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撒勒迦的眼眸微垂,黑暗如同幽深的旋窩一般的眼睛,飄離了石洛的身上。
在這一刻,他身後的怪物,巨大的骨翅微微震動,緩緩張開。骨翅上,纏繞着一道道白色的光芒。
倒在地上的三個向導,互現之間抱的更緊了,他們幾乎連成一體,鳴叫聲一片接着一片,回蕩在這個空間內,震得石洛微微發抖。
猛地,異獸領主白色的長發,在空中飄起,發絲倏然下垂,直插入撒勒迦的後腦。
一絲絲白色的光線,順着骨翅流入發梢,然後注入撒勒迦的腦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向導發出的鳴叫聲才停下,白色的光芒漸漸消失,背後那具異獸屍體,再次成了死物。
向導昏倒在地上,撒勒迦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給那三個向導一一穿好,然後繞過石洛,在扶梯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一雙修長的手,将襯衣扣子一顆顆扣上,又穿好風衣,最後,當他帶上帽子的那一刻,原先昏倒在地的三名向導,終于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石洛渾身微微發抖,他完全能夠感受到,自己精神區的白色網狀物,在不斷的收攏,又放開,又收攏。
一股殺意彌漫在其中。
“石洛!你怎麽也在這裏?”其中一名向導首先發現了石洛,他似乎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是一臉驚訝的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哨兵。
另外一個向導顯然不太樂意看見石洛,他撇了撇嘴,不樂意的哼了一聲:“我們向導在這裏研究異獸領主,你一個哨兵精神力也不夠,不知道跑來湊什麽熱鬧!”
石洛緊緊抿着唇,他沒有理會那幾個向導,只是直直的盯着撒勒迦。
腦海中不斷浮現出的,就是他在書房內看到的那個影集。
帝國第一軍校的十三期畢業生,銀河皇帝的侍衛隊,奉命追捕羅拉異獸,只有一個人活着回來……
撒勒迦也靜靜的看着石洛,他沒有開口,也沒有說半句話。
只是手藏在背後,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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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兩個笨蛋!”一名女向導最後睜開眼睛,笑嘻嘻的對自己的同伴說,“你們大概忘記導師被這個哨兵标記了的事情吧?走啦,他們情人見面,我們別當電燈泡!”
另外兩名向導狠狠的瞪了石洛兩眼,不樂意的走開。
其中有一個在下樓的時候還忍不住的回頭,可映入眼簾的畫面讓這個向導心中一陣發寒。
空曠而黑暗的異獸展示區,身材高大臉色陰沉的撒勒迦,站在異獸領主的陰影中。
而身穿着淺色制服,一頭短發,矯健又健康的青年,捏緊了拳頭,一動不動。
他們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情人,反而……像是狩獵者和獵物臨死前的對峙。
博物館變得空曠而寂靜,兩人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空氣沉默凝固,偶爾透進來的風,仿佛利刃一般,劃破空氣。
“為什麽還不動手?”石洛的下巴微微昂起,他的精神區正在一陣陣發緊,白色的光網越收越攏,已經嵌入精神壁壘裏,只需要撒勒迦再稍微眯眼,自己就會立刻成為一個廢人。
撒勒迦的唇微微抿了抿,他的兩條眉毛緊緊擰着,雙手緩緩舉起,一道白光在他的掌心浮現。面前這個哨兵的精神區自己非常熟悉,只需要手稍微一收,自己的秘密就會永遠成為秘密。
可是,當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那種倔強而絕望的眼神時,就怎麽也下不去手。
“你是第一個發現我秘密的人,我不能讓你活着走出這裏……”撒勒迦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石洛冷笑了一聲:“榮幸之至!跟在你身邊的那些向導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是我這個外人……窺見了一切。”
