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時的日光對所有陰間事物都有着致命的殺傷力,離開玉壺堂的鶴鳴心滿意足的揣着一包朱砂,先去買了把傘,讓瑩娘躲在下面,又買了兩刀上好的黃紙,找了家客棧投宿,然後一整個下午都把自己鎖在屋裏畫符。

有天分降妖伏魔的人已經是萬中取一,而能自己繪制符咒的,更是鳳毛麟角。

畫符這種事既要天分也要時運,期間必須心無旁骛,消耗非常大,出色的業內人士一天也畫不了幾張。

鶴鳴磨好朱砂,像往常一樣靜氣凝神開始畫符,然後不斷重複功虧一篑的環節。然而等她渾身脫力的癱坐在椅子裏,重新确定成果時,卻驚訝地發現桌上的足有三張天雷符和兩張獄火符!

而在今天之前,她成功率最高的時候,一天也沒超過三張。

雖然這兩種符咒算不得特別高深,但因為威力大、好操作,是業內最常用的,時常供不應求。像天雷符,早已炒到八萬八一張,獄火符只高不低!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有失必有得?她雖然穿越了,但也變強了啊!

如果能一直保持下去,還繼承什麽家業啊,專職畫符成為産銷一霸不香嗎?

見鶴鳴精神忽然亢奮起來,瑩娘忙問道:“大師要去捉那黑貓嗎?”

那些符咒雖然還沒使用,但她已經能隐約感受到其中蘊藏的力量,說這話的時候離鶴鳴足有三丈遠,神色也比之前恭敬許多。

“嗯?”鶴鳴心不在焉道,“是也不是。”

獄火符顧名思義,乃地獄之火,專燒亡靈;而天雷符的力量來源于雷電,是切切實實存在的。說得通俗一點:天雷符非但能劈鬼,更能劈人!

管他什麽神功蓋世,一道雷不夠劈的那就再來一道,除非你天生不導電。

嗯,讓她想想,還有什麽方便好用的來着……

**********

第二天一早,鶴鳴要了噴香的雞肉小馄饨,外加香的掉渣的芝麻紅糖餅,照樣供給了瑩娘一份。

這兩天她都住在這家客棧,因為人美又大方,難得進進出出總是一個人,吸引了不少光棍。

混江湖的嘛,要麽出身世家終生有靠,輕松混個XX公子的稱號,備受追捧;要麽天賦驚人神功蓋世,年少成名擠入“風雲榜”,實力取勝。不然少不了四處奔波糊口,風險大收益低,輕則破相重則殒命,正經人家的姑娘都不大想嫁,以至于單身漢的數量非常龐大。

而像鶴鳴這種年輕貌美又看上去很有錢的,簡直渾身上下寫滿芬芳,難免遭人觊觎。這會兒早餐剛上桌,就有個油頭粉面的青年俠士湊過來,以一種自以為很潇灑的姿勢搭讪:“姑娘頓頓都要兩份,莫不是在等什麽人?”

“膚淺油滑,滿面窮酸,見色起意,一無是處!”閱人無數的瑩娘張口就罵,“呸,色坯子,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什麽德行!”

鶴鳴笑眯眯的看着來人,眨了眨眼,“我未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雖然已經死去十年,但其實他一直都陪在我身邊,有我一口,自然也不能讓他餓着。”

說着,還溫柔的将對面的碗筷往前推了推,好像真的在同戀人說話那般柔聲細語道:“趁熱吃呀,涼了就不香了。哦,我知道你不吃鴨肉,這是雞肉餡兒呢。”

“對了,少俠找我有事麽?”鶴鳴轉回頭來,微笑着問。

少俠愕然發現那雙筷子竟真的動了下,立刻面色發青的搖了搖頭,幹脆利落的抱拳,“認錯人了,告辭!”

鶴鳴又看向其他伸着脖子觀望的,“那你們呢,有事嗎?”

衆人齊刷刷搖頭,猶如稻田中随風搖擺的谷穗,極其整齊,“沒事沒事!”

