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律修

季連洲僵了片刻,轉頭去看溫孤烨。

樓下的姑娘還在哭,城主之子則滿面春色,暗地指揮身側的家丁将賣唱姑娘團團圍住。周圍桌上的修士皆事不關己地喝着茶,賣唱姑娘哭得越來越凄楚。

城主之子大概是覺得萬無一失了,往前一步,就要挑起那姑娘的下巴,口中講:“小娘子随爺回府,只要伺候好爺,自有享不盡的清福。啧,快別哭。”

季連洲頗覺慘不忍睹,而溫孤烨仍面無表情。

想了想,季連洲試探道:“小哥哥可要救人?”

溫孤烨眉尖一挑,好像詫異的看着他:“你真沒看出來?”

季連洲一怔,看出來……什麽?

他皺着眉頭,重新以神識掃過樓下諸人。莫非溫孤烨等的并不是纨绔調戲小娘子,而是有大能經過?

抱着這樣的念頭觀測片刻,連城主之子身邊的家丁都被他一一掃過,季連洲仍沒察覺不對。他幾乎是放棄了,随意地将神識凝上熱鬧中的二人,那纨绔是再清楚不過的剛剛步入煉氣中期,賣唱姑娘身上卻是混混沌沌,好像并沒有靈氣。

不對。

季連洲驀地睜大眼,收起輕視,仔仔細細地掃過賣唱姑娘周身。

半晌後,他啞然:“金丹中期?身上帶了能遮掩修為的法器?”

溫孤烨輕輕颔首:“對。”

季連洲頓了良久,終于長長舒出一口氣:“這真是……她到底是什麽人?”

“未央塢,沈弦黛。”

季連洲回憶了會兒:“未央塢?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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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賣唱姑娘——現在該叫沈弦黛了,她懷中果真抱着一把琴。季連洲方才不曾注意,這會兒細細看了,才發覺那琴竟是一件法器。

他無言以對,只知道一件事。城主之子身後家丁中修為最高者不過築基中期,這在這種各大門派境外的仙城內看已經算是強者,再強的人就算願意在仙城內停留,也不會只當家丁。

一群人加在一起,都比不過沈弦黛撥一下琴。

然而,“未央塢塢主不是姓沈?這沈弦黛和塢主是什麽關系?”

溫孤烨答:“塢主的女兒……先前與門派師兄妹一同外出歷練時偶遇四階妖獸,醒時已在葭祿山內,且失去記憶。”

季連洲嘆:“實在不幸。”

話說到這裏,季連洲已把事情經過乃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猜出七七八八。失憶的沈弦黛多半難以發現自己身上的秘密,而律修所用法器大多都是尋常事物,看着也不引人注意。她是塢主之女,身上帶着遮蓋修為的法器,自己卻不知道這點。如此一來,根據旁人目光,将自己判斷成賣唱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是真正的季淵來到這裏,定會在樓下傳出聲響時便出手相救。沈弦黛心生感激,跟随季淵同行,路上偶然間撥動琴弦,被季淵發覺靈氣波動……

季連洲捂着額頭,莫非真是這樣?

至于溫孤烨是如何知道這一切,他是半點不想知道。無非就是季淵如何,季淵又如何,季淵再如何。

不過眼下看溫孤烨的态度,顯然是不準備出手相救。想到這點,季連洲微妙地察覺到一絲放松。

自己被綁在溫孤烨身邊,溫孤烨又怎能将注意力分給他人?

下面的糾紛還在繼續,沈弦黛淚眼盈盈,懷抱木琴,愈發顯得弱不經風。不過季連洲完全有理由相信,那把琴的材質恐怕只比玄木差一個檔次。

他這邊神思飛馳,溫孤烨冷不丁說了句:“莫非小師弟憐惜她?”

季連洲剎時回神,道:“怎會?”他望着溫孤烨,眼神溫柔纏綿,恰似一汪春水,“我眼裏只有小哥哥你,至于其他人,管她是未央塢少塢主還是若羌坊聖女……都及不上小哥哥一根頭發。”

溫孤烨一頭墨色長發被冠起,季連洲卻清晰的記得對方長發披散的模樣。尤其是在雙修的記憶裏和自己初奪舍時在禁制外看到那次,溫孤烨皮膚白,烏黑的頭發垂在不着寸縷的身體上,對比鮮明,形如潑散的墨水。

他情話說的信手拈來,溫孤烨除了不信只剩不信。但他面上絲毫不顯,只淡淡應道:“還有呢?”

