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朱雀也來

翌日,天晴。

這算是季仲卿深入魔修群體內部的第一個日子。對于季大劍修而言,魔道向來是擺在對立面的,這種思想源自于他的家族,源自于血脈之中的正派傲氣。但這些并不意味着他完全無法接受“魔”——例如此時此刻,他正将一只魔物護在懷裏。

游弋睡得很沉,也許是被折騰到了太晚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季仲卿在一旁,令他感到足夠心安……總之此時此刻,他确實是毫無知覺,睡得像一個遠足勞累的凡人。

——至于宮陣子,正由屋外一些不明所以但頗有責任、危機感的魔修們撐起。他們不敢窺視,而屋子的一方小窗正對着遠方山河的景色,并被宮陣子所隐蔽了,自然不會有人知曉這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晨曦裏,微濕的清風從外流竄而入,夾雜着幾分落葉。暖色的光亮打落在地,在屋內營造出一種朦胧感。

當然,就季仲卿而言,有無光亮并不重要。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也能數清游弋有幾根睫毛、也能瞧見懷中青年眼廓的美好形狀,自然也能清晰地看出游弋的那份親近。

昨日,魔物說的真真假假,其實季仲卿也難以便清。他因為游弋亂了心境,雖道心幾經錘煉又重新穩固,但他那些銳利的判斷與解讀能力在直面這心魔源頭時,總是有些無力的。

不過這個風光暧昧的早晨裏,季仲卿倏忽有些相信了游弋的話語。

而如此還算讨喜的時光裏,便是季仲卿也未曾發覺空氣之中一道隐約的波動。屋後高崖的繁密草叢深處,一截紅中透黑的枯枝顫抖了兩番,片刻,細而缥缈的煙霧從枯枝的內裏吹了出來,帶着隐約的火星光亮。

那些細煙向下,一路飄落進宮陣子的內部,化作虛無。

……

…………

衆所周知,修真之人半腳踏入非人類的界限,睡眠于他們而言并非必須。而游弋此番深睡實際上也并不簡單。

他正受限于一潭夢境。

煙斜霧橫之中,魔物隐約瞧見遠方一座極高的山峰插/入雲霄。赤紅色的裸岩剔透如水晶,以極陡的傾度向下漸變為肥沃的黑土。即便隔得遠,游弋也能嗅見遠處的芳草氣息,那些皆是珍貴的名品,卻宛如雜草頹然紮根,向着山巅。

而裸岩之中生長着一種枯老的樹木,身形修長無半分翠綠顏色,只是紅至深而透露出些許的濃黑,孤獨的枝丫交錯向上直至天穹,樹形想來極大,半遮半掩護着山腰處一片精致的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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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岩流漿,灼老梧桐。”游弋心中微有些迷茫,隐約記起河鎮旁那吹搖了天地的一戰:“朱雀山?”

“此山名曰枯桐,還未有稱以【朱雀山】的本事。”一道男聲自身後傳來,游弋大驚,穩住心神回首一望,正巧見周圍迷霧稍淡,露出一方古亭的輪廓。亭裏一人穿着一身墨色的長衣,眉眼溫潤,額間卻紋了一只大鳥,側身展翅,羽尾是跳動的火焰。男子在此間靜坐,不像是修行或者閑游,更像是等人,“我朱雀山是這九重天中的三尊宗族之一,此名豈是一座靈山可妄想用得?”

游弋心頭一沉,腳步一錯向後退了半寸,心道恐怕此間并非是一夢境那般簡單。

“自然不只是夢境。”那人淡淡道。他起身,一拂衣袖邁步向游弋靠近,神态間帶有一種奇異的篤定。游弋還想再退,但這天地間倏忽開始緊縮,開始吐息,粘稠的威勢急略而至,緊緊粘附在游弋的體表,囚籠般将他鎖定。

四肢不可動,眉眼不可動,甚至連清風吹起的發梢都凝固在半空。游弋大驚,正努力掙脫之時忽覺胸口一陣燙意。也就是呼吸間,他再凝神,卻發現自己竟變回了一株木心蓮!

他竟然是一個完整的意識體,停留在第九重天。

不等其多想,一雙手已然托住他,蒼白的指尖用力擰下一片不大不小的肥葉,靠近鼻側輕輕一嗅——游弋正吞下痛呼,就覺着脫離本體的部分正在燒燎,是那人指尖的葉片已化作一捧紫色的火焰,輕輕裂開,成為空氣間微不足道的一股魔氣。

“季家的味道。”男人冷笑,“本以為你只是個小東西……但如今,看來是一個有用的小東西,是把可以打開季家寶庫的鑰匙。”

“不過依舊是個只能在季仲卿的庇護下活着的雜草罷了。”

妄想。游弋在心中呸了一聲,心情卻不算輕快。他意念一動,纏繞作梭狀的長藤直擊男人後背,卻被其袖間浮起的火焰霎那間燒盡。游弋察覺到此人氣息的不同尋常,想必是朱雀山之中真正找尋自己的那人——那他的修為說不定甚至在大師兄之上!何況第六重天其本身對修真者之能力就帶有削弱作用,這人——或者說這只臭鳥——必然動了什麽手段,完全切斷了大師兄對自己的感知。

游弋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打不過眼前這人,甚至無法逃脫……因為男人是一只成年的妖獸霸主,朱雀。

但他不甘。

他的宏願,他的使命,他的所愛。都還只是顆青澀的果,挂在高高的枝頭,不可采摘。

弱小,這便是弱小。游弋心想。仿佛有人貼在他耳側輕聲細語,原本只是輕輕的低喃,到來後來,嘆息聲成片地将他環繞,教唆他:長大!長大!長大!

