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莫正楠坐在皮椅子上轉過半個身子,看着手裏的手機說:“黃歷上說明日宜祭祀,宜就職,是個吉利日子。”
他露出微笑,擡起頭望向坐在他對面的九爺。九爺也笑,一雙眼睛躲在有色鏡片後頭,面容和善可親,他道:“找了個大師算過了,八字合适。”
“您合适還是言叔合适?”莫正楠放下了手機,手撫上自己的西服外套,舉起辦公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九爺手邊的酒杯碰了下,清泠的一聲撞出來,他道,“我看言叔也無意競争,不過是被人推上來走個過場罷了。”
“民主時代,只有一個候選人選龍頭可不民主,說出去那就鬧了內定的笑話了,怕是有人要不同意,又要逆大流造反。”九爺不動,莫正楠自己抿了一小口威士忌,酒精辛辣,麥香醇厚,他皺起眉頭,随即放下了架在右腿上的左腿,和九爺道:“在這裏提前恭喜九叔了,明天選舉,我反正是沒資格入席,往後興聯可全仰仗您了,我們也算是将來的生意夥伴了,生意上還請多關照。”
九爺道:“六哥的靈位不知道設在哪裏,我還想拜一拜他,有些話想對他說。”
莫正楠嘴角翹翹,眉眼彎彎,朝九爺拱手作揖,道:“九叔有心了,不着急,回頭等龍頭棍交到了您手裏,我提兩串炮仗,在家門口恭迎您來。”
“哈哈,那我還要舞龍舞獅,把陣仗擺足了。”
莫正楠附和:“對對,架勢得擺起來,否則什麽阿貓阿狗都能往您和興聯身上潑髒水。”
他放下了酒杯,壓住桌上一份報紙。九爺眼神一斜,視線落在那報紙新聞标題上。
幫派內鬥至頭目慘死?隆城黑秩序再掀疑雲。
新聞配圖一連放了四張人物照片,莫明,康博士,九爺還有蛇七。
莫正楠的酒杯恰扣住了蛇七的腦袋。
九爺點了根雪茄煙,說:“什麽時候來容山寺出齋宴啊,玉婷昨天還惦記你。”
莫正楠咳了聲,支着腦袋應承下來,問說:“上次送的裙子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發信息給她,她也不回複我。”
“是嗎?那我得好好說說她,都這麽大了,還像個小孩兒,一點禮貌都不懂。”九爺道。
莫正楠笑着,九爺人往桌邊靠了靠,問他:“費覺最近有消息嗎?”
莫正楠驚奇道:“九叔怎麽突然想起打聽他來了?”
九爺興嘆:“那天去找大師的時候想起他來了,這個大師不知道六哥有沒有和你提起過。”
“哪一位?”
“人不在隆城,是個隐士,住在山裏,住得很北,姓陶。”
“沒聽他說過。”莫正楠道。
九爺道:“你爸還在的時候,有陣子做什麽都不順遂,我就帶他去和大師見了一面,費覺也在,那會兒他手壞了,大師忌血光,就讓他在外面等着,大師提點了六哥兩句後,六哥向他蔔了一卦,問的是費覺。”
“問出什麽來了?算出他是背信棄義的人還是死心塌地?”
九爺想了會兒才說:“大師背了句詩,我是不太懂這些,你是大學生,或許你懂。”
莫正楠哈哈笑:“我在美國念的大學,到頭來,大學也沒畢業。”
九爺望向窗外,窗外有蟬鳴,還有樹影搖搖曳曳地晃進來,他敲着下巴:“我這記性,想不起來了,你問費覺吧,他自己或許記得。”
頓了片刻,九爺說:“那天山裏下大雪,我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那麽大的雪,費覺興奮得要命,一個人在屋外頭跑來跑去,還堆了個雪人。”
莫正楠說:“九叔還挺記挂他。”
九爺說:“他人不壞。”
“也不好咯?”
