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驟雨還暖

翌日,八皇子剛到京城,便汲汲入宮,直奔梁妃娘娘的寝殿。我在寝宮外室見到他進來,連忙跪下,他在我面前擦過時,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面無表情的樣子,此刻見着卻知道他的心正痛着,他不放心他母妃,還是趕來了。那一襲灰藍色的細綢長衫,難免被幾滴雨點濺到,皂靴底盡是泥濘,在地上留下一道靴印,還記得他進來時寝宮外面灰灰茫茫的,雨勢絲毫未減,他竟是在這樣的天氣裏趕路回京的嗎?

暴雨似乎沒有想要停止的意思,添亂似的一桶桶潑下來,可寝殿裏卻是凄凄冷冷,烏雲仿佛穿透瓦檐壓下來,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八皇子跪在梁妃榻前,青絲淩亂,眼含血絲,他連夜趕路回京,不暇休息,這會兒又執意親自為梁妃侍奉湯藥,夙夜陪伴。我心中感動,施醫越發盡心盡力,內用藥劑祛寒補氣,外用針灸安神輔助,可我料想的結果卻遲遲沒有發生,最後期限在陰霾中一點一滴逝去,孤月攀上宮牆,又被烏雲遮蔽,看不真切,子夜一過,眼見遠天一絲絲亮起來,梁妃娘娘卻還是沒有起色……

“納蘭澤州,我本來就懷疑,但是爺相信樂鳳鳴,我才相信你,卻沒想到我郭堇瑩竟然信錯了人!”八王妃率先發難。

我連忙跪倒:“王妃,八爺……我……”

八王妃厲聲輕喝:“夠了,拖下去。”

我慢慢閉眼,我知道這一次八皇子不會幫我,而我又有什麽臉面求他?我的心早已麻木,我不是第一次賭命,就這樣付出性命,我沒有任何怨言,只是害了樂鳳鳴。幾個太監将我重重推入柴房,我的衣衫茹飽了雨水厚重地黏在身上,被這一推,重心一個不穩,直直向前摔倒。“州兒!”樂鳳鳴忙是上前扶我,可他的手吃不上力,反連累他一起摔在地上,我不及站起,忙是托住他的手問道:“師父,你的手臂可還好?”

“嗯。”他淡淡答道。

我松了口氣,卻又無顏面對他:“師父,州兒讓你失望了。”

“不過生死而已,生為醫者,本應該最看得穿,不是嗎?這世上太多人不能選擇生死,而如今即使死了,我也沒有什麽不甘心,也許是因為公主在那裏太寂寞,讓我去陪她。只是連累了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我本能一擡首看向樂鳳鳴,他的臉背對光線,看不清神色,他的背後一扇木質天窗洞開,正對着一顆黑魆魆的榆樹。窗外,不知何時已是雷電交加,時不時濺入些許雨滴,而他的聲音在陣雨凄凄厲厲的肆虐裏異常平靜。我只是沒想到樂鳳鳴那樣用冷漠僞裝自己的人竟對我說出這番肺腑之言,心裏依稀有些酸澀:“師父,州兒做了很多多餘的事情,州兒總是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可以辦到一切,可其實很多事情,不是一廂情願就會有結果的。我本以為讓蓉卿哥哥和娘見面能夠讓他們母子團圓,沒想到卻害了娘的性命;我本以為能夠醫治梁妃娘娘的病症,到頭來卻是徒勞無功,若是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當初不如不要掙紮。我太天真了,總以為只要抓住每次機會,就能夠安然地活下去,事實上卻連累了很多人。我只擔心的是,蓉卿哥哥如果知道我死了,他會活不下去……”

“……”一聲輕到不能再輕的嘆息,終是隐沒在肆虐的暴雨裏,所以柴房裏,不論是樂鳳鳴還是我,都沒有發現窗外的榆樹上多了一抹全身濕透的黑影……

“州兒。”樂鳳鳴将瑟瑟發抖的我摟入懷裏,輕聲嘆道,“其實你很善良。”

“不要說我善良,我情願你罵我貪生怕死,情願你說我很有心計!”此刻我很想痛哭一場,卻沒想到我到死都流不出眼淚,我竟然忘記了我連博取同情的資本都沒有。似乎有些明白那個此刻在寝宮裏陪伴母妃的人為什麽時時刻刻讓人見到的都是笑面,因為有些人不能哭,只能笑。

……

“若是在這兒實在觸景傷情,可願到我母妃處當差?你是懂醫術的,我母妃有你照顧我也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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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那樣信我,而今他連夜趕回來,卻是這樣的結局,我怎麽對得起他?