靜默的木心蓮忽然伸展了枝丫,它那透明的葉片與靜脈裏顯出的紫色的細線,那是魔物本體之中最精妙的紋路,是它的血脈走向。深紫色的細線是流動的濃郁魔氣,一點點脹開,眨眼間便将每一份空白填滿。這些被填滿的肉葉擺了擺身子,全然變作了黑色。

游弋在心底默念了什麽,在那朱雀化作的男子微凝的視線中縮緊“*”,而後向葉尖所指的方向,迅速地拔高拉長——黑色的肉葉在此刻失去了其柔軟的模樣,變得堅硬,有如一塊快打磨過的堅硬石頭,角度刁鑽地往男子所處之地射去。

男子揮袖打出一片熾熱的火幕将襲來的尖葉迅速灼燒作一片灰燼,但屬于游弋的枝葉不停滞也無所畏,自灼斷的莖間重新抽出細嫩的枝條。游弋甚至想用“手臂”困緊這只強大的鳥兒,蛇獸般盤旋欲纏。

但困境之中的男子只是向前邁出一步——

只一步,他便來到了游弋面前。他手中的火焰早已變作了幽幽的白焰,熾熱的火舌随指尖一路向前,抓向游弋埋在土中的根莖。強行催動魔氣的魔物此刻早已渙散了意識,他只是盡力地舒展,憑借着一股狠勁用枝條勉強貫穿了敵人的右腹。

但火焰也到了,伴着無人可擋的氣勢。

在這樣一個時刻,游弋的思緒卻一點一點地松懈下去。它的意識仿佛被浸泡在一片溫暖的白色海洋之間,飄蕩、飄蕩……

他嗅到了烈酒的氣味。

——微辣的透明酒液從亭下的虛空裏浮現,而後灑落下去。這些明明應該助燃的液體包裹着火焰,包裹着制造火焰的朱雀,散發出一股極寒的冷意。亭外,一位老者踏着虛空來,步伐有些搖晃,卻在瞬息間來到了纏鬥的一草一鳥之間。

“朱雀,殺不得,殺不得。”

于是火焰熄滅。

猙獰的黑色枝條自中間斷作兩半,一半化成了游弋的幻影,在虛空裏閃爍了幾下,也漸漸如煙霧消散。而被稱作朱雀的妖修被迫疾退兩步,未曾發覺一些黑霧在飄散前,鑽進了他已然快要愈合的傷口裏。

他名為朱雀——而這世間敢用此名的,僅有朱雀山唯一的正統傳承者。

朱雀斂了神态間的淡淡意味,露出幾分煞氣:“老東西,你什麽意思?”

老者雙手合掌,原本挂在臂彎上的酒壺不知何時歸回腰間。他并不針對朱雀的不敬,僅僅是無奈道:“天意使然,他不是如今你可殺之人。”

朱雀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天意?”

……

…………

游弋自夢中驚醒。

熟悉的氣息一瞬間環抱住他微冷的身體,與此而來的還有鳥鳴,以及鬼谷之中極為親近他的魔氣。

他睜開眼,正巧對上季仲卿的面孔。

劍修的衣冠整齊,即便是側躺着,懷抱裏還藏了個魔物,衣料上也不顯皺褶。而游弋……他沒穿衣服。

這不是人間,但卻是游弋心中的人間。

青年想起方才的那些種種,只覺得一股鑽心的疼徘徊在頭頂額間,但他強忍下來,争取不動神色。昨兒發生了什麽,本讓游弋的心中多了幾分羞意,但經過一場片刻決定生死的鬥法過後,那些多餘的情緒反倒是散了。于是此刻在這間屋子裏徘徊的,是一種絕妙的熟悉。

游弋思索片刻,低頭将腦袋縮進季仲卿的懷抱裏,動作很是坦然,很是老夫老妻。

季仲卿一怔,覺得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哪裏教他不安。

片刻寂靜。

半晌,游弋擡頭,與劍修對視。也許是方才短暫的調息有了成效,他眼底沒有什麽肆虐的魔氣,神态也很輕松,還帶着幾分想開了的釋然。

“大師兄,”他問:“不能殺人,那能殺鳥嗎?”

心中想的卻是——他确實,有些太過于依賴大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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