季連洲極順溜地接下去:“小哥哥待我那般好,我也會待小哥哥好……小哥哥不要抛下我,我要和小哥哥在一起,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在哪裏。”

這倒像是阿洲的話。

溫孤烨眼神一暗,袖子輕輕甩動一下,房間的窗戶便朝兩邊打開。

樓下,城主之子扯出沈弦黛衣袖,沈弦黛的手指将将要擦過琴弦。

溫孤烨道:“還等什麽?走吧。”

這時候季連洲反倒覺得遺憾,現在就走,不是白白将一個讓未央塢欠自己二人的人情送出?雖說以沈弦黛的修為,在這仙城中本就不會出什麽大事……

溫孤烨已站在床邊,回頭看他,一縷風吹亂他額前的碎發。

他逆着光,面上便帶出些陰影,将面上的線條變得模糊柔和。眼神又明又冷,像是天上星。

季連洲心尖一動,頓時抛卻先前所想之事,甚至下意識幫溫孤烨找好借口。

溫孤烨此前從未見過沈弦黛,把人救了也不能直接将她帶回未央塢。如此一來,日後還有可想而知的無盡麻煩。

兩人還要去西疆探靈脈,哪有那樣多時間用來浪費。

他快步走到溫孤烨身邊,朝他笑了笑,眼神清澈,色若桃花:“小哥哥,咱們走。”

禦風訣在之間捏動,靈劍早已等候在外。季連洲在踏上去的瞬間冒出一個想法,斷掉的無名劍是否還有被修複的一天?

說起來,真要修複,也只能由自己或溫孤烨動手。

無名劍是溫孤烨在他金丹巅峰時煉制,雖是自己曾經的本命法器,卻對溫孤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

他心思轉來轉去,轉眼,已行至仙城最外的城牆。葭祿山在前方若隐若現,山巅藏于雲端。

季連洲若有所感,開口講:“小哥哥……”

才說了三個字,兩人身後,突然暴起一陣刺耳的鳴音。音波如有實質,蕩在空氣中,愈來愈遠,愈來愈輕。

在他們足下,仙城中來往的修士聽聞此音,大多都身形一滞,緊接着便一口血嘔出。

血腥味在城中飄散,反倒是不能做到引氣入體的普通人不覺有礙。此外,便是修為在金丹中期之上者。

在他們先前住的那間客棧大堂,沈弦黛咬着下唇,迷茫地撫弄琴弦。

唯有她一人,依然站立。

音波越來越遠,連仙城外的林中飛鳥都被驚起。溫孤烨看着這一幕幕,側過頭問季連洲:“你怎麽樣?”

季連洲摸了摸心口,道:“丹田震動……剛才那一下,大概把沈弦黛所有靈氣都用光了。”

溫孤烨擰眉:“受傷了嗎?”

季連洲笑了笑:“那倒沒有,小哥哥放心。”

畢竟離事發之地遠,他的修為又只比沈弦黛低了一階。

溫孤烨“唔”了聲,擰着的眉頭依然沒有松開。

季連洲見狀,略一沉吟,便道:“小哥哥是想回去?”

溫孤烨道:“不……罷了,罷了。”

他原本是覺得,如果季淵在此,這一城的人也不會受傷。

後來轉念一想,那些自己在逍遙宗內練劍,季連洲流連蒼原各處的日子,早有多少本該由季淵遇到并拯救的妹子芳華早逝。

眼下這情況,與之也并無不同。

季連洲等了會兒,溫孤烨始終沒再開口。他略覺詫異,溫孤烨不像是為了這點事就多愁善感的人……到底怎麽了?

城中已有人往客棧趕去,溫孤烨踩着飛劍立在城牆上空,鋪展開的神識清晰的向他展現出沈弦黛被來人捉住質問的場景。

他阖上眼,指尖躍動,捏出一只傳信小雀。

小雀很快被放飛,往一望無際的藍天去。溫孤烨想起些什麽,問季連洲:“聽聞渡劫時若有什麽心魔執念在,便會失敗?”

事實上,這句話并非聽聞,而是好友做出的設定。

眼下恰好有一個經歷過渡劫的,他便直接問出口。

季連洲顯然是沒想到溫孤烨會一下子把注意力轉向自己。他從小雀消失的方向轉回視線,想了想,道:“小哥哥,咱們邊走邊說?”

溫孤烨輕輕道:“好。”

浮雲在兩人身邊掠過,葭祿山上的蔥蔥綠茵映入眼中。季連洲深呼吸了數次,終于道:“你不問,我還沒想到。”

渡劫失敗來的太突然,之後他一心只有尋找合适的身體奪舍。再往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季連洲一直沒有機會細想自己為什麽會失敗。

按說他在大乘期停留萬年,最後劫雲到來還是因為靈氣自發溢滿經脈,根基再紮實不過。身為潛龍淵內至高無上的魔尊,他有堪稱整個修真界最好的資源。

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渡劫失敗?

“我那時候,我想看到了什麽人……”季連洲一點一點回憶。

在最後一道劫雷劈下時,他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雖然不甚分明,卻确确實實,讓他分心了。

所以劫雷劈下之時他沒有來得及抵擋,所以他被劈碎靈劍劈毀身體,連魂魄都飄飄忽忽,好像要被風吹散。

“……那個人,大概,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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