“我不能就這樣認罪,我要見他!”一把撲在木門上,敲門喊道,“放我出去,我一定還有辦法醫治梁妃娘娘,我要見八王殿下!放我出去,我要見八爺!”我聲聲嘶喊,就在我喊得喉嚨嘶啞,敲得雙手浮腫的時候,柴房的門終于被拉開。我的身體本是靠着木門,身體一傾,翻出柴房。暴雨砸在身上臉上,眼前抖亮,我掙脫禁锢,不顧一起地向着梁妃娘娘寝殿的方向沖去,卻沒跑幾步便被幾個粗壯的侍衛抓着手臂,我發瘋似的拼命揮臂:“放開我,我要見八王殿下!”侍衛強扭着我的身體,身子骨兒脫臼般的疼痛一波波地傳來,我允自不覺,只是一味地掙紮:“求你們,我要……見……”

“州兒,你別這樣!”樂鳳鳴一把推開侍衛,緊緊抱住我擋開侍衛的毒打。我嘶喊:“師父,不要啊!你的手會廢的!”我本想用力将他推開,卻發現他的力氣大得過人,而我紅腫的手根本推不動。“對不起,師父。”我一把反抱住他,我趁他一震之際将他壓在身下……

冷雨濕泥濺上衣擺,一陣陣錐心的疼痛傳來,雨水滑入眼睑,酸澀地刺痛着,迷蒙裏耳邊暴雨肆虐的聲音越來越響亮,眼前混亂的畫面卻越來越模糊,我仿佛失去了感知,甚至聽不到我自己的聲音,我的頭沉重地開始暈眩,錯覺那些侍衛似乎不再抓着我,任由我直直倒下去……

“住手——”

“州兒!”

好痛,什麽人定住我的雙肩,頭暈得越發厲害,朦胧裏一聲很遙遠的聲音傳入耳際,接着是樂鳳鳴的,還有驟雨的……我疲憊的眼睑終于支持不住,就在我眼前一黑向後仰倒的時候,有人用力地搖晃我的雙肩,劇疼折磨地我無法暈死過去,意識瞬間異常清醒,只聽那個人怒喝。

“你……那麽想見他嗎?”

好熟悉的叩問,如煙似霭,隐隐有些淡淡的甜香,那一次我被九皇子和十皇子鞭撻地滿身是傷,在夢裏出現的也是這個聲音,很溫柔,很安慰。

我很想撐着最後一口力氣睜開眼睛看一看那個人的面目,卻反而被這清甜的感覺沉溺,只能蹙眉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我……要見八爺……”

雙肩的力度失去,我依舊向後墜落,墜入沒有盡頭的無聲深淵,就在我以為我失去感知的時候,隐隐的疼痛夢魇般糾纏過來,一絲一絲清晰地刺入心底,我越是痛苦地呻吟,越是感到這揮之不去的疼痛,我不想再抵抗也無力再抵抗這痛楚的折磨,可痛楚又在我以為自己忍受不住的時候一點一點消失,身體也跟着一點一點冷卻,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又像置入冰窖,寒冰凍結絲絲刺痛椎入肌骨,最終讓我麻痹,徹底忘卻全身針紮般的疼痛,我漸漸感到疲憊,慢慢适應了這冰冷的感覺,身體開始漂浮,像冰一樣從水底浮起,浮起……