九爺換了個姿勢,抖了抖肩膀,被莫正楠的話逗樂了,兩人正都笑得很開心,辦公室外傳來陣騷動,伴随着女人尖利的喊聲:“你們不能進去!我們老板正在談事!诶,你們……等一下!你們有搜查令嗎?你們這是擅闖……”
九爺身後的房門打開了,一個踩着尖頭高跟鞋,打扮入時的女人擋在門口,手裏抓着門板,沖着邊上一群西裝筆挺的男人說:“方警官是吧?我可以投訴你,你知道嗎?”
莫正楠打了個手勢:“沒事,讓他們進來吧。”
他用眼角的餘光打量九爺,九爺好整以暇,脫下了眼鏡擦鏡片,動作緩慢而細致。
方興瀾帶着大隊人馬進來了,他拉開了屋裏所有窗簾,陽光刺進來,白得炫目,辦公室外不少人在隔間裏探頭探腦地往他們這裏張望。
“帶走。”方興瀾擡手一揮,他身後走出來兩個魁梧的警員。莫正楠和九爺都還坐着,莫正楠還看了看時間,問方興瀾:“請問是什麽事?警察都不吃午飯?現在可快到飯點了。”
九爺做了個安撫的動作,嚴肅道:“阿楠你不要慌啊,九叔這就幫你……”
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兩名警員一人一邊将他夾着,一人取下腰上的手铐,另一人攤開一張逮捕令,義正嚴詞:“陳錦江,現懷疑你與多起謀殺案,走私案件有關,帶走調查,你現在可以給你的律師打個電話。”
九爺扭頭盯着方興瀾,人才要站起來,就被那兩個警員按住後腦勺摁在了莫正楠的辦公桌上,九爺掙動着,忿然道:“你們幹什麽?!”
莫正楠眼巴巴地看着九爺:“九爺?您那裏有什麽好的律師嗎?沒有的話,我現在找蔣律師?”
他還質問方興瀾:“方sir,我九叔犯了什麽事?你抓人抓到我這裏來了??”
方興瀾撿起了九爺掉在地上的雪茄煙,塞回他嘴裏,拍了拍他的臉頰,道:“找半天找不到人,聽說他來了你這裏就過來,打擾了啊莫經理。”
九爺不再亂動了,他扭着脖子擠着眼睛瞪莫正楠,莫正楠已經拿起了座機聽筒,慌張地撥電話:“九叔您別着急,我這就通知大家!一切延後!延後!”
“帶走!”方興瀾一聲令下,九爺被抓了起來,他那油光發膩的頭發淩淩亂亂,發絲掉在額頭上,兩只小眼睛瞅着莫正楠,厲聲道:“不用!誰也別通知!”
莫正楠傻傻點頭,放下了聽筒,方興瀾上來推了把九爺,帶着他那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走出了莫正楠的視線。
莫正楠追到門口張望,還去了窗邊往樓下看,九爺被塞進了警車,好長一列車隊高鳴警笛揚長而去。
莫正楠收拾了桌上的報紙和酒杯,坐回皮椅上轉着圈給費覺打電話。費覺正好在吃午飯,莫正楠問他:“吃什麽呢?”
費覺說:“韓國菜,你來不來?”
莫正楠踩着地,拿上錢包和車鑰匙,說:“你給我點個東西吧。”
費覺答應了,等莫正楠到了他吃飯的地方,他給莫正楠點的參雞湯剛好上桌。室內開了冷空調,雞湯直往外冒熱氣,莫正楠脫了外套挂在椅子後面,扯開領帶先灌了一大口冰水,拿起勺子,把小碟子裏的一團面線下進熱湯裏,埋頭喝湯。
費覺兩條胳膊疊在桌上看他,問道:“今天外面多少度?”
