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據說長久以來不見天日的木頭會腐朽,據說攀援着大樹的菟絲子會被扯斷,據說淋了雨的糧食會發黴,據說黑暗的情緒會在人心裏滋長蔓延,最後将人完全的吞噬。
*如是,野心如是,愧疚如是,怨恨亦如是。
北宮旸死了。
真實的感受到這一點之前,公孫朔兮還是如往常一樣,每日清晨七點鐘準時去錄音棚,坐着擠滿了人,充滿着讨厭氣味,偶爾還會遇見癡漢的電車,将自己代入到角色裏面,說着那些拗口深奧的臺詞,偶爾出去短期旅行,偶爾就漫無目的的走着,就這樣度過她生活的每一天。
夢總是會醒,幻想總是會被打破,原本以為只是會在睡夢中流下幾滴眼淚的程度,等到察覺到的時候,卻發現事情不光是眼淚沾濕了枕巾那樣簡單。
聽說眼淚流的時間長了,就會發現,除了胸口發悶,眼角酸疼以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流淚的征兆。
已經,無淚可流。
北宮旸的葬禮沒有在國內辦,甚至公孫朔兮連她穿着喪服的模樣都沒見到,她死後不到一個小時,不知道哪裏來的幾個黑衣服的人直接就攜帶着她的遺體上了飛機,飛上了天空,蔚藍色飄着白色雲朵讓人想要哭泣的天空。
“朔兮,別太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又是一段收音的結束,公孫朔兮退下來喝水的時候,坐在她旁邊的周瑩看看她青黑色的眼圈,實在忍不住道。
自從北宮旸車禍過世,公孫朔兮就像是瘋了一樣,一次性接了平常半年的工作量,每天不停地錄音錄音,她看了,都覺得累。
“那我就失禮了。”喝着水,公孫朔兮沉默的聽着周瑩的話,注意到她看着自己的憐憫眼光,心一抽,不動聲色的道。
的确是,她也應該回去了。
“今天怎麽答應的這麽快?”
她這樣爽快的答應,倒讓搜羅了一大筐說服她的理由的周瑩詫異了,平常這樣跟她說的時候她不都是先笑着答應,再使勁的找理由推卻的嗎?
“因為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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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笑着,公孫朔兮看一看錄音棚外快要墜到山頭的陽光,月牙一樣的眼睛波光流轉,在周瑩疑惑的目光中,背起自己的包,慢慢的打開了錄音棚的門。
現在回去的話,時間正好。
正好是病人入睡的時間。
“她怎麽樣了?”
“已經打過鎮定劑,吃過飯了,目前情況還好,不過公孫夫人一直吵着要去找她的小朔兮,司小姐,可認得那個小女孩嗎?或者是說,司小姐周圍有叫朔兮的嗎?”
“不好意思,我并不認得她。”
“啊,那肯定又是公孫夫人又在妄想了,看來我們的研究治療又要更進一步了。”
“那就麻煩醫生了。”
“不客氣,應該的,那麽我先告辭了。”
“慢走。”
看着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轉身離開,消失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公孫朔兮才靜靜地偏轉頭,隔着一層玻璃看着病床上的人。
一個月之前她還曾經這樣注視着北宮旸,現在,她卻意想不到的以同樣的姿态注視着另一個人。
張欣,她的親生母親。
公孫逸兮死了,就在北宮旸死的第二天。
從醫院頂樓跳下來,不巧醫院還在施工,工人還沒有來得及把那些鋼筋收走,她不偏不倚的就被一根鋼筋穿胸而過,刺透了心髒,當場就咽了氣。
公孫朔兮還在錄音棚裏錄音,剛剛出門就聽見公孫治的秘書給自己打電話,她說,大小姐,二小姐死了,所以您将要接手董事長的公司和他的財産。
公孫朔兮沉默的接着電話,不發一語。
對于公孫治而言,孩子,不論是哪一個,都只是他延續他的事業的一種手段而已。所以他不會在乎自己的死了的二女兒,因為自己還有一個活着的大女兒。
說到底,只是因為私心罷了。
公孫逸兮的葬禮她倒是參加了,也可以說她是沒有不參加的理由。
只是近距離看着那一張與自己相似度異常高的蒼白的臉,她還是止不住的直犯惡心。
看見公孫逸兮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是親眼看見自己的死亡那樣,讓人難過。
畢竟,她和公孫逸兮是雙胞胎。
人與人之間的牽扯總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同時,人類的血緣關系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明明公孫逸兮是死了,毫無生息了,公孫朔兮冷淡的站在旁邊看着公孫家上上下下和那些賓客悲傷樣子的時候,卻還是像能看見她對着自己得意的笑一樣,那模樣活像是挑釁的說,公孫朔兮,你看,我好歹是贏了你一次。
北宮旸死了,公孫逸兮也死了,可是她卻不認為公孫逸兮是因為北宮旸死了她才去死的,明明人人都知道公孫逸兮很喜歡北宮旸。
所以,公孫逸兮為什麽要去死?所以,公孫逸兮為什麽很喜歡北宮旸?