“納蘭澤州!”什麽人一瞬間抓住了我冰涼的手,将我再次拉入漆黑的淵底,痛苦的煎熬又再回到我的身邊,我很想甩開那個人的手,可我一個人冷得太久了,我凍僵的手根本放不開。那個人似乎感受到我的掙紮,他的手緩緩收緊,與我十指相扣,不容我有一絲逃跑的機會,非要我承受折磨。就在我有些怨恨這個人的時候,體溫從他的掌心一點一滴傳入我的掌心,仿佛一朵正在一瓣一瓣綻放的紅蓮,每綻開一瓣,就融化一分痛楚,讓我沉溺在他的溫度裏不能自拔,我本以為我這輩子注定都不可能再擁有溫暖了,我還以為我已經忘記了溫暖的感覺。

“好……暖……”我噏動嘴唇,終是舍不得放開那一絲久違的溫暖,一絲足以讓我受寵若驚的溫暖。最後一絲鈍鈍的絞痛從我狂跳的心底漲起,溫潤我的眼眸,又悄悄從眼角溢出,順着臉頰滑過我微微彎起的嘴角,鹹鹹的,暖暖的,仿佛抽走了我的全部氣力,而我只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納蘭澤州,你別吓我!”溫暖大力地抱住我,我卻感受不到他的用力,甚至感受不到痛觸,天旋地轉裏只有一個虛無缥缈的聲音萦繞耳畔,我能感受得到他的焦急,卻終究聽不清晰……

“納蘭澤州……你該不會忘記了,我們之間,我還欠你一個約會,而你欠我一個答複!當年‘望潮樓’……”

“十四弟,這是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一 祯心慢慢

(上)

“十四弟,這是在做什麽?”一聲呵斥從身後傳來,他沒有轉身,也沒有回答,而是緊了緊懷裏的人,思緒不由地飛回到一個明明不久卻好像隔了好久的夏末初秋……

清和三十八年,他本想假借南巡,金蟬脫殼,私走天涯,永不回京,卻沒想到陰差陽錯地遇到了她,那個很多年後他才知道名叫納蘭澤州的女童。

西子湖上,千裏煙波,霧霭朦朦,清漪漣漣,芰荷深處,藕香飄絮,蘭舟栾女,依依徐來。當年的她,恬然和嬌蠻難得一見地在她身上融合為一種輕靈的絕麗。宮裏頭的人,他佞祯見得多了,行事總帶着面具,唯有她在他面前似乎忌憚地表露喜怒。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相信她,和她說了很多很多關于他的身世,也許他只是太寂寞,需要一個傾訴的知己,而這樣的人皇宮裏并不存在。

松石月下,她的眸底氤氲,楚楚動人,她為了他的事哭了嗎?“你的兄弟真的從來沒有真心對待過你的父親和母親嗎?那你父親母親不是太可憐了嗎?那你真心對他們好不好?”

“真心嗎?”佞祯隐隐垂首,輕顫了下雙肩,他的心鈍鈍地被疱中,“從頭至尾我都沒有想過無情地對待父親和母親,讓我?佞祯對至親使心機、耍手段,我辦不到!”然而生在那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帝王之家,桀骜如他也難保自己不會妥協,不會改變,所以他叛逆地選擇在改變之前離開,“我不想回去,不甘回去,我不愛那裏,我恨那裏,恨那些所謂的昆仲手足。我不要随波逐流,我憎恨虛情假意!我甚至埋怨父親和母妃為何将我生下!可是……”

“我沒想到,就在我逃出來的那一刻,我又莫名地開始想念他的阿媽和母妃了。”從天子京來錢塘一路,湖光旖旎,渌水澹澹,他的心裏卻一路悵然,一路掙紮,他不斷說服自己不能逃避,卻終究提不起自信在天家那樣的地方固守所謂的本心。

“姑娘那麽超然地說出這些,是因為你并不知道宮闱是什麽樣的地方!”佞祯擡首,咬牙待要反駁,卻見到月光映照她的臉龐,她的眼眸明淨真誠:“皇子大人,逃避不是辦法。陳思靖王雖有過人的才華,可他逃避了失敗,或者說他不想付出認輸的代價,他曾上書曹睿幻想得到任用,不是嗎?倒是諸葛武侯,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輸也輸得驚心動魄、氣壯山河!”

