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緣起
“姓名?”
“劉鳳仙。”
“張建國。”
“今年家裏的收入情況?”
“上個月賣了點米粉和白薯,大概四十塊錢。”
“今年你們兩夫妻仍然沒有穩定的工作嗎?”
“沒有……不敢到外面去,沒文化,也啥都不會。”
曲着腿坐在一張矮小的破板凳上,一下午已經走訪了小半個村子的鄭常山低着頭不時随口問些簡單的問題,他手上的黑色尖頭鋼筆此時正落在紙上快速地書寫着什麽,墨跡留下的地方只能看見一連串潇灑的字跡。
在他的正對面,兩間破敗的瓦房前正歪坐着一對看上去不到四十歲,渾身都是稻草屑的夫妻倆,而顯然在鄭常山來到前他們應該就正在家裏紮着平時燒鍋需要用的稻草。
此刻這兩個溪澗村土生土長的村民正在用一種相似的木讷的神情快速而流利地回答着鄭常山的問題,對于這些問題其實他們已經得心應手,所以回答起來也沒什麽困難,畢竟就算是再沒讀過書,每年都要被問相同的問題也得讓這些村民有了一點經驗了。
而等問卷上需要調查的問題終于告一段落,臉上一直沒什麽表情的鄭常山便随手将筆收進上衣口袋裏。
“行,基本上是問完了。”
鄭常山的話讓這對夫妻明顯松了口氣,他們倆臉上齊齊露出喜色,仿佛已經預見自己即将又一次得到政府補助金的解決。
可這一次鄭常山卻沒有和鎮政府往年的那些工作人員一樣問完就立馬随随便便的走人,反而在若有所思地擦了擦手指上的墨痕後擡起眼睛又沖他們開口道,“你們不用太緊張,我這次來就是根據你們家的補助金申請來落實一下家裏的情況,剛剛那些問題只是基本的,我這邊還有些問題要問,你們做好準備了嗎?”
“……”
鄭常山的聲音帶着笑卻顯得怪怪的,雖然他說着讓兩夫妻不要緊張,可是他這眼神一看上去便讓人莫名的很有心理壓力,劉鳳仙張建國夫妻倆平時都住在村裏,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派頭的人,所以當下就臉色難看的低下頭嗫嚅着不敢開口,好半天還是丈夫張建國硬是給自己壯了壯膽子,接着搓着手來了這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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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領導,咱們家裏是真的沒錢啊,都給上頭打了貧困證明的,我和婆娘都是沒有勞動能力的,除了幹些農活什麽都幹不了啊……要是政府不管我們,我們就只能餓死了,求中央求黨給我們老百姓做主啊……”
張建國這話說的頗有些窮苦老百姓的架勢,可鄭常山一路走過來十家人有九家人是用這個句式哭窮的,眼下自然是連表情都沒變一下,張建國見他眯着眼睛不吭聲的樣子愈發有些害怕了,而見此情形的鄭常山只随意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稻草屑,往偏屋看了一眼才道,“方便的話能讓我進屋裏看看嗎?”