恐怕就算是寵了她幾十年的張欣也無法明白這個問題,為什麽,公孫逸兮要去尋死?
公孫朔兮嘆息。
就算是問她,作為雙胞胎的姐姐,她也不會明白,為什麽公孫逸兮要致力于跟她搶奪東西,從她十六歲第一次來到公孫家大宅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停的在跟自己搶東西,從玩具到書本,從食物到飲料,最後到了北宮旸。
公孫逸兮就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直在提防着她,怕她搶走她的東西,但究竟是搶走什麽,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而她選擇死亡,恐怕不是因為北宮旸死了,而是因為,連北宮旸都死了。
連北宮旸都沒了,她還有什麽可以跟她搶的?
失了目标和樂趣,還不如去死,可能對于她來說,那就是解脫。
可是對于張欣來說,那卻是折磨。
唯一作為依靠的孩子死了,讓她怎麽活下去?
公孫逸兮可是她唯一的心靈支柱,是她緩解自己心裏愧疚和痛苦的一劑良藥啊,藥沒了,病人怎麽辦?
公孫逸兮死了,可是她膽子小又不敢自殺随着公孫逸兮去,所以,她瘋了。
公孫治被警察帶進監獄之前,其他的什麽也沒說,只是深深的看了公孫朔兮一眼,對她道,“照顧好你媽,她也不容易,如果……你實在是忙的話,就把她送進神經病院療養吧。”
公孫朔兮沒說話,看着他頹喪如一只喪家之犬那般被警察帶走,看着他一夜之間好像駝了許多的背影,公孫朔兮才發現,原來公孫治真的是自己的父親,自己也真的是他的孩子,他們一樣,都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她原本不願意與公孫逸兮争搶任何東西,只是在那樣的氛圍下,她也漸漸的變了,也将北宮旸當成了一個工具,就像是公孫治一樣,利用她。
她利用得到的是感情和榮譽,公孫治卻是實實在在的得到了利益。
公孫家與北宮家就像是古時候的騎士與領主,只是與那時候的領主稍微不同的是公孫治原本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靠着依附國外當權的北宮家族才能站穩腳跟,只是他并不像古代騎士那般忠誠,在領主家遭受着政權紛争的時候,他不但不相救反而還帶走了領主家唯一的女兒,以求将她作為人質要挾北宮家族照拂他的事業和他的家族。所幸領主因為怕女兒受到政權波及遭受意外,看着公孫治将北宮旸帶回去才沒吭聲,北宮旸也就這樣當了公孫家的食客十幾年,直到她死去。
北宮家的領主唯一的女兒殁了,将她帶回來的公孫治首當其沖的就是罪魁禍首。
所以,無論是他的公司還是他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一夜之間,就改了姓。他本人,也被投進了監獄裏。
樹倒猢狲散,公孫家一夜之間只剩下了一個姓司的大小姐和一個已經瘋了的夫人。
公孫朔兮慶幸她沒有亂花錢的習慣,也慶幸雖然張欣平常總是對她冷眼相待,可是該給的零花錢,卻從來不吝啬。
善惡到頭終有報,自己種下了因,就要自己承擔後果。
所以公孫朔兮将張欣送進了神經病院,用她以前給自己的零花錢。
就算是被人罵做不孝,公孫朔兮還是無法容忍自己每天與張欣那樣的母親朝夕相對。
尤其是,在知道了她非常不待見自己的原因只是因為,在當初公孫治還沒有發家,她們一貧如洗的住在一起的時候,在一次人潮洶湧的廟會上,她把自己弄丢了。
無法面對自己把親愛的女兒弄丢了的懦弱母親,每一次看見自己大女兒的臉就會想起自己的罪過,所以才想要更加溺愛自己的小女兒補償罪過,所以才非常痛恨自己的大女兒,因為那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的罪過。
真是神經病啊。
公孫朔兮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蒼老的就像八十歲的女人搖頭,這樣的懦弱,這樣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公孫逸兮死後,又怎麽會不瘋掉?
還好,她的爸爸雖然得了老年癡呆症,可依然精神很好;還好,她的媽媽雖然眼睛壞了可依然身體健康;還好,她的哥哥也找到了工作,馬上就要成家;還好,她自己也因為出色的外貌和聲音而被許多人識得,如今在聲優界也算得上是說一說二。
所以,你看,這世界就是這樣。
壓抑着的,遲早都會要爆發,好的,壞的,遲早都會有結果的。
公孫朔兮從神經病院出來已經是九點多,夜色如墨的時候,她慢慢擡頭,看着天空,有許多不知名的星星,大的,小的,不知道是幾億光年前的星光。
“すみません、愛して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