“熱死了。”莫正楠說,腦門上已經開始出汗。
費覺吃了一大口海鮮煎餅,鼓着腮幫子說:“補補身體啦。”
莫正楠問服務員要了疊紙巾,擦臉擦鼻子,費覺才要說話,桌上的手機震了兩下,短信提示音響了起來。莫正楠眼皮都沒擡一下,卷起衣袖掰扯雞湯裏那一整只童子雞。
費覺咬着筷子看短信,信息是紅蝦發來,言簡意赅:九爺被條子逮了。
費覺單手打字,鄰桌這時也傳來了短信提示音,他看了眼過去,低頭看手機的是個單身男人,面前放了份炸豬排飯,一筷子都沒動過。男人看着手機,似是沒有要回複的意思,費覺舉着手機問莫正楠:“你明天有什麽安排?”
莫正楠吃得熱火朝天,大口扒飯,用力擤鼻涕,說:“沒什麽安排。”
隔壁又傳來短信提示音,費覺嘶了聲:“奇怪了,怎麽一屋子的人都用一個手機啊,短信提示的聲音都一模一樣?”
莫正楠說:“說明你緊跟時代潮流。”
費覺放下了筷子,咬着嘴唇笑,一條腿在桌子下面搖來晃去,他看住莫正楠,看着他額頭上的汗珠,說:“請你吃冰啊。””現在?”
“明天,中午,十二點,沒和你的別的什麽安排沖突吧?”
莫正楠撇撇嘴:“對了,剛才聽說一件事。”
“什麽?九爺被抓的事?”費覺抱緊雙臂,說完往身後掃了一大圈。餐館裏吃飯的吃飯,點菜的點菜,沒有人往他們這裏投來過多的關注。
莫正楠說:“在我那裏被帶走的。”
“那你明天到底什麽安排?”
莫正楠聳了聳肩,把雞肚子裏塞着的一團糯米飯挖了出來吃。過了會兒,他說:“他找人砍你,我生氣。”
費覺擡手叫買單:“吃完再說。”
莫正楠看了周圍一番,無聲地吃飯,他咀嚼和吞咽時幾乎不發出聲音,靜靜,默默地,但他動作卻很快,不怕熱也不怕燙似的,轉瞬就把飯和湯消滅了個精光。費覺付了錢就出去抽煙,莫正楠沒多久也出來了,他手臂上挂着外套,站在路邊點了根煙,和費覺得邊走邊抽煙。
“你不高興?”莫正楠問。
費覺并不避諱:“是有點。”
“不高興什麽?”
“仔細想了想,我也沒有不高興的資格。”費覺打量莫正楠,“你的領帶呢?”
莫正楠指指褲兜,兩人走到了他的車邊,他開了門鎖,費覺彎腰上車,莫正楠湊過來親了他一下。費覺屁股沾到了皮座位,扣好安全帶,眼睛一擡,看着莫正楠:“還是小心點。”
莫正楠靠在車門外抽煙,和費覺說:“喜歡你得有點本事。”
費覺笑了:“那最好是要有能通天的本領。”
莫正楠上了車,說道:“對了,剛才想和你說的事不是九爺的事。”
費覺說:“我問你九爺怎麽會被條子逮的,你會告訴我嗎?”
“抓都抓了,就別管了。”莫正楠道,“反正我還不想那麽早死,我才剛開始談戀愛啊。”
費覺一根接着一根抽煙,稍放下了些車窗,手舉高了,兩根夾着煙的手指擠在車窗玻璃外頭,漫不經心說:“初戀啊。”
“差不多。”
“差在哪裏?”
“高中的時候談過一個,女孩兒。”
“上床了嗎?”
莫正楠擺弄了下夾在出風口的車內芳香劑,說:“九爺說,一個姓陶的大師給你算過一卦。”
費覺大笑起來,咬着香煙撫掌:“對對,是有這麽回事,那個大師住在東北深山裏,聽說翻過一個山頭就能到朝鮮了,他家裏堆了好多人參,我看都是翻山偷挖的。”
“你記不記得大師和你說什麽了?”
費覺搖頭:“什麽詩吧,我記不住,那天下大雪了。”
“我爸說什麽了?”
