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談判(上)

和“新技術交流會”達成協議之後, 桑廣廷就覺得自己飛出了奧黛麗星狹小的舞臺, 走上了人生新的高峰。在他的帶領下, 桑家将成為星國豪門。這是父親與爺爺心心念念了一輩子卻無法達成的願望,終于要在他的手中實現。

美夢太令人沉醉,以至于老管家跑來說一位曹先生拜訪的時候, 他還回不過神。

“他不是已經被扣留了嗎?”

管家說:“是另一位曹先生,他說他來自首都星。”

桑廣廷有點不耐煩地站起來:“首都星到底有幾個姓曹的,麻煩!趕他走, 不走的話叫郭探把人一起丢進牢裏。”他見管家欲言又止, 收住了腳步,“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管家說:“這位曹先生和老老爺以前房間裏的畫像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爺爺房間的裏畫像?

桑廣廷揚眉道:“你是說曹燮?”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自己崇拜模仿的榜樣, 不過像他爺爺那樣走火入魔的,世所罕見。他爺爺一度想把他父親培養成曹燮第二, 甚至到了慫恿他整容的地步。被“迫害”了一個童年的桑廣廷父親聞曹燮色變,等他爺爺過世之後, 将書房裏所有與曹燮有關的東西統統丢掉了。

桑廣廷聽說過這段歷史,心裏有些好奇:“難道這個曹家就是曹燮的後代?”

管家說:“聽說曹燮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星國,沒有後代。”

桑廣廷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既然是首都星的曹家, 總有血緣關系吧, 叫他進來。”頓了頓,“不要讓老爺碰到。”他可不想自己的父親被活活吓死。

老管家走後,桑廣廷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同往常,連首都星的大家族都派人與自己接觸,心中更是得意, 上樓換了三件套的燕尾禮服,在鏡子面前美滋滋地照了半天,換了三四個發現,噴了點兒香水,才算拾掇滿意,慢悠悠地從樓上下來了。

在他預想裏,畫面應該是這樣的:

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踩着優雅的步伐,沿着古老的樓梯緩緩下來,那高貴的氣質令樓下的人看呆了眼。

而事實上:

桑廣廷走到一半,就對上了樓下少年漂亮的眼睛,心神一晃,一腳踩空,差點滾下來,好容易抓住欄杆穩定了身形,劉海因為甩動得太厲害,塌了下來,狼狽地垂在眼前。

桑廣廷:“……”這不是我要的效果!

曹琋走到樓梯口,微笑着伸手:“需要幫忙嗎?”

桑廣廷站直身體,直接忽略了那只礙眼的手,挺胸收腹地往下走:“古老的家族總會有幾件不好使的古董。這樓梯自我曾曾曾爺爺起就存在了。”

曹琋道:“扶手的幸福海棠花花紋是五六世紀的流行,傳說它有祝福保佑的功效,才令貴家族榮耀至今。”

明明說的是好話,聽起來卻讓人不太舒服。桑廣廷皺眉道:“我們家和首都星沒什麽來往,您撥冗莅臨有什麽見教?”

“還是有來往的。”曹琋氣定神閑地說,“我的堂哥不正在貴府做客嗎?”

兩個姓曹的果然有瓜葛。

桑廣廷有點頭疼:“哦,那個意圖攻擊我的人就是你的堂哥啊?”

曹琋說:“我堂哥從小到大就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好孩子,長大以後更是備受長輩信任和喜愛的好青年,早就被內定為曹家下一任的接班人。”他微微一頓,面色微凝,“如果有什麽誤會,恐怕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了。”

桑廣廷冷笑道:“這裏是美女星系奧黛麗星,首都星的威脅我不吃!”

曹琋皮笑肉不笑地說:“這裏是星國。”

桑廣廷面色冷下來了。

曹琋慢吞吞地接下去:“既然在這麽個人人懂法、人人講理的地方,為什麽不讓我們坐下來,把誤會解除呢?”

