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樓遺殇
樂鳳鳴放開搭在我手腕上的手指沉吟道:“這件事兒,八爺壓着,納蘭公子又在江南怕還不知道。只是八爺這麽做也不無道理,且不說九爺十爺為甚如此緊張,光是納蘭家的人知道恐怕對你也不利……”
“不是他……”我心中含着淡淡的失落,八皇子早猜透我的心思,他絕沒理由說出那樣的話,那夢中又是誰在我耳畔深情私語呢?
“州兒,你……”樂鳳鳴欲言又止。
我向他一笑:“師父,州兒沒事,前年娘去了蓉卿哥哥夠傷心的了,我的傷切莫向他提起,免得他再擔心。”要是蓉卿知道自己的忍辱負重卻換來我的滿身傷痕,又會多傷心、痛心?他不會怪我,只會恨自己,而我又于心何忍?
“樂大人,州姑娘,納蘭府來人了,說是讓州姑娘速速回府。”聽着門外的仆人通報,我和樂鳳鳴對視一眼,都猜不到在這個敏感時期讓我回府所謂何事。
我沉了口氣平複心緒,揚聲道:“我知道了。”我從床上下地,眼前一黑向側摔到,幸被樂鳳鳴扶住,他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州兒,你的傷還沒好。你,真的還要去那個地方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頭進了環佩馬車,馬車悠悠升輿,巅巅晃晃地在納蘭府的朱門前落轎,我剛掀簾踏出馬車,正見蓉卿彎腰下馬,他的側面在我的眸底放大,我的心一顫,別離兩載,我心念的那個青澀少年消瘦了,憔悴了……
或許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本能地回首,見到車前的我霎時定格在原地,我與他無聲地凝視着對方誰都沒有動,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他終究是跨步邁入了侯府紅門。
我麻木地站在轎門前,感受着凜冽的北風刮呼嘯着吹起我披散的青絲,也吹起納蘭府紅樓內外觸目驚心的喪白缟素。原來,蓉卿的長兄納蘭成卿于昨夜病逝,他定是早些接到兄長病重的消息快馬返京,沒想到和娘故世那年一樣,再一次遲了。三年內連喪至親,蓉卿撲抱住納蘭成卿的靈柩,恸哭失聲,險些暈厥。我和納蘭仲卿汲汲趕到,我趕緊将他抱住,我勸道:“蓉卿哥哥,逝者已矣,別太傷心了。”
“州兒,你可還記得被關在柴房那年?若不是大哥和二哥向二叔求情,我根本連在屋外陪你的可能都沒有。”他抓着我的手貼着臉哽咽道:“在這個家裏,真心待我的人本不多,如今又少了一個。”我曉得他是真傷心,也不再多言什麽,只是默默地陪伴他,多少是些慰籍。
納蘭成卿未有子嗣,長兄如父,夜裏是由兩個弟弟納蘭仲卿和納蘭蓉卿代替子職通宵守靈。天寒了,我擔心他們兩兄弟又遇着喪親之痛,反而受了凍去,對富納蘭仲卿輕聲道:“二少爺,州兒知道沒資格給大少爺守靈。不過,前些年娘去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節氣兒,州兒守過靈,曉得夜晚風涼,這兒的被褥怕不夠,我再去拿幾床來。”
納蘭仲卿止住我道:“州姑娘不用去拿什麽被褥,這兒夜裏會點爐子,爐火燒得旺起來說不定還熱呢!”
我自失一笑,怎麽忘了納蘭中堂曾官拜內閣,納蘭世家貴為皇親國戚。何況納蘭公子納蘭成德、納蘭容方英年早逝,納蘭容珏一無所出 ,族中子嗣單薄,人丁凋零 ,故而成德與側室晏氏所出的長房長孫納蘭成卿便成了納蘭家族的掌上明珠,同時也是清和帝的掌上明珠,這喪禮候的是木蘭朝诰贈光祿大夫平原隸節度規格,長房院子專設了供香牌位和停棺靈堂,差遣下人們日夜哭喪,正廳裏前來吊唁的朝廷官員絡繹不絕,送上的奠儀何止萬兩,又何須我這個外人在此操心?
我欠了欠身:“若是沒什麽事兒,州兒先回秋水居了。”
“州姑娘——”剛出靈堂,我聽到叫喚回頭見納蘭仲卿快步下臺階到我跟前,猜到納蘭仲卿在靈堂裏不叫住我,特意跟出來,想是有話對我說,便問:“二少爺,有什麽事嗎?”