“什麽說什麽了?”
莫正楠把車開進了一間醫院的停車場,找了個車位停好車,卻沒熄火。
費覺說:“想起來了。”
“他們在裏面問天問地,我閑得無聊堆了個雪人,他走過來和我說,晚上泡溫泉的時候把手舉高點。”
莫正楠挨過來,按着費覺的肩膀就親他,堵住了他的嘴巴。費覺積極響應,摟住他的脖子,臉碰着莫正楠熱乎乎的臉頰和他接吻。兩人親得興起,脫了上衣,扒了褲子,費覺爬去後排,莫正楠身體沒他那麽柔軟,不得不下了車再上車,費覺看他衣衫不整地鑽進後排,忍不住咯咯地笑。莫正楠直接便壓在了他身上,一口含住他的喉結,扯開他的褲頭,右手伸進去握住了費覺的陰莖。他含混不清地問費覺:“在他之前,你談過嗎?”
費覺撫摸着莫正楠的後背,他身上有些膩,似乎是出了汗。他親費覺的胸膛,用舌尖逗弄他的乳頭,把費覺親得渾身都癢,輕輕細細的笑聲始終沒能停下來。
莫正楠一直往下親他,舔他,往腹地深處進發,費覺牙齒打顫,蹦出一個字:“有。”
莫正楠把費覺的雙腿往上腿,費覺彎起膝蓋,打開雙腿,低頭一看,莫正楠剛剛好也在看他,兩人對視時,莫正楠張開嘴反複吮吸起費覺的陰莖。
費覺勃起了,他完全沉浸在口交帶來的快感裏,莫正楠一邊吃他還一邊用手撫玩他的囊袋,費覺沒多時就繳了械,呻吟着射在了莫正楠嘴裏。莫正楠爬起身拿紙巾擦嘴,費覺伸手抹去他嘴角一星點白濁,自己聞了聞,舔了舔。
莫正楠看着他,不說話,嘴唇仿佛在動,車內太暗了,費覺看不清,他坐到莫正楠身上,摸了把他的臉,低頭看他,警告他說:“你別哭啊,哭就太破壞氣氛了。”
“我幹嗎哭?”莫正楠猛吸了下鼻子。
費覺說:“我怎麽知道你啊?你第一次找男朋友,你心情複雜,你想哭?”
莫正楠咬了他的手指一口,費覺倒抽涼氣,莫正楠又毫無防備地往他屁股裏插了兩根手指進去,費覺差點沒從他身上摔下來,他努力适應了會兒,擡高腰,粗聲喘着氣說:“沒人規定一個人一輩子就只能喜歡一個人吧?”
“我知道。”莫正楠忽地收緊了懷抱,他抽出了手,吻費覺的脖子,費覺找到了個安全套給他戴上,和莫正楠親着嘴自己坐到了他挺立的性器上。剛開始穴口還有些生澀,費覺咬牙上下活動了陣,那甬道似乎是被熟悉的律動給喚醒了,一股熱潮騷動着竄流起來。費覺悶哼了聲,他捧着莫正楠的臉,他們還在接吻,吻得間隙,莫正楠說了好多話。
“我喜歡你,費覺,是我自己決定留在這裏,我本領很大的,你放心,你放心。”
“我想照顧你,保護你,我想對你好,我想你依賴我,我想你需要我。”
費覺捂住莫正楠的嘴,他大汗淋漓,聲音沙啞:“你這麽無私,我這麽自私,我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莫正楠看他:“你哪裏自私了?”