鶴鳴滿意了,然後漫不經心的問幫着惡作劇的瑩娘:“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馄饨湯是雞架熬的,中間不斷撇去浮油,香濃卻不膩人,灑了芫荽後便很清爽,一口下去,從口腔順着喉管一路滑下去,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蘇醒了。紅糖餅加了油酥一層層揉,扯開後對着日頭透亮,裏面粘稠的紅糖緩緩流出,配着柔韌的餅皮吃正好。

瑩娘一邊看戲一邊吃的舔嘴抹舌,本來樂不可支,可聽了這個問題之後,忽然覺得供奉也不大香了。

世上再無可牽挂之人,來日她離開鶴大師之後,連享用美食這點僅存的樂趣也要舍棄……死賴着不轉世投胎好像也沒什麽趣兒。可若就這麽轉世投胎,又有些不甘心。

想到這裏,瑩娘忍不住偷偷看了鶴鳴一眼,就見對方正埋頭嘶溜馄饨,光潔的額頭上都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顯然十分投入。

“昨夜妾去外頭轉了一圈,發現不少百姓茶餘飯後都在議論王家的事,說那父子倆平日橫行霸道慣了,仗着會些拳腳勾連四方匪患,又是強占良田,又是強收保護費的,雖沒直接造殺孽,但也确實害的不少人家破人亡……”

早前瑩娘只能在指骨附近約莫一丈之地活動,但大約是受了香火和供奉的緣故,這幾天頗覺暢快,活動範圍已經擴大到以指骨為中心約三丈左右。鬼魂不需要休息,昨天鶴鳴畫符時,她就去外面瞎逛,順帶聽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亢奮且滿足。

原本她是想用這些消息試探下鶴鳴對自己的态度,可說到最後也不禁憤憤然了。

比起那些直接雙手沾血的匪徒,王家父子更加可惡,表面裝得人似的,背地裏做的卻是畜生都不如的勾當!

瑩娘心思飛轉,小心翼翼的道:“妾與大師有緣,不如”

“今天有的忙,”鶴鳴卻忽然打斷她的話,麻利的擦嘴付賬,“趕緊出城看地去!”

“啊?哦。”瑩娘恹恹的應了,垂頭喪氣的跟着,一出門卻忽然朝東面望去。

“怎麽了?”鶴鳴順着看了眼,但見人流如織,并無異常。

瑩娘不大确定的說:“妾方才覺得似乎有人暗中窺探。”

“是嗎?”鶴鳴又看了兩眼,沒怎麽往心裏去,“許是看別人呢,再者高手在民間,保不齊有同道中人瞧見你了呢。行了,走吧。”

瑩娘應了聲,跟在她身後往城門口方向飄去。可走出去一段之後,又忍不住刷的将腦袋整個扭到後背,死死盯着喧鬧的人群。

鬼怪對這些無形的關注尤為敏感,如果她剛才的感應不錯的話,對方看的應該是……鶴大師?

今天鶴鳴雇了騾車,出城的路上就對着車夫一通侃大山,基本弄清了本地地形地勢,然後直奔着就去了。

瑩娘出身不好,生前也沒什麽大功德,強行使用上上風水反而有違天道,只取中等也就罷了。

鶴鳴順着小河一路走,點頭,“行了,背山面水,就這兒吧。”

瑩娘默默地看了看那個約莫一人高的土包包,再看看前面稀稀拉拉狗尿尿一樣粗細的小溪,沒做聲。

鶴鳴就勸她知足常樂,“規模小是小了點,但意頭到了就行了,不然我往都城望燕臺的燕山腳下挖個坑,你敢躺進去嗎?”

瑩娘:“……”

還真不敢。

燕山那是歷朝歷代龍脈所在,福壽運道自然是鼎盛的,像她這種孤魂野鬼別說承受了,靠近一點都會被龍氣所傷。

這一帶十分荒涼,除了齊腰高的野草野花外并無人煙,倒也不擔心被沖。

鶴鳴給了車夫一點碎銀,請他幫忙除草挖坑。

涼風刮過,荒草搖曳,車夫看她的眼神就有點不對勁,猶豫了半天才戰戰兢兢道:“姑娘,女俠,小人家中還有八十老母和一群兒女要養活,那騾車也實在不值什麽大錢……”

沒天理了,這年頭殺人越貨的還要逼着受害人自己挖坑自己埋嗎?