夜風微涼,瞬時大起,将兩人的發辮直直纏繞在一起,佞祯擰眉瞠目,心頭大震,嘴角卻留下一絲譏诮:“逃避嗎?”他沉默良久,微微眯起雙目,悲天憫人:“大江東去,人生無常,千百年後,誰還能重憶當年人物?曹子鍵如何,諸葛孔明又如何,懷古憑吊之人又比之高明幾籌?”勾起的口角幾不可察地淪為一抹苦笑,沒想到他堂堂大清皇十四子竟然不及一個民女解得通透,袍子裏的手緊緊攥成拳頭,劍眉卻釋然疏展,佞祯仰天大笑:“人生在世,不過百年,與其頹然虛度,不如驚濤拍浪,逐浪淘沙,争也争他個千古風流!”

納蘭澤州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并不知道正是自己的一席話将這個出逃的皇子推入了皇族注定的悲哀,而此刻毫不知情的她見到他灑脫的大笑,微微漾開笑顏:“那皇子大人,明日西子湖望潮樓,小女為你餞行,如何?”佞祯笑開來,好大膽的女子,任何一個閨閣女子連私會男子都不敢,何況是私邀男子?可這席話出自她之口,非但毫無忸怩,反而豪氣幹雲。

佞祯輕狂勁道一來,當下出掌互擊,大笑道:“一言為定!”

一葉凋而知秋,其實那時候的佞祯一直沒有在意過,在外漂泊幾日,已然是初秋,望潮樓外石階綿延,兩旁紫藤花開正好。拾階而上,登高回望,芙蓉浦上雨中擎舉的焦荷不染凡世塵埃,連雨滴都帶有清甜花香,淡淡飄入他的心田,潤物無聲。西子細雨波光粼粼,一葉小舟輕輕飄來,她倩立舟首,衣裾翻飛,宛如洛神,美不勝收。佞祯一笑,彎腰折了一支紫藤,願親手為佳人別在鬓角。

倏爾,雨絲初停,湖風突起,間歇吹散湖山露霭。紫藤蕊英搖曳,木葉紛紛震落,佞祯的淺笑已然不見,他不露聲色,腳下運勁悄無聲息地将顆石子踢入黑魆魆的松林,果然到了樹影裏就驟然停了滾動,而另一面樹影反而被這一下寂靜驚得“沙沙”微響,佞祯冷睨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還真被他言中了,那些哥哥倒真是在“賣力”地找他呢,敢情是趁機迫他選邊兒嗎?

樹林裏,太子的人和大皇子的人各自對視了眼,同時躍出樹叢:“奴才齊安布奉大爺之命,恭迎十四爺,大爺已恭候多時了。” “十四爺,太子爺的舟攆就在近處,請先移駕,其他的事兒太子爺自會處理。”繼而又躍出一波人馬。

少年皇子淡然回身,追捕自己的衆位哥哥的門人各自僵持着,倒是混在其中的親哥哥四皇子佞禛門人适時上前躬身道:“奴才莫焰給十四爺請安,若十四爺執意,恐怕敬妃娘娘和四爺那兒小的不好交代,請十四爺不要為難卑職們。”

佞祯笑道:“四哥那麽盼着我回去,不容易了!”他低頭,對于這些哥哥此時還不忘鬥心思極是反感,可思慮又突然抓住什麽:原來他的行蹤恐皇父親一直都曉得!

佞祯暗自心驚,若不是他趁早發現了線人,一會兒逮着的怕就不止他一人了吧?說不定還要連累了她……

不管外人是不是會想成當朝皇子出逃私會,皇家必容不了勾引皇子的妖精!敢情,哥哥們連為他‘脫罪’的辦法都想好了!叫他如何能不感激這份苦心?!