桑廣廷內心掙紮。扣下曹啓智是一時沖動,理由并不站得住腳,但是被逼着放人又心有不甘。

他說:“沒有什麽誤會!按照奧黛麗星的法律,他們意圖傷害他人,必須關個一年半載的。”心裏默默地想,如果曹琋識趣,自己可以把刑期縮短到兩三天後放人,也算彼此都有臺階下。

曹琋背過身,看着挂在客廳中央的那副巨大的美女星系圖,淡然道:“一個國家的興旺與衰敗,是無數個決定組成的;一個家族的興旺與衰敗,有時候就是一個決定造成的。人被情緒控制的時候,覺得自己做什麽決定都是理所應當,但是當理智回來,看到自己付出的慘重代價,又忍不住後悔莫及。”不等桑廣廷發火,他話鋒一轉,“桑家在索道設備這一行已經做了上百年,奧黛麗星的索道都由貴家族提供,而這一輝煌的成就即将達成,我應該提前說一聲恭喜。”

曹琋說中了桑廣廷的痛腳。

奧黛麗星能夠鋪設的索道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已經鋪設得差不多了,再往後,就只剩下了設備維護,對于一個企業來說,一個漸漸消失的市場是多麽可怕的事!為了可以預見的未來,他們家族想過很多方法來開拓市場,比如跨行制造汽車、飛船的零部件,進攻國內其他星球的市場,企業從制造業到服務業的轉型……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

桑廣廷看着曹琋笑吟吟的面容,冷冷地說:“你到底要說什麽?”如果曹琋在五天之前來這裏說這番話,他一定會讓人把他打出去,管他什麽情緒理智!但現在,他已經找到了家族的出路,可以好心情得不予計較。

曹琋鋪墊了半天,終于亮劍:“曹啓智是我們曹家內定的唯一的繼承人。他将承擔起延續家族數百年榮耀的光輝職責,是曹家的未來和希望。我想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一個失去未來和希望的家族會多麽的絕望和可怕吧?”

桑廣廷被他看得一陣心虛膽寒,明明對方說話的音量語調一如既往的平和,但他就是感覺到對方盛氣淩人,壓制得自己幾乎擡不起頭來:“現在的曹家自身難保吧。”

曹琋說:“那是在龐家這樣的對手面前。”

桑廣廷被激怒了,同時,又感到一陣深深的恐懼。盡管他與“新技術交流中心”達成了協議,也見過對方展示的部分實力,但有實力和有足夠的實力是兩回事,有足夠的實力和使用足夠的實力也是兩回事。對方是否會為了自己惹上曹家,甚至他背後華家這樣在星國盤踞了數百年的龐然大物?

曹琋突然打開通訊器,一個溫柔女聲問:“曹先生,龐局長問是否需要他出面?”

桑廣廷聽得渾身一激靈。“龐”和“局長”這兩個詞在眼下太敏感了。

是中央情報局局長龐鶴園?

他為什麽會幫助曹家的人?

是陷阱?

是吓唬?

是……

桑廣廷的心思已經全亂了。

就在一個小時前,他還覺得自己握住了全世界,這一刻,他卻覺得世界正離他遠去。

曹琋似乎并沒有在意那條令桑廣廷魂不守舍的通訊,而是接通了另外一個人,溫柔地說:“到門口等我們。”

稚嫩又清亮的聲音問:“哪裏門口?”

“住宅門口。”

心神不寧的桑廣廷還沒有領悟到住宅門口到底是什麽意思,住宅的警報就像被踩中了肚皮一樣,歇斯底裏地長鳴起來。

桑廣廷看了曹琋一眼,戒備地拿出一把槍,扣在手心往外走。客廳到大門的路他從小到大走過千萬遍,這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漫長,尤其是伴随着重物不斷撞地的震顫感,讓他的心也随之忐忑。

老管家在警報響起的第一時間就趕到了門邊,正驚慌得向外張望,看到桑廣廷出來,連忙伸手阻攔:“少爺,別出去,我已經叫……”

桑廣廷推開他,拉開門。

炮臺被對半拆開,從空中墜落,砸在其他的炮臺遺骸上。一臺紅色發亮的小機甲從空中降落,一臺銀黑發光的機甲上,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

桑廣廷覺得自己好像被當作目标鎖定了,握着槍的手微微顫抖。

“這臺機甲的主人今年才八歲。”曹琋站在他的右後方,聊天似的訴說着,“就算把這裏夷為平地,也不會被關太久。而且曹家有不少人在法庭工作,與星國的華敏大法官關系很不錯,只要說他是自衛反擊,也許根本不用坐牢。”

桑廣廷呼吸漸漸粗重。

曹琋壓低聲音:“曹家再落魄,弄死你也只需要動一根小指。”

桑廣廷憤然地舉槍指着他的腦袋。

紅色小機甲猛然舉炮對準他。

桑廣廷猙獰地咆哮:“你敢開炮?大不了一起死。”

老管家吓得腿都站不穩了:“少爺你不要沖動!你不要沖動啊!”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桑松柏從午睡中驚醒,匆忙下來就看到自己的兒子拿槍指着一個漂亮的青年……“曹燮?!”小時候的噩夢活生生地上演,驚懼、敬畏、憤怒……各種情緒湧上心頭,他捂着胸口,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了。

“父親!”桑廣廷丢下曹琋,扶住他。

桑松柏揮着手:“讓他走,讓他走!”