“方便,方便。”
兩夫妻聞言一起開了口,鄭常山點點頭把散在地上的公文包之類地往板凳上一丢就進了那爛瓦房邊上的小廚房,等側着身進去看了眼之後,廚房牆壁上挂着的去年的廣告年歷和滿牆壁的竈臺灰一瞬間都映進了他的眼底,而鄭常山倒是沒表現出什麽不适應的表情,直接邁進去朝張建國示意了一下,接着便伸手打開了他們放在裏面的碗櫥。
視線所及,碗櫥裏除了一些凡間的普通菜碗盆碟外什麽都沒有,兩口子昨天晚上剩下的剩菜還有半碗放在邊上,剩餘的就是些零散的筷子湯勺。
鄭常山眯着眼睛上下翻了幾遍都沒有發現本該決定着他們倆生計的飯碗,而這種情況,在之前他走訪的村民家庭中基本占到了百分之百,而心裏七上八下的張建國在邊上看着一時間還以為鄭常山這是在根據上頭的程序檢查他們平時的生活情況,可是最終鄭常山只若有所思地又在廚房裏轉悠了一圈,接着便什麽也沒有多說的将東西收了收直接離開了他們的家。
送他出來的時候張建國似乎還是想和鄭常山嘴裏套出點實在的東西,但鄭常山老皮笑肉不笑的搞得張建國也有點尴尬,鄭常山結束了他們家順路便去了隔壁的一戶獨居老人的家裏,而這位老人說起來還是這溪澗村十分特別的一個存在。
名字叫做張曉芬的老人今年六十五歲了,卻是這附近五個村莊裏少數擁有自己的一份生計且不申請補助金的人,對比起村裏很多游手好閑的年輕人,張曉芬老人平時依靠去鎮裏給人納鞋底補貼家用,雖然錢不多,但老人家卻說完全不用靠國家來幫助自己。
這樣的老人家就是放到別處也不多見,而當鄭常山做完基本的調查提出要進她的廚房之類的地方看看便于登記家庭貧困情況時,老人雖然心裏有些疑問也點頭同意了。
等鄭常山擡腳走進那又暗又髒的小竈臺的時候,他随手打開那老式的雙開木頭镂空碗櫥掃了一眼,而只這一眼,鄭常山便清楚地看到了在那油膩膩的碗櫥當中正擺着一只以黑尾公雞,芭蕉和花組成的公雞碗。
自打進了這村子以來,這是鄭常山看見的頭一只飯碗。這般想着他随手将這公雞碗的碗底倒扣了過來,不出意外按照祿星辦的規定他立馬就看到了碗底刻着的兩個富有古意的小字‘釘屐’,可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兩個字的瞬間他竟覺得有些陌生,半天也沒想起來這釘屐究竟是三百六十行裏排名多少的行主,而恰在這時,站在廚房外頭正拿着幾雙繡花鞋底曬在窗臺上的張曉芬老人帶着些嘆息的自言自語聲也傳了進來。
“明明就有村裏祖傳的好手藝在,卻一個個寧可求別人施舍也不願自己自食其力,老祖宗在天之靈都該哭死了……唉,這到底該怎麽辦喲……”
……
從張曉芬老人家的院子出來順道出了兩邊的矮牆,鄭常山還沒來得及走兩步便感覺到自己後頭又有什麽熟悉的感覺在跟着他,臉色瞬間一沉,鄭常山往前快走了兩步可那東西還跟着,而他一回頭便看到那只一整個下午都跟在他後面的鵝居然真的還在。
“滾不滾。”
“嘎嘎。”
“滾!”
“嘎嘎嘎。”
“(o#゜ 曲゜)o”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溪澗一共七十三口人,楊斌去的是村東,鄭常山則應該往村西頭來。原本按照計劃他是應該先簡單地了解一下村民家中飯碗分布的情況再進一步落實關于本地為何無業游民如此衆多的問題的。
可是千算萬算,咱們的祿星爸爸都沒想到自己才剛一進村,就立馬被一只莫名其妙的鵝盯上了。
鄭常山從前在星河邊上時便不喜歡這些長着尖嘴的東西,鵲橋上的喜鵲們看着美麗讨喜卻十分地愛啄人。
他還是顆幼星時便每每被吓得無處躲藏,那時他的身邊都有廉貞會替他驅趕掉那些該死的喜鵲,也是從那時起,貪狼才知道自己的不遠處還有着那樣一顆随他一起出生的副星。