瑩娘:“……噗哈哈哈哈!”

“你才打劫呢!”鶴鳴半晌無語,幹脆利落拿銀子砸人,“你今年也才二十郎當歲,難不成你娘六十歲老蚌生珠?”

現代社會超高齡生育都頗稀奇,這年頭就更不必說了。

車夫見那錠銀子足有一兩多重,歡喜的瘋了,瞬間眉開眼笑,一邊往懷裏塞一邊滿口胡說八道:“女俠說什麽就是什麽!只要您高興,七老八十生我也行啊!”

鶴鳴:“……”倒也不必。

結果那車夫兩鍁下去,冷不防砰的一聲火星四射,低頭一看,草叢底下竟然還有一塊小墓碑,登時又吓蔫兒了。

“娘咧!”

灰突突的墓碑也不過一尺來高,形狀有些怪,正面還刻着幾行字,荒郊野嶺突然冒出來夠吓人的。

“那,那是妾的墳。”鶴鳴正眯着眼睛辨認,瑩娘的聲音就發了顫,風一樣撲了過去,“是,真的是妾的墳!”

她像變成了個陀螺,圍着那截石碑飛快的轉着圈,“是王生給妾修墳立碑!或許王生沒死,他,他還活着!”

當年她與王生相識時也不過二十歲出頭,若是活着,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十歲呢,說不定真的活着!

“王生?”鶴鳴也驚訝了,“你确定?”

瑩娘指着那石碑瘋狂點頭,“錯不了,這是妾的生辰八字,落款是青穹,正是王生的字呀!”

鶴鳴忽然就明白為什麽瑩娘死去多年,非但沒有被鬼差勾魂,反而平安無事神智清明。

因為有人替她收斂屍骨、修建墳茔,還曾祭祀供品、焚燒香燭,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供養。而鬼差也被騙了,後來發現走空,那些紙錢和香火就搖身一變成了賄賂……

瑩娘的身形驀的僵在半空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就跪倒在鶴鳴身前,“大師,您發發慈悲,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幫一幫妾吧!妾給您當牛做馬,認您為主,哪怕灰飛煙滅也認了!”

“妾一輩子就這麽點指望,他活着,妾見他的人;他死了,妾見他的墳!”

本以為人死如燈滅,生時種種也該随風散去,可孰料偏不遂人願。

合該是她的劫數,既然命中注定避不開,倒不如求個底,一了百了!

瑩娘心神激蕩,眼睛裏慢慢流下血紅色的眼淚,頭頂上方一小片天空忽然變得晦暗不定。嗚咽的陰風拔地而起,半人多高的野草海浪般平推開來,與周圍朗朗晴空界限分明,活像平地裏分割出的另一個世界。

而那車夫接連吃了幾吓,此刻又見鶴鳴神色自若的自言自語,已然崩潰,渾身癱軟跌坐在地,抱頭大喊“啊啊啊啊啊!”

鶴鳴身上衣角翻飛,低頭看了瑩娘許久,“你一旦認我為主,就真的毫無自由可言了。”

鬼怪主動認主和普通的養鬼協議不同,後者更像合作,雙方實際地位根據實力随時變動,兩邊都存在風險和收益;可認主好比自願賣身為奴,生死榮辱都在主人一個念頭……

瑩娘磕頭不止,“妾明白,妾是心甘情願的!”

她既沒見識也沒章程,這前後四十多載、茫茫陰陽兩界,想找一個生死不明的人談何容易?

若只自己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只怕還沒找到王生,她就先被人斬殺了!

