儀緩步走了進來,站在一旁恭敬地說:“聖上。”

劉秀淡淡道:“靜山侯死了,對外便是江湖術士使了邪術,致使靜山侯被惡鬼上身而亡,在皇太後面前也要這麽說。”

“是。” 蘇儀應下來。

靜山侯不是問題,劉秀肯不肯讓宣明活命才是問題。

劉秀斜坐着,臉半轉過來看着宣明:“宣明,靜山侯死了之後,身邊還有一個活着的親信,我也把他提到了京城。他說他知道你和風揚的事——” 劉秀的聲音頓了頓,擡眼問道:“你跟他之間有什麽事?”

蘇儀垂眼望着地面,不聲不響,宣明也緊張到了極點。靜山侯的親信所知道的,無非就是風揚早就不能卦算,當年算出劉秀藏身之處的人其實是宣明或者簡平。

劉秀為什麽來問他,是想看看他想說什麽,能不能跟那親信的話對起來?

一時間書房裏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劉秀喝茶的聲音。

宣明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蘇儀,蘇儀什麽動靜也沒有,甚至連示意也沒有。宣明垂首道:“風揚是我的師兄。”

“是麽,沒有別的關系?”劉秀把茶杯放下,緩緩道,“當年我在地牢裏見過你的身影。你在那裏做什麽?”

宣明閉口不答,這時候說什麽都是錯。到底靜山侯的親信說了多少?如果劉秀知道宣明才是算出他藏身之處的人,還能留下他的性命麽?

劉秀見他什麽都不說,嘴角挂上一抹淡薄笑意:“宣明,那親信其實在來京的路上就不小心死了,什麽也沒有來得及說。我本是想試探你,想不到你真有事情瞞着我。”

宣明只覺得四肢發冷,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劉秀這次怕是真的下決心要殺他了,現在該怎麽辦?

劉秀不知怎的,心中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對宣明的印象不錯,心裏的确想留下他一條命,但卻找不到理由。宣明當年分明與風揚有牽連,身上又不曉得有多少本事,如今還要有所隐瞞,這人死了比活着讓人安心。

眼看劉秀的目光逐漸變得寒冷,宣明忍不住暗中望向蘇儀,劉秀要殺他了,生死關頭,究竟該怎麽辦?

蘇儀還是沒有看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玩着自己的袖子,微微掀了起來。

宣明的心中猛得一動,不等劉秀開口,慢慢解開自己的腰帶衣服,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了下來。

劉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內侍見狀要上前來阻止,劉秀揮手讓他們退下去。

白.皙瘦弱的身體上斑斑傷痕,交錯相連,有刀傷,有箭傷,有燒傷,有的足有四五寸長,腿上一道醜陋無比的傷疤自大腿直到腳踝。宣明沉靜地望着他,見劉秀的神情凝重專注,說道:“風揚最喜歡跟我玩的游戲是算卦。我算得準,他便不傷我;算得不準,他便劃我一刀。他也喜歡跟我玩射箭,我跑,他射。” 他指着自己的腿上的長疤:“這是我最不聽話、最犟的時候,他給我留下的,因為我罵了他,我罵他活該,全都是活該。”

宣明擡頭看着他,聲音平靜下來:“聖上觸怒他的時候,他做了些什麽?”

劉秀的臉色微有些蒼白,眼睛裏隐隐似有水花,靜默無聲。

“聖上問我和風揚是什麽關系,這便是我和風揚的關系。他喜歡跟我說,你不是有雄心大志麽……““……你不是真命天子麽,怎麽被我囚禁在此?” 劉秀不輕不重地接了口。

宣明靜下來沒出聲,聽他說完了,早已冷得全身發抖:“聖上英明,是順天意而生的千古明君,宣明命賤,不過是一只蝼蟻。然蝼蟻尚且偷生,宣明早已有自知之明,萬不敢做出逆天而行的事。草民看了風揚與師父的下場,深知逆天者亡的道理,此生早已沒有什麽志向。而聖上的千秋基業不過才剛剛開始,四海歸心,正是天命所歸。” 說完他跪了下來,聲音也是微顫:“草民惶恐,不敢觸怒天威,只求能在聖上手下的盛世裏偏安一隅,沾沾聖上的光,與家人共享天倫。聖上仁慈,可願成全草民的這個心願?”

蘇儀默默地從地上把宣明的衣服撿起來,不敢做什麽,只等着劉秀出聲。

劉秀捂着眼睛沒說話,許久,輕嘆一口氣:“朝陽侯帶着他下去吧,寡人想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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