“這将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夜。有什麽遺言嗎?”撒勒迦緩緩朝着石洛走來,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石洛微微擡頭,撒勒迦的臉盡在咫尺,依舊是魅惑心神。
“多久了?”石洛知道自己不是撒勒迦的對手,他也沒有任何想要逃走的想法。
他的雙腳發軟,頭一陣陣的疼。而最疼的地方,是心口。
自己到底愛上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或者說是一個什麽樣怪物,他只想死個明白。
撒勒迦的手緩緩伸出,拇指摩挲着石洛的喉結,然後手猛然張開,掐住石洛的脖子,手掌下能夠感受到氣管的顫抖,和動脈中血液流過的搏動。手下的人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自己随時都可以殺死他,只要自己想。
“一千……三百二十五年十五天八個小時。”撒勒迦開口,他從未跟任何人講過這件事情,以後也絕不可能跟任何人講。
一千多年的秘密,隐藏在他心靈的最深處,成為跗骨之蛆日夜跟随。
今天,這個和自己同居了整整三個月的小兵,馬上就會死去的人,應該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訴對象。
何況……剛剛被打斷了,等到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到底死去的人會是誰,也不一定。
“曾經,我是一個哨兵,一個比你更勇敢的哨兵。”撒勒迦的眼眸微垂,原本深邃的雙眼,在這一刻,變得虛空。
“我奉命去追捕羅拉異獸,就是面前的這個。它當時受傷了,很重的傷。我們一起圍攻它,依舊沒人是它的對手。它在我面前,一個個的殺死了我的戰友。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白色的長發刺穿腦後精神區,吸取他們的能量,然後精神歸它所有,肉體化為灰塵。”
石洛感到撒勒迦的另一只手,緩緩的撫摸着自己的脊背,然後停留在後腦處。
那裏是脊椎和大腦的連接之處,是生物進化中,腦的最古老部分,掌控着最低級最根本的神經運作。
撒勒迦的指尖,輕輕拂過那處,然後輕輕在上面戳了一下。
“最後,我也被它抓到了,他的頭發,就在我這裏,像這樣戳了一下……”
石洛渾身發涼,他的嘴唇都輕輕抖動起來。
他忍不住去看那個異獸領主,被這樣的怪物抓到,然後腦幹被侵入,除了死,不會有別的想法。
“但我很幸運,我的攻擊力很強,而它已經受傷了傷,非常弱。在它想要殺死我的時候,我攻擊了它。它死了,我活了下來,但卻有些東西,永遠的留在了我的精神區。”
白色的,猶如一絲絲光線的觸手,原先石洛一直以為,那是撒勒迦的精神觸手。
而現在,他才知道,那原來是屬于異獸領主的東西。
“我的量子獸因為這個東西,變成了一個怪物;我也是……從此變成了一個不死的怪物。羅拉皇帝頒布了《被感染向導的十項特征》,那都是錯的!沒有任何向導被感染,被異獸感染的……只有我一個!”
撒勒迦本來準備用手刺入石洛腦幹,就此殺死他。可當他說出“被異獸感染的只有我一個”的時候,卻不經意撞上了石洛的眼。
那雙眼裏,沒有半點命懸一線的驚慌,甚至連被欺騙的憤怒都沒有。
也沒有可惡的憐憫和同情。
有的,只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難過的目光,不是覺得自己可憐,不是覺得自己是怪物,只是……單純的,在這一刻,痛着自己的曾經經歷過的痛。
按在石洛後腦的微微抖了抖,然後放棄了腦幹,順着後腦往上,按到了石洛的頭頂上,猶豫了片刻,在上面揉了揉。
随着短發刺入掌心的微微癢感,撒勒迦幾不可見的嘆了口氣。
盡管已經隔了好些年,但回想起當年的那些逃亡的日子,都讓人不禁遍體生寒。
每一個白天的時候,他會成為人。
而當夜晚的時候,留在他體內的那屬于異獸的精神體,就會出現,發作,并且折磨他。
幾乎有整整兩百年的時間,他白天是人,而晚上,則是一只弱得無法再弱的異獸。