費覺起了身雞皮疙瘩,從莫正楠身上下來,他想去前排找香煙和打火機,誰知莫正楠趁他轉過身,抓住他的腰,就從後面插了進去,費覺驚呼了聲,腿一軟,膝蓋撞到了車座,他痛出了身冷汗,轉頭鄙夷地瞪了眼莫正楠,莫正楠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費覺渾身哆嗦,他半跪着任由莫正楠操控了,莫正楠抱着他從後面插他,車上狹小,他沒法完全放開身體,有時候甚至被迫團起身體,腿貼着車頂,腦袋歪在車窗上,屁股幾乎都是懸空的,不知為何,在有限的空間裏他的高潮反而來得更快,一下就爆發了出來。費覺眼睜睜看着精液從陰莖裏噴出來,飛到了坐墊上,他忙伸手去擦。
“別管了。”莫正楠握住他的手,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他的陰莖還埋在費覺身體裏,正有節奏地抽插着。費覺四肢發軟,徹底淪陷在肉體的歡愉之中,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他說了些什麽,但他的嗓子太幹了,以至于自己都聽不清自己說的話。莫正楠或許是聽清了,他把費覺翻了過來,抱着他,他不吝惜他的親吻,他的滿腔熱愛,他的所有激情,他用汗水和溫暖的身體裹緊了費覺,他安撫着他的欲望,放縱着他的本能,告訴他:“別怕,不用害怕……”
費覺想笑,但他的眼皮和鼻子都被莫正楠吻得很濕潤,他看到後視鏡裏的自己,此刻,他笑起來實在有些不像在笑。
傍晚時,費覺和莫正楠回了家,他們半路買了些菜,莫正楠下廚,費覺把紅蝦,可樂仔和周游都叫到了家裏吃飯。可樂仔新剪了個利落的短發,衆人看到都吃了一驚,莫正楠不讓他們在屋裏抽煙,費覺就和紅蝦,周游去外面殺煙瘾,可樂仔本來在看電視的,中途被費覺叫出來給他們送煙灰缸。他們四人站在樓道轉角處抽煙,紅蝦說:“九爺被保釋出來了。”
“具體怎麽回事?怎麽條子突然搞他?”費覺問。
紅蝦搖搖頭,說不清楚,道:“消息已經傳開了,明天龍頭選舉照常進行,莫少也有份。”
費覺擡起眉毛:“誰的主意?”
周游說:“誰拖太子爺下的水?”
“言叔的主意,說是龍頭棍本應該是由明爺交給下一任,明爺走了,太子爺頂這個位置。”
“操。”費覺問紅蝦,“最多能帶幾個人?”
“兩個。”
費覺說:“你和可樂去。”
可樂仔一擡眼睛,不巧,他的手機響了,他一看屏幕,放下煙灰缸,去了旁邊接電話。沒人說話了,煙灰缸裏的煙灰越積越多,費覺抽完了煙,眉心緊鎖,手裏不停轉動打火機。
周游道:“我在外面等,是不是還在那間倉庫?”
紅蝦颔首,可樂仔還在講電話,費覺看了看他,這時,莫正楠系着圍裙出來喊他們進去吃飯。
費覺推了把紅蝦和周游:“等下啦,我還有最後一口煙,你們先去。”
他等可樂仔講完了電話才拿起地上的煙灰缸,同可樂仔搭讪,問說:“你妹妹還好吧?”
“嗯。”可樂仔要去拿那只煙灰缸,費覺沒給,道:“醫藥費要是……”
“不用了。”可樂仔說,短發讓他的眉眼完全暴露出來,他的眼睛像一種鳥。他說道:“我自己能處理好。”
“謝謝。”
他還說。
費覺和他回進了屋裏,周游正在廚房拿碗筷,看到費覺關上了門,問了句:“诶,那個……”
“有屁快放。”
周游指着天花板:“那個你樓上那個倪秋,你沒叫他啊?”
“他不在家。”費覺說,“九點多可能回來吧。”
周游到了八點五十就從費覺家出來了,他上樓等在倪秋家門口,對門一個穿褲衩戴眼鏡的男人出來扔垃圾的時候看了他好幾眼,男人屋裏還有個女人,男人出去了約莫十來分鐘才回來,女人給他開了門就開始罵街,罵得男人脖子都擡不起來,頭還一下一下往地上點。他不停扶眼鏡,女人白了周游一眼,關上了閘門,那門後還不時傳來她數落男人的聲音。
“怎麽樣?你也想去對門試試啊?這麽年輕怎麽可能是去找她嫖?做她的春秋大夢!八成又是和哪個男人下的小畜生,死八婆,這麽能生,生了一個又一個,賤命就是好生養!呸!”