納蘭仲卿擡眼望天道:“記得父親去的時候,大哥才十歲,我們這一房都是庶母持家頂着。大哥雖然身為長房長孫,卻愈加自檢自束,敏而好學,不敢持愛稍有放佚,他知道蓉卿和我自小沒有親母親疼愛,對我們更是極盡兄長之責,多加照撫。我們兄弟二人文采卓識,多少也是大哥言傳身教的緣故。可惜你沒什麽機會和大哥熟識,否則自會明白他的為人……”他說得傷情,一時忘神,“外人都道納蘭世家深受皇恩、門庭顯赫,但又有幾人知道這深宅大院裏富貴榮華背後無盡的悲哀?父親、三叔和大哥才華橫溢卻遭天嫉、英年殇,就連紫軒、紫英兩個小堂弟也是慈父見背,年幼而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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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二少爺和蓉卿哥哥的情誼,州兒明白的。”可嘆納蘭仲卿為容玥原配嫡妻盧氏所出,盧氏去得早,納蘭仲卿雖為嫡子卻沒有親母親庇佑,在家裏不及大少爺納蘭成卿受寵。難得他毫不嫉恨,還能說出這番動情的話。
“大哥和我都看得出,三弟和你彼此情深,再過幾年,我去勸勸二叔。”
“大少爺、二少爺對蓉卿哥哥有恩惠,也是對州兒有恩惠。”可是我和蓉卿還可能嗎?我吸了口氣,“請二少爺節哀順便,州兒告退。”
站在嵌在假山側腰上的流雲回廊裏,藐視冷冷清清的侯門朱邸。凝寒凍結了長空的眼淚,報喪的冬雪淅淅瀝瀝地飄落,亭臺樓閣、紅牆碧瓦再也不見往昔的金玉輝煌。下人們的哭喪聲隐隐不絕,試問在這大戶人家,真心為富格的殇逝而難過的又有幾人?紅樓裏的悲歡離合更像一場場鏡花水月的夢境,看不破的只是沉溺在紙醉金迷中的芸芸衆生,當候府褪去那富貴朱顏,夢中人才恍悟那道朱紅本就是烏衣巷口短暫的斜陽。
“既然你在這裏,那也免得老夫人派奴婢費事去秋水居請你了。”
我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見到一行女眷白麻素服徐徐而來,當先的是老夫人覺羅氏的大丫頭紅鳶,她本是晏氏兒媳、納蘭成卿嫡妻黎氏的陪嫁丫頭,因着精明能幹,晏氏便讓她幫襯着代管長房,後來老夫人見了可心便要了去,剛才那個出挑的聲音想是她了。老夫人左右由白氏和晏氏攙扶着,她面容哀泣,但那雙利目絲毫沒有放過我。這兩年在府裏我都盡量對這邦三姑六婆近而遠之、遠而避之,可到頭來還是擡頭不見低頭見。
“州兒給老太太、郡主、晏夫人請安。”我恭敬地福下身子。
老夫人沒有叫我起,而是向摻扶她的晏氏問道:“這是哪房的丫頭,我怎麽不知道啊?”
“奴婢是二老爺的養女……”“放肆,這裏哪輪得到你回話。”紅鳶揮掌給了我一耳光,我本可以躲開,可我剛才福着身子後退偏偏牽動了傷口,被她一巴掌掃在地上。
“母親要給我做主啊!都是這個命硬的賤婢,克死了她娘不算,還克死了我的長卿。我的成卿啊!”晏氏痛哭失聲,要不是被幾個老媽子扶着,險些撲向我,“還我兒子來!還我的長卿!”她怨毒的目光狠狠盯着我。
我直視她,冷笑道:“哼!老太太、晏夫人!何必做戲?你們奪子殺母,逼死我娘,有損陰德,報予子孫!與其說我命硬,不如說是你們的報應!”
“你……”老夫人強撐着晏氏、白氏,顫抖着枯手,指着我恨聲道,“給我打這個不要臉的賤婢!給我打……”她急氣攻心,當場暈厥。“母親!”“老太太!”白氏、晏氏、各房的丫頭、老媽子亂成一團,白氏、晏氏趕緊扶老夫人回房;剩下精悍的老媽子欺上來将我按在地上,撕扯我的頭發,我強忍舊傷掙紮,腰腹正撞在紅鳶的腳背上,她趁亂往我腹部狠踢兩腳,正踹在十皇子留下的舊患上,腹部的疼痛牽連全身的裂開的鞭痕,我痛得不省人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