正此時,一個年輕的佩劍少年及時趕到,忙跪地道:“爺,延尙來遲了。”而他身後跟着一衆月白服色的門人,竟是裕親王福全府上和八爺的門人。

太子、直郡王與四皇子門人皆是若有所思,佞祯撇嘴一笑道:“我與八哥本約好今日便在此彙合,沒想到幾位哥哥倒是急得先來找了,但既然佞祯和八哥的人已到,還勞請諸位大人替佞祯傳話,今日弟弟辜負了三位哥哥的美意,待佞祯回船拜見皇父親之後,必定親自登門謝罪。”

微波蕩起,木舟徐搖,佞祯的船正好與她的擦肩而過,他攥緊了拳頭強迫自己克制,而事實上他遠比自己想象中理智太多,透過烏篷船艙,他只是平靜地看着她的臉在他面前一瞬發大,又緩緩縮小,任由她的蘭舟向着望潮樓而去。 ……“冰雪聰明的你是否知道,不是我不告而別,而是我不想陷你于險境!”……

“四哥,是否也在船上……”船艙內,少年皇子語氣平靜地問話,而後,有奴才恭敬的聲音傳出:“十四爺,四爺……”

直到她的小船駛出很遠,少年皇子才走出艙門,獨立船首,湖風仿佛非要輕狂一把似的一瞬大作,吹起他交織的黑色辮發,也吹起他滿手落花,許是剛才攥着拳頭時太過用力,竟忘記了原本折給她的紫藤花枝,如今,枝蕊碎斷,淅淅瀝瀝落入一波碧池,星星點點、漾向遠處,也帶走了一段少年輕狂路。

仲夏初秋,白鶴沖天,風高雲淡,卻是別離時節。

佞祯眯眼遠眺,望潮樓孤立江頭,樓上有個倩影望眼欲穿,毫不知情的人兒無意見着遠處一葉白帆飄過,卻怎麽也不會想到所等之人就在那扁舟之上……

(下)

“放開我!我要見八爺……”

很多年後,當她的嘶喊穿透凝雨,似乎并沒有記憶裏那麽婉轉動聽,及時趕到的佞祯,那一瞬間是失望嗎?可那一聲聲卻為什麽像刺到心裏,讓他早已冷硬的心莫名地抽痛起來?為什麽當他見到她被侍衛無情地揿跪在地上,他的胸腔像被燃燒似地灼熱?

佞祯本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無情,他以為她已經淪為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那段記憶應該只是他年少時的一時輕狂,即使是當事人也沒有人再去多加追究,可他沒想到前些年兒在京城,他們在市井街頭劈面再遇,那時他在躲避四面的追兵,而她卻試圖隐瞞什麽,仿若天意,她撞進了他的胸膛,而他環住了她的腰肢,青梅竹傘下,他又再見到那個藕花叢裏的仙子,她還是一如昨昔,只是眉宇間少了當年的神采,多了分挂在臉上的心機。

她變了,而他呢?何嘗沒有,收斂少年胡鬧的性子,适應他曾想要逃離的皇宮生活,努力僞裝成無懈可擊的皇子。久而久之,刻意僞裝形成了習慣,漠不關心變成了自然,他早已不折不扣地勝任了皇室宗親的角色,連她都沒有認出他來,不是嗎?“所謂的堕落必然是悲哀的,可是命運的悲哀又有誰能抗拒呢?”佞祯蹙了蹙眉,“納蘭澤州,難道和你在西子湖畔的過去就只能是一場隔世難留的煙雨江南夢嗎?”

他知道她再冰雪聰明,卻泯滅不了骨子裏的單純善良,即使她可人得讓八哥上了心,乖巧地給九哥吃了癟,她還是保護不了自己。

還記得那一年在多寶齋,好不容易見到她,卻正撞着九哥十哥對她動用私刑,親眼見到她遍體鱗傷、昏迷不醒,佞祯的千言萬語堵在心口無法言喻,更無處訴說。他輕輕撫過她身上綻開傷口,悄悄地偷吻了下她的臉頰。傾訴出心底深埋的牽腸挂肚,卻又青澀地怕她聽到:

“你,這是在呻吟嗎?”

“你,不會流淚嗎?”