周游點了根煙,蹲在地上翻倪秋家門口的報紙。報紙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了,頭版頭條還在細數隆城黑幫十宗罪,管隆城叫犯罪天堂,黑幫聖地,十個男的裏頭有六個和黑社會牽牽連連,不清不楚。
周游仰起頭掰手指,從一數到了六,看到倪秋從走廊那頭走過來了。他走得慢騰騰地,還是那件土色的襯衣,那條長到褲腿在地上磨出了毛邊的牛仔褲,腳上也還是那雙白襪子,那雙塑料拖鞋。
周游低了低頭,再擡起頭看過去時,倪秋也看到他了,笑着和他揮手,腳步加快了些許。
“你來找費覺?打麻将?”倪秋到了家門口,摸出鑰匙,問道。
周游說:“你今天要不要去茂記啊?”
倪秋不太好意思了:“我請了半天假……”
“啊?請假?你傷口還沒長好?”周游瞅着倪秋的襯衣說。
倪秋忙解釋:“我要去看我媽。”他輕拍了下襯衣,“線都已經拆了,沒事了。”
周游轉頭往別處張望:“嗯,費覺的腿也好了。”
倪秋笑笑,周游說:“往後不能叫他死瘸子了。”
倪秋開了門,問周游:“你是不是想吃炸兩?”
周游站在門口,看進他屋裏:“你媽生病了?”
倪秋沒開燈,脫了拖鞋,徑直走到一面貼滿畫報的牆壁前,伸長胳膊去取一件挂在透明防塵袋裏的大衣。他的脖子仰得很高,腳尖踮起,或紫或紅的霓虹在他身後漂浮着,往高處飛舞。
“她在戒毒所。”倪秋說,“在k房被警察抓了,住了一陣了。”
倪秋抱着那件大衣出來了。那是件厚實的皮草大衣,皮毛水亮,看上去價值不菲。
“這麽熱的天,你帶這個給她?”周游不解。
倪秋鎖門,說:“你餓嗎?不餓的話,等我從戒毒所回來,我去茂記……”
周游回絕得很幹脆:“不用了。”
“對不起……”
周游咳嗽了兩聲,倪秋把大衣抱得很高,時刻留意着衣擺,他個子不高,身形瘦弱,防塵袋表面又很光滑,時不時就要往地上滑去,他走了陣,呼吸就開始不勻了。周游瞥了瞥,伸手提起衣架,把大衣背在了身後。倪秋低呼着跑到周游身後,拍着他的肩膀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來好了,你還有事要忙吧?不用麻煩了。”
周游把倪秋提到了自己前面去,問他:“你媽是要賣了它換錢還是現在要穿?我說她買得起這件衣服,你們幹嗎還住這裏?我看屋裏不止這一件吧?”
倪秋又伸手要去碰衣架,周游一瞪眼,一唬,倪秋縮回了手,怯聲說:“我媽說我爸去了加拿大,她要去找他,加拿大很冷……很冷很冷。”
“很冷是多冷?”
“不知道。”倪秋撓撓鼻尖,嗫嚅着,“我沒去過……特別特別冷吧……”
“你怕冷嗎?”
“還好。”
“哦。”
沒人提起新的什麽話題,周游和倪秋默默搭電梯,默默下了樓,默默地走到了香水街上。倪秋往公車站的方向去,周游提着大衣就攔了輛出租車,說什麽都不肯下來,吓得倪秋盯着那件大衣,只好也上了出租車。
“我付錢,你怕什麽?”