身體變異的痛楚,幾乎讓他斷絕了希望,只有在每天清晨的時候,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到大地的時候,在經歷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後,才能夠控制住體內那股被感染的基因片段,再次成為一個人。
就這樣,每一天,每一夜獨自煎熬。
直到所有的朋友親人都死亡,直到那個可笑的《被感染向導的十項特征》全部作廢的時候,他才再次出現。
一開始,他并不是一個向導。他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尋找一切方法将自己變回人。
整整找了一百年,最後他終于明白,當初殘留在體內的異獸基因片,已經和自己完全融合為了一體。
他擁有強大的力量,精神觸手輕易就能夠撬開壁壘最森嚴的哨兵,而每當他治療一個哨兵的時候,所用的方法和普通的向導完全不同。
普通的向導,是用自己的精神能量,去梳理哨兵那亂成一團的精神內核。
而撒勒迦,則是直接插入對方的精神內核,把那裏混亂的能量,直接轉移到自己身上,然後再用體內的異獸基因,将其轉化修複。
他的治療,比任何向導都快,也都有效。
他的每一次轉化,也比任何向導所承受的都痛苦。
漸漸的,他的能力越來越強,治療的效果也越來越好,但每一次承受的痛苦,卻越來越大。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帶給自己痛苦和力量的生物。
那個生物已經是軍校博物館的一具幹屍。
他開始研究這具幹屍,比羅拉皇帝當初研制抑制劑更加瘋狂,更加隐秘。
終于,在一年多年後,一個名叫撒勒迦的超級向導誕生了。
他可以同時梳理上萬哨兵,可以教導向導如何運用自己的精神能量,他甚至可以在這種轉換中,不必承受痛苦。他只需要來到這具已經成為幹屍的異獸領主面前,吸取他殘留的能量。
但他并不是真正的向導,激發起這具幹屍的能量,需要真正的向導。
他必須一直和向導保持緊密的聯系,每當他需要的時候,他會帶上可靠的人,來到這具幹屍面前。
被催眠而陷入昏迷狀态的向導,很自然的和異獸領主的屍體建立連接,喚醒它殘留的精神能量。
而撒勒迦則吸收這些能量,修複轉移來的傷痛。
十年,百年,兩百年。
人類在對異獸的戰争中,有着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武器。
所有人都以為人類最後的護盾,是一個叫做撒勒迦的向導。
只有撒勒迦自己知道,其實……是背後這具幹屍。
或許這個秘密,曾經還有一個人知道。但那位和異獸達成秘密協議的銀河帝國末代皇帝,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低估了異獸領主的實力。
銀河帝國覆滅,從此再無人知曉。
直到今夜,這個闖入這裏的哨兵,窺見了這個讓人驚恐,而又可怕的秘密。
撒勒迦緩緩松開自己的手,太陽快出來了,而這次自己吸取的能量并不夠。
況且異獸領主畢竟只是一具幹屍,經過這麽多年能量早已耗幹,多吸收一會兒,少吸收一會兒,沒有太大的區別。
如果不是在塔納星球之戰中,轉移過來的東西一直沒時間處理,如果不是前一天送來的人傷的太過重,他或許不用這麽急切。
撒勒迦也不知道,過了這次後,下次如果再有哨兵受傷需要救治的話,自己該怎麽辦。
他更加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麽,人?或者是異獸?
或者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個……早就該死去,不應該存在于人類歷史的怪物。
“為什麽……不說出來?”石洛看着漏進博物館的一縷朝陽。
撒勒迦瞥了石洛一眼,根本不打算回答這種問題。
沒有人願意被當成怪物,相比起怪物,他寧願做一個怪人,一個冷漠地,不近人情的怪人,或者一個始亂終棄的混蛋,但總歸是人,不是怪物。
可在面對這個哨兵的時候,當這一切真的被人撞破的時候,撒勒迦發現,自己并不真的了解自己。
至少在石洛面前,他寧願做一個怪物,也不願做一個混蛋。
“終有一天這些都會暴露,那時候被欺騙的人們會更加憤怒,他們會把你送上法庭,或許你會和這個怪物一起被展出!”
“誰在乎?”撒勒迦輕笑了一聲,“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的那句話嗎?總有一天,我也會迎來自己的審判,但到了那一天的時候,我希望自己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