可如今那麽多年也過去了,不管曾經的他是怎樣血染雙手,殺人成性的魔星,如今的他又是怎樣陰冷狠毒的性格,他依舊十分讨厭也完全不想靠近像鵝這種活該被宰了做成老鵝湯的東西,可他的心情顯然這只鵝并不能準确了解……
因為無論接下來鄭常山走到哪裏,這只鵝都不依不饒地跟着他,從村東走到村西,就算是鄭常山再怎麽驅趕都無法将這只鵝都趕走,甚至當鄭常山結束一家住戶的走訪準備往下一家去,一出來依舊能看到這只鵝在矮矮的土牆後面執着地等着他,而等他兩個小時後他終于遇上從另一頭過來的楊斌時,就快要辣手摧鵝的鄭常山總算知道這只該死的鵝是從哪裏來的了。
“我剛剛都問了村裏人了,這些鵝在這兒滿村頭亂跑啊原來是這麽回事……聽說是半個月前,有個沒透露名字的大老板特意帶着手下人來村裏交到村民手上養的。”
“當時這有錢老板說這鵝是外國品種的進口鵝,因為特別難養,所以現在要找人幫忙,只要養活一只就給一萬,養死了也不讓大夥賠錢。好吃懶做慣了的村民們一聽都覺得這好事哪裏找啊,就好多人家都争先恐後地領了這種鵝,那會兒有的人是覺得既然不用賠錢我就領一只殺了随便吃吃算了,有的人呢倒是真的惦記那一萬塊錢……”
“可是誰知道啊,這鵝進不進口是不知道,倒是比起一般雞鴨甚至是野生鳥類還要霸道機靈不少,村裏幾個男人都未必抓的住他,想吃他比登天還難,所以沒辦法現在大家就還養着這些鵝呢,沒事就放到山上去,為了那還沒見到影子的一萬塊錢那也得先拼命是不是……你說說這些人是不是瞎折騰哈哈哈……這老板也是傻哈哈找什麽實驗村不好找到這兒來……”
楊斌這般說着,一直在樂個不停,他是覺得這事本身挺有意思的,所以才來和鄭常山分享一下。
可鄭常山聽了倒是難得地擡起眼睛看了不遠處的那只鵝一眼,半響才眯着眼睛漫不經心地來了一句道,“是挺有意思的,不過那大老板可不傻,這麽一折騰,這些本來不樂意出去幹活的村民也算是開始在村裏正經養鵝了,相比起你們之前幹了快十年卻沒什麽成效的扶貧計劃,他這麽直截了當地用金錢當誘餌确實也挺有用不是嗎?”
“诶!等等!是啊……我怎麽……我怎麽沒想到……”
猛地一拍腿露出驚愕的表情,楊斌被鄭常山這麽一說倒是瞬間就反應過來了,他開始也沒想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但這麽一細想還真就是鄭常山這麽說的回事,而鄭常山見他這幅被吓到的模樣,灰白色的眸子裏隐約有些閃爍的情緒,可是有關于這個不知名的有錢人對溪澗村所做的一切的其他深意,他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
養死了鵝并不用賠錢這句話到底只是那狡詐的商人對村民們的口頭承諾,在重視契約關系的商人面前這些連基本的法律常識的村民顯然十分弱勢。
剛剛在村子裏走訪時,他已經不算意外地發現大多數村民都一二三四五有的都不認識,而一旦面臨合約方面的問責,那麽某些并沒有認真養這些鵝造成其死亡的村民們就可能要承擔和他們收入完全不一致的賠償。
只不過如今他還沒有确定為什麽在這個村子裏會發生大量的飯碗消失事件,所以就算是不想管這檔子閑事他也得弄清楚這隐藏在幕後的人到底想幹什麽,而想到這兒,原本還臉色不太對勁的鄭常山卻是忽然朝面前表情茫然的楊斌露出了一個讓他瞬間毛骨悚然的笑。
“斌斌,能請你幫我個忙嗎?”
楊斌:“……”
……
半個小時後,楊斌和鄭常山開着車走在鎮上的路上。
他們兩個坐在車的前座,而一只昂着頭的大白鵝正雄赳赳氣昂昂地蹲在車的後座。
楊斌:“養肥了鵝拿到那一萬!必須平分!今天是我掏錢的!聽見了沒有!”
鄭常山:“好的,乖,我們不要吓到翠花。”
翠花:“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