“可是……耽誤你的事情吧?”倪秋說,尾音聽上去像在打嗝。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沒事。”周游吹着空調扯衣領,厚大衣貼着他的後背,把他熱出了一身的汗,“熱死了,我能有什麽事。”他一看倪秋,問他,“你穿這麽多不熱啊?你不怕熱啊?”
“還好……”倪秋畏縮地靠着車門坐着,雙手抱着膝蓋,人幾乎要蜷成一團,連他的聲音,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互相挨着,粘得緊緊的。
“你怎麽什麽都是還好?”周游把大衣扔在兩人中間,倪秋趕忙拉到自己腿上打理,他抱歉地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夜裏的戒毒所已經不接受探視了,周游和倪秋被門衛帶去了間辦公室,辦公室裏有個值班的看守,看到倪秋,熟撚地開了張收據,倪秋拿了疊鈔票出來遞給他,兩人一手交錢一手換收據。周游在邊上問了句:“多少錢一天啊?”
看守一張張沓鈔票:“五百。”
倪秋指着大衣,說:“我媽媽電話裏說想要這件大衣,不知道能不能麻煩您……”
看守還在數錢:“不行。誰知道她要這件大衣幹什麽?”他翻翻大衣,“誰知道裏面藏了什麽,複吸你負責啊?”
倪秋懇切地說:“沒有藏東西……不行的話,那就讓她看一眼,她很喜歡這件大衣的……”
看守把鈔票塞進抽屜裏,擡起眼睛看着倪秋:“很貴?”
倪秋連連點頭,看守眼珠一轉:“那行,留下吧。”
他的食指和拇指放在一起搓了又搓,倪秋翻遍口袋,把身上所有紙錢硬幣都挖了出來,放在了看守桌上。周游在旁看着,數了數,桌上大約有兩百來塊,那看守收起了這些錢,一擺手,極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都走吧。”
倪秋給他鞠躬,感恩戴德:“謝謝您了,麻煩您了,謝謝,謝謝!”
周游拉着他走,他們身後不時傳來凄厲的尖叫聲,有女人在嚎哭,有男人在大笑,在唱歌。
周游說:“你确定這裏是戒毒所不是瘋人院?”
倪秋扯着褲腿,不看他:“打車的錢……下次我再還你吧……”
“你媽住進去多久了?”
倪秋說:“我現在回去茂記,我們在那裏見吧,你可能要等我一陣。””什麽意思?一起走啊。”
“我沒錢了……”倪秋攥緊手指,“再蹭你的車,我不好意思……”
“那你打算怎麽回去?”周游攔車的手放下了,好奇地問倪秋。
“走回去。”倪秋說,口吻堅定。
“哈!”周游笑了,他看着眼前的車水馬龍,又扭頭看倪秋,他站在路燈下面,長得很長的頭發梳在腦後,盤了個亂糟糟的發髻,一些短的發絲像刺一樣紮在空中。
周游說:“那一起走啊。”
倪秋着急道:“那很遠啊,要走大概兩個多小時。”
周游推了他一把:“走啦。”
“你先回去吧……”
“走啦!”
倪秋猛地打出個異常響亮的嗝,周游推着他走,倪秋踉跄着走了幾步,周游松開手,走到了他邊上去。他們并肩走在路上,沒什麽話,專心走路,穿過馬路,行過天橋,中途周游請倪秋喝水,他抽煙,喝姜汁味的汽水,倪秋要了最便宜的礦泉水。
從便利店出來,他們路過了一間孤兒院。周游提起:“費覺和你都在這裏住過吧?”
倪秋點了點頭,周游跑到孤兒院門前推了下門,鐵門沒上鎖,他沖倪秋使了個眼色。倪秋擺手搖頭,驚慌失措,周游一把将他拽進了孤兒院。
“你急什麽?才幾點啊,你不是請了假嗎?按照你那個工作時間,淩晨過去都沒問題。”周游說。
孤兒院的主樓還能看到燈光,倪秋貓着腰,問周游:“你進來幹什麽啊?”
“我好奇啊。”
“啊?”