桑廣廷咬牙,對管家說:“讓郭探把人放出來。讓他們馬上滾!都給我滾!”

關在牢裏也不過三天,可是一進一出,仿佛前生後世,豁達如王震看到藍天白雲,都忍不住展開雙臂做了個擁抱的動作。

老管家催促他們:“快走吧,一會兒老爺少爺看到你們又要生氣了。”

出了牢房,王震又生龍活虎了:“走什麽走!還沒有算賬呢!我們幹什麽了,憑什麽不問青紅皂白把我們關起來?”

曹琋說:“桑廣廷說你們意圖傷害他。”

“用腦電波嗎?!還是眼刀?”王震道,“我們進門就見過這個老頭,喏,和那個小老頭!哪個是桑廣廷?”

他說的小老頭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背有些駝,發有些灰,但看上去很精明幹練。“我叫郭探。”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目光在衆人臉上轉了一圈,落在程岫身上:“剛才是你打敗我的?”

程岫聳肩:“剛才收拾掉的東西太多了,不知道你在不在裏面。”

郭探确定了:“你小小年紀,怎麽會駕駛機甲?”

“天生的。”

老管家看他們竟然還聊上了,着急地說:“你們不要聊天了,少爺讓你盡快把人送走!你們快走吧。”

王震不肯罷休:“不行,今天你們不把話說清楚我們就絕對不走!”

老管家頭疼地說:“抓你們不是我們少爺的主意,你們找別人去。”

“那是誰的主意?”一直看戲的曹琋終于說話了。

老管家立刻閉緊雙唇不說話了。

“我送送你們。”郭探做了個請的手勢,“有什麽事情問我也一樣。”

“郭探?”老管家吃驚地看着他。

郭探抱了抱他,附在他耳邊說:“跟桑廣廷說一聲,我不幹了,讓總部再派個警察過來。”

程岫的機甲帶不了太多人,郭探就開了輛車出來,王震、曹啓智和曹琋都坐上去了,程岫開着機甲在天上跟着。

王震憋不住話,拍拍駕駛座的後背:“剛才老頭說不是什麽少爺要關我們,那是誰?”

郭探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們來之前,還來過一個人,自稱‘新技術交流會’的秘書長,邀請桑廣廷加入。使他慫恿他将你們關起來的。”

王震問曹琋:“‘新技術交流會’是什麽東西?”

曹琋搖搖頭,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

郭探說:“我也不知道。但桑廣廷對他很信服。”

王震說:“他信服是他的事,不能把他的信服寄托在我們的不幸福之上!”

郭探說:“你們來之前是不是找過馬強?”

“誰啊?沒有。”

“張耀?”

“沒有。”

“呂玉婷?”

“沒有”

……

王震一口氣報了七八個名字,王震總算說了個“有”。

郭探說:“他和他不和。”

王震也是無語了:“桑廣廷是天煞孤星吧?跟誰都不和吧?”

郭探說:“他就是這個脾氣。”

王震對曹啓智說:“幸好有人搶先了一步!”

曹啓智靠着窗,看着窗外出神。

王震這才發現從牢房出來到現在,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你怎麽了?”

曹啓智在郁悶。

離開首都星的時候,他是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幹出一番事業來的。就算不能超越曹琋,也不能差的太遠。誰知道才幾個月,就淪落到曹琋和程岫跑來救人的地步。這還不是最傷人,最傷人的是,幾個月過去,他的業績并不好。這讓考試分數從小就是優等生的他産生了類似考試交白卷、作業沒按時完成的羞恥感。

感覺到曹琋在看自己,他更緊張了幾分,轉移話題:“你是怎麽說服他們放人的?”

郭探也很好奇。以桑廣廷的争強好勝,就算自己被打敗,也一定會梗着脖子硬撐,這樣服軟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曹琋說:“有很多原因。”

程岫強大的武力值是一個原因。

曹家強大的威懾力是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他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一定與桑廣廷的父親有關系。

他說:“被抓的時候,你有沒有提起曹家?”

曹啓智十分敏感地反問:“提他們做什麽?”