“你,到底是生性善良,還是另有所圖?”

……

數月後,飛雪中,他縱騎白馬馳過街頭,而她暈倒他的馬前。佞祯沒想到又見她時,她還是滿身傷痕,焦急地抱她上馬,她閉着眼笑道:“可是你?”佞祯一滞,心底卻又抑制不住地狂喜,難道她認出他了麽?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擁住她的手臂緊了緊,側頭突然想吻她,可唇還未觸到她的朱唇,卻聽見她虛弱地吐氣,“……富……森……”……

佞祯一鄂,随即,他鐵青着臉,英眉緊緊皺起,他本是極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氣,卻在見到昏迷的州兒時,竟望着她癡傻起來……

他一定是氣昏了頭,昏頭地不敢再吻她,昏頭地把納蘭蓉卿找了回去,昏頭地眼睜睜看着他甘願跪在她的床頭……

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攥緊拳頭,他知道他們終究是錯過了,他以為驕傲如他從此會對她忘情的。但是就在不去關心她僅半年後,他的軟轎如常地停在多寶齋前,用折扇剛啓轎簾,卻見到她疾跑着與他擦肩而過。“她怎麽了?”他又不自覺地好奇她的行蹤了,不,不只是好奇,還有擔心,一種牽動心弦的擔心。

他急忙從軟轎裏出來,快步跟上她。她像小鹿一樣飛奔,繡鞋、钿簪掉落一地,突然有種想笑的沖動,出奇耐心地把她的東西一樣一樣撿起來,環胸笑睨着前面的人兒對着車夫,摸着散亂的雲鬓,急得不知所措。

他本想上前替她解了圍,卻見到哈哈珠子薛延尚趕了過來。也罷,原也是想要忘了她的,何必相見?重坐入轎內,打開金邊折扇漫不經心地搖着,只吩咐薛延尚把她掉的東西送回去,順道看看出了什麽事,卻沒有人知道,他的折扇擋住了她掉落的那一只繡花鞋……

和皇父親對弈的時候,他随口提到了納蘭府的長房長孫,沒想到八哥已先求了旨意。皇父親笑問他什麽時候對明珠的家事那麽上心,驚得佞祯落子的手一顫,白子落錯,一步活棋竟走成了死路。

坐在轎中,搖着折扇,後背卻早已陰濕一片,不知道他和八哥的“不謀而合”在皇父親眼裏又是什麽?正煩躁地猜度着,偏遇上順安顏那厮當街造次,想到五皇姐的薄命,當即氣血上湧,親自出了手,卻沒想到她也在邊上。刻意不讓她看到他的臉,一路緘默地走到多寶齋,入了內堂,本以為就此無話,卻見八寶闖來求他,說是樂鳳鳴帶着她入了宮。

佞祯從來如此自亂陣腳,明明知道她進宮是為了八哥,明明汲汲地趕回皇城是要阻止她,明明心隐隐在痛,卻反而将她送入了宮門,只因為一個不忍心。

他本以為那是最後一次幫她的。可聽說她被關在鹹安宮,他還是心急火燎地趕來了,還是那一個不忍心。

納蘭蓉卿甘願跪在她的床頭,樂鳳鳴能夠擁住受傷的她,而他呢?

毫無前兆地躍入鹹福宮的宮牆,為她擋開那些傷害到她的拳腳。幾個侍衛乍見一團黑影,誤以為是刺客,出手沒了輕重,佞祯硬生生挨了幾記但覺得喉頭一甜,兀自抱起那個簌簌發抖卻依舊拼命掙紮的納蘭澤州,她的小拳頭誤傷他的胸口,而他只是咬着牙任她捶打。暴雨慢慢落下,她漸漸沒了力氣,整個人靠在他的懷裏,卻輕得沒有什麽分量。

“納蘭澤州,你別吓我!”佞祯捧起她的臉,嘶聲叩問,“你該不會忘記了,我們之間,我還欠你一個約會,而你欠我一個答複!當年你為何不肯告訴我真名,原來你叫澤州嗎?你明明那麽軟弱,卻為什麽偏偏卷入一次次不必要的傷害?你又為什麽會來京城?可是因為……我嗎!”