“什麽樣的地方教出了你和費覺。”周游說,“一個整天打打殺殺,一個任打任罵。”
倪秋抽出了被周游握緊的手,他們路過操場,周游一看到秋千,箭步過去,一腳踏上秋千座蕩起了秋千。
倪秋笑着看他,說:“費覺也喜歡這樣。”
周游聞言,抓着鐵鏈前後搖晃,越蕩越高:“那小子有膽子蕩這麽高??”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松散飄渺,“不過,我和他是很像啊……”
倪秋眨了眨眼睛,他走開了,去到了攀登架前,輕聲說:“那天……費覺和我來這裏。”
“哪天?”周游呼吸着高處的空氣,嗅着風裏的氣味,草木清香,蟬鳴輕了許多。他能看到倪秋一整個人,他說的話他也聽得更清楚了。
“他給了我很多錢,他讓我去別的地方。”倪秋低緩地說着,“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這件事他必須去做,不讓他去做,比讓他死了還難過,我只是很害怕……我怕他會死……”
“哦,你怕死。”周游停在秋千座上看倪秋,不鹹不淡地說。
倪秋的雙手背在身後,牢牢抓着攀登架的欄杆,他很用力地點頭。
“你不怕嗎?”他還反問周游。
周游聳肩,從秋千上跳下來,人竄到沙坑裏,他問倪秋:“你還怕什麽?”
“很多……”
“比如?”周游細數着,“蟑螂?老鼠?蝙蝠?臭蟲?還是鬼?”他張牙舞爪,裝神弄鬼,倪秋根本沒在看他,他的腳尖滑過沙地,來回劃出一道深刻的弧線,他的下巴就快戳到胸口了。
周游繼續數着:“還是怕吃不飽飯,被人當街砍死,死了沒有人收屍,怕沒有朋友,怕自己一個人,怕活得像條野狗,怕沒人和你說話,怕被人背叛,怕拳頭不如別人的硬,怕命不如別人的硬,怕喜歡一間餐館,怕喜歡一件衣服,一雙鞋,還是怕喜歡一個人?”
他走到了倪秋面前,因為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呼吸急促了起來。
不知哪裏有人放煙火,嘣地一聲在空中炸開,天空瞬間亮了。
倪秋擡起了頭。
“今天什麽節日?”周游問道。他看到倪秋眼裏閃過紅色的,綠色的,瑩白色的,淡紫色的光芒。這些光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倪秋也看着他:“你說得這些都好可怕。”
“你怕嗎?”
倪秋點頭,目光沒有任何偏移。
周游說:“最可怕的是你被人知道你怕這些。”
“但是害怕這些不是很正常嗎?”
“他們會說你懦弱,說你窩囊。”周游盯着倪秋,“所以他們才敢爬到你頭上,才敢打你,罵你。”
倪秋說:“你和費覺,真的好像……”
他的聲音溫和,眼神柔軟,他的瞳仁好像一塊黑色的絲絨布,那布料折射出一個弱弱小小的人影。周游一怵,他先轉開了視線。
煙花還在夜空中接連閃耀。
倪秋似乎看得很開心,時不時哇地喊一聲。周游用手抹了把臉,他轉身抱起了倪秋,把他抱到了攀登架的高處。倪秋睜大了眼睛,渾身僵硬,周游說:“坐得高,望得遠!你抓穩了啊!”
倪秋支支吾吾,抓住攀登架,坐在了最高的地方,周游仰頭看他,揮揮手,比出個大拇指,轉身朝着放煙火的地方鼓掌,大聲歡快地笑了起來。
煙花沒有持續太久,倪秋還在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他坐得很高很高。
熱鬧過後,一切都靜得出奇,
“還會有嗎?”倪秋小聲問。
“誰知道呢。”周游看着倪秋,夜晚幽森,孤兒院主樓的燈火也消失了,夜空又恢複成黑漆漆的一整片了,天上沒有月亮,地上倒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