曹琋不說話了。

郭探将他們一路送到星艦,卻不走,而是伫在門口,看着程岫駕駛的小機甲。

曹琋不着痕跡地攔在他面前:“我想星艦上沒有令警察感興趣的東西。”

郭探說:“我已經辭職了。”

曹琋說:“那就不打擾你尋找下一份工作了。”

郭探突然挺了挺胸,努力扳直自己的後背:“你覺得我怎麽樣?”

曹琋說:“不怎麽樣。”

“我要的薪水不高。”

“沒有請人的打算。”

郭探不死心地說:“他們下次出去,我可以當保镖。”

王震過來:“我們有自保的能力。”

郭探一臉質疑。

王震一肚子的火氣正沒地方出,立刻擺出架勢:“不信我們試試!”

程岫停好機甲出來,就看到兩人在外面你來我往打得激烈。曹啓智和曹琋在旁邊圍觀。

曹啓智忍了忍,終于忍不住問:“你怎麽不問我這些天拉到了哪些贊助?”

曹琋雙手插兜,悠悠然地說:“你想說會主動說。”

曹啓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展開給他,一頁十幾個名字,只有兩個打了鈎,旁邊的注釋還選擇了最低檔的贊助。

曹琋掃了眼點點頭。

曹啓智說:“我已經盡力去說服他們了。”

曹琋見王震閃過郭探的攻擊,擡手鼓掌。

曹啓智手微微攥緊,半晌才說:“我會努力跟上你的腳步。”

曹琋扭頭看他:“但我不一定等你。我的心只給一個人,包括所有的耐心。”

曹啓智:“……”明明是很嚴肅很凝重的氣氛,忽然就被粉紅泡沫甩了一臉,還被對面閃得睜不開眼是怎麽回事?!

戰局終于分出結果,郭探試探了半天,摸熟了王震的路數之後,終于一拳将他擊倒。

王震站起來還想打,郭探已經後退讓開了。

“年輕人,打起來就沒個完了。”郭探平了平氣,一雙眼睛渴望地看向程岫。

程岫說:“我未成年。”

郭探說:“你機甲用得很娴熟,老師是誰?”

難道他是武癡?

程岫摸着下巴想:坑誰比較好?

他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曹琋。

曹琋也低頭看他。

這麽多年過去,每次想到坑人,第一個目标還是托馬的曹啊。

程岫抿了抿唇,對郭探說:“無師自通。”

郭探不相信,準備親自找出答案:“留下我,你們會用得上的。”

王震不服氣地說:“你也就贏了我一點,能派上什麽大用場!”

曹琋問:“贏了一點你們怎麽被關的?”

王震臉紅了一下:“那次他穿着警察制服……”

他和曹啓智一頭霧水,等被人關了進去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這種傻乎乎的黑歷史說出來太丢人!他別過頭,不願繼續說下去。

最終,曹琋還是同意郭探上船。

為了感謝程岫和曹琋千裏救援,王震好好地露了一手,不但準備了飯後甜點,還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餐。

郭探不客氣地蹭了個飽。

飯後,曹琋指着排在桑廣廷下面的人:“拜訪過嗎?”

曹啓智搖頭。

郭探瞄了眼說:“曾城?奧黛麗星最受歡迎的幾個旅游景區就是他的,桑廣廷當初買了兩個景區想搶生意,輸了,兩人的關系也不好。”

王震異想天開地說:“如果我們一進去就大罵桑廣廷,他會不會對我們另眼相看啊?”

曹琋說:“會。”

王震覺得自己出了個好主意,十分得意。

程岫明白曹琋的意思,解釋道:“他會用白眼看你。”

王震:“……”

郭探說:“曾城做生意很踏實,偶爾會做點小慈善,不是機會主義者。”

曹琋微笑道:“不是機會主義者不等于不喜歡機遇。”

上門之前,曹琋讓郭探将曾城的近況做了一份詳細的報告。原本以為需要一點時間打聽,誰知郭探轉頭就寫好了——簡單的履歷,家庭成員,平常的愛好等等。

郭探說:“奧黛麗星大部分的商人桑廣廷都叫我調查過,而且我的記性不錯。”他知道曹琋沒有完全接受自己,找到機會就做自我推銷。

曹琋将紙遞給曹啓智:“你準備怎麽說服他?”

曹啓智拿着紙,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論文答辯的那一天,緊張卻只多不少。他想了想說:“我會承諾,等新黨派成立之後,在中央星系宣傳美女星系的旅游業,争取更多的政府撥款和優惠政策。”頓了頓,“你呢?”

曹琋微笑道:“首先,我會告訴他,在三年之內,我們将争取到一百個國政議會次席議員的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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