“十四弟!”愣不防,一聲陰冷的厲喝透過暴雨,砸得佞祯一凜。 “一個皇子,和一幫侍衛扭打在一起,成什麽體統!”

佞祯本想怒喝什麽,但卻沒有那麽做,微動的嘴唇只留下一個冷笑的表情,冷雨劃入他嘴角,弄得他滿嘴鹹澀。他揮手一拂口角的血漬,順手就着額頭将散亂的濕發向後随意一捋,強自隐忍下戾氣,一瞬回頭,露出一張看不出絲毫勉強的賴皮笑臉,若無其事道:“八哥終于來了,要讓弟弟我淋雨淋到幾時?”

柴房前悶雨凄厲,人仰馬翻的侍衛退開一邊,八皇子佞钰才見着佞祯懷裏的納蘭澤州,她原本臉色一直不好,此時更是慘白,嘴角卻微微彎起,一臉安詳,原來她不蹙眉頭的時候那麽純美,只可惜他似乎更習慣那個心細如塵、謹慎攀附的納蘭澤州。佞钰心裏泛起的一絲憐憫和擔憂也像被淋了冷雨,澀澀的不是滋味。

佞祯不冷不熱地笑道:“八哥,想不到竟有人越俎代庖,在鹹福宮裏動用私刑,連本皇子的幾分薄面的都不給了。”

佞钰不理會佞祯話裏有話暗諷他“懼內”,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幾個侍衛清楚八貝勒随和出名,聽不出怒氣的聲音實是危險已極,當下管不了地上水窪,稀稀落落跪了一地。佞钰見無人發話,倒也不再威吓,冷冷地道:“請王妃。”

“姐夫,此事與姐姐無關,是我。”這時,從殿後出來個娉婷身影,堇蓉郡主一身水紅唐式柯子衫,在陰雨裏豔得紮眼,她難得委屈地低着頭,剛又一昂頭嘟嘴道:“還不是這個賤婢,本郡主命人洗缸,她竟然還敢挑本郡主的不是,我只是教訓她而已……”堇蓉還想說什麽,卻被個端莊的聲音打斷。

“行了,今兒個怎麽了?都喜歡在雨裏說話嗎?”八王妃由嬷嬷打着傘,步子不緊不慢,到跟前給八皇子施然一福,輕勸道:“爺要審,也先進屋裏再說,瞧十四弟淋得跟個什麽似的,別害了病去。徐嬷嬷,快尋件爺的袍子給十四皇子換上。”

八王妃見着八皇子盯着納蘭澤州不語,面色變了變,又端莊地笑道:“爺,母妃既然大好,州姑娘确是功不可沒,可這樂大人和州姑娘要養病,卻也不能在宮裏,一來免得母妃又受了病氣,二來也不合宮裏的規矩。臣妾已經吩咐徐壽兒整理表哥‘多寶齋’西面的客廂,給樂大人和州姑娘養傷,好生照顧着,等表哥回來臣妾自會與他去說。”

說着又瞪了眼堇蓉郡主:“膽子不小,十弟才出京沒幾日,就這麽不安份,讓你先回姑姑那兒,倒給我整出這檔子事兒來,待母妃的病再好些,管不得十弟攔不攔着,我和你姐夫可好好教你!”

八王妃打發了侍衛下人,又向八皇子福道:“爺,你看這樣行嗎?”

佞祯斜杵在一旁淡淡聽着,“好一個王妃手腕!”他本想玩味地笑睨一眼八王妃,卻發現自己絲毫笑不出來,他顧首望了一眼不省人事的納蘭澤州,心仿佛被這冷雨浸泡過,有些脹得難受,強按下胸腹內傷翻攪的腥甜,他扪心自诘:“佞祯,也快要大婚了嗎?還能保護她到什麽時候?”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等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龐,卻只能一聲輕嘆,氣若游絲:“納蘭澤州,你可知道,其實那年望潮樓,我去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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