她與鶴鳴相識不久,但卻也能看出對方不是那等心胸狹隘的奸邪之輩,又有些稀奇古怪的本事,許是一線生機也未可知。

與其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放手一搏。

左右,她也沒什麽可失去的了。

鶴鳴沉吟半晌,點點頭,“也罷。”

話一落,她指尖就多了一根黑漆漆的長針。那針非金非玉,瞧着毫不起眼,可卻直直刺入瑩娘眉心,稍後退出來時,針尖便帶了一絲森然鬼氣。

針尖刺入的瞬間,瑩娘只覺額頭像被雷火點燃一般鑽心刺骨的疼,忍不住抱着頭在地上打起滾來。

鶴鳴翻過左手手腕,将那絲鬼氣點入脈門。

那絲鬼氣本來只在針尖飄動,可入體的瞬間就像是活了過來,刷的沿着鶴鳴的脈絡向上鑽去!

就在這瞬間,當事的一人一鬼忽然覺得彼此間多了一份莫名的聯系。尤其是鶴鳴,無需再開口說話,只要一個念頭,瑩娘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瑩娘終于停止顫抖,搖搖擺擺爬起來跪好了,“主人。”

若說之前她對鶴鳴一直都是敬畏、觀望和利用,那麽現在就只剩下純然的臣服和畏懼。

從今往後,她的生死只在對方一念之間。

“主人”什麽的,總感覺怪怪的。鶴鳴想了想,心頭微動,“以後你就喊我老板。”

“老板?”瑩娘茫然。

“嗨,我們老家那邊的稱呼,”鶴鳴滿意極了,“就是掌握你生殺大權的人。”

鶴家幾代經商,成員們最喜歡當老板了。

說的可不就是眼下的情況麽,瑩娘一淩,肅然起敬,“老板,那個”

“你放心,”鶴鳴還是第一次養鬼,也覺得新奇,“我也不是什麽魔鬼,只要你用心做事,我必然也用心幫你尋人。”

頓了頓,又補充道:“或者是尋墳。”

“主人,”瑩娘神色間多了幾分急切,“那”

“哎呀說了都是自己人,”鶴鳴打斷她,笑得一臉慈祥,“叫我老板就好。”

瑩娘的面皮微微抽了抽,突然嘆了口氣,“老板,妾剛才想說的是,那車夫吓跑了。”

說完,便一臉同情的望着她。

您說您閑着沒事兒打斷我幹啥玩意兒?剛才或許還能追一追,現在都出去二裏地了,我活動範圍也沒那麽大啊。

鶴鳴:“……”

你他娘的跑就跑了,好歹把車駕留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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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只用了大半個時辰,然而等鶴鳴一步步從城外走回來時,天都快黑了。

濃橙色的夕陽勉強挂在天邊,将周圍的雲團暈染出血一樣豔麗的紫紅色,兩排歸林倦鳥吱吱嘎嘎的叫着劃過天際,宛如寫給她的兩道挽聯。

“不行了,我走不動了。”汗流浃背的鶴鳴死死抱住入城後第一家店門口的石獅子,拉風箱一樣喘的有進氣沒出氣,整個人都要變成面條随地流淌。

這得有一個半程馬拉松的距離了吧?如果不是床鋪的誘惑,她真是恨不得露宿郊外。

偏偏她住的客棧跟這個城門口是個斜對角,要走回去少說還得半個小時,然而她已被掏空。

不知疲憊的女鬼忍笑道;“要不妾去叫一頂軟轎來。”

擺脫了流浪鬼的身份之後,瑩娘實體化的狀态就穩定很多,以後只要不是正午時分,尋常人根本瞧不出她是個鬼。

鶴鳴順着石獅子滑下來,有氣無力的擺擺手,“叫,叫!傾家蕩産也叫。”

什麽狗屁穿越,這是變形記吧?真是要了老命。

瑩娘離開沒多久,鶴鳴就隐約聽見有陣喧嘩由遠及近,中間似乎還夾雜着哭嚎和打鬥聲。

她努力掀開眼皮,往聲音來源處瞥了下,心道不是這麽倒黴吧?

結果好的不靈壞的靈,才幾個呼吸,街頭拐角處就倒飛出好幾個人,眼見着就要打到她面前。

鶴鳴:“……”

世界如此之大,你們就不能留個清淨的角落讓我挺屍?

“主人,哎不對,老板!”去喊轎子的瑩娘突然去而複返,一路上步履輕盈蛇皮走位穿過人群,花容失色道,“了不得了,王友德瘋了!滿城要殺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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