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半陰的幹草,半陰的囚牢。
大刑過後,四肢無力的我仰躺在黑暗裏。羁押我的地牢頂上,有一個不小的圓洞形天窗,而我正躺在天窗下。
天窗很高,一束蒼白黯淡的光從窗口透入,直直罩着我的身軀,這束光線中間極亮,射入我的眼眸,讓我睜不開,可邊緣又極暗,使這座冰冷的石囚越發陰暗。
遮擋在胸前的破布被撩起,蒼白光線直接射下來,我被用刑後的身軀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用刑的痕跡。
“父皇不讓動刑,也多虧九弟想出這麽個法子。”
他撫摸過我光丿裸的肌膚,我本能地一顫,針紮殘留的刺痛再度襲來,我被濕發粘着的臉呈現痛苦。
“為了十四弟,你這是何必呢?”他魅笑。
“太子爺說的話,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哼……那剛才又是誰在受刑的時候一遍遍喊着‘十四皇子’呢?”
我一驚,我竟然叫了他!
“十四弟救不了你的。”太子笑道:“只要你肯就範,本宮至少會保你一命。”
“太子爺……在紫宸宮……是在救我?”
在紫宸宮裏,他句句致我于死地,如果我寄望于他的拯救而誣陷十四皇子,只是連累十四皇子與我一起萬劫不複。我虛弱的唇勾起譏诮,他的話我從來不相信。
“那麽聰明的女人,可惜了。”太子琉璃色的眸光閃了閃,薄唇微微翹起,纖長的玉指挑動我袒丿露的肚臍,我的身體因為情丿色的逗弄而輕顫,用刑餘留的痛楚讓我抽搐,可這無非越發激起了他的欲望,他的指尖就虛點着小腹伸入兩腿之間……
我明白他想幹什麽,心卻異常寧靜。我冷漠地瞥向他充滿欲望的琉璃鳳目,眼角勾起一抹輕蔑,我微微啓齒:“太子妃曾說過,納蘭家的女人……”
太子狀似無意,動作卻緩下來。
“……心又怎麽會在太子爺身上?”從頭到尾看不清的只有太子自己。
太子的玉手一滞,也不拿開,只是眼中的欲望盡散。
依附于他權勢的人,真心為他的又有幾個?
太子明黃耀眼的衣角一晃而滅,囚房又恢複陰暗,我見到九皇子陰沉冷笑。
我卻無力再支撐,只是任自己暈死過去。
夢裏,還是那熟悉的、朦胧的呻吟,我見不到他的樣子,卻本能地感受他的痛苦。
不知為何,十四皇子那觸目驚心的滿身傷痕會模糊地在意識裏萦繞,可我越是想去在意,卻越是無法再聽清。
“十四皇子……”我皺眉輕喚,似焦急,又似嘆息。我微一動,卻感到身體一陣抽搐和刺痛。
我從痛中驚醒,輕輕收攏雙臂,用刑過後的餘痛讓我清醒地意識到剛才确實只是一個夢而已。
耳邊再度傳來沉重的嘆息,而後,是官靴碾壓幹草的聲音,我無力地側過身,就着石牢裏黯淡虛幻的白光,看向黑暗裏的他。其實,他不适合穿朝服,他單薄的身形總撐不住厚重的朝珠似的,讓我以為他随時會被壓垮,納蘭家的男人,總給我心痛的感覺,讓我痛到麻木,痛到只能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走來。
他進入石牢頂部的天窗投射下一道光束,我看清了他略帶憂郁的眉鬓和沒有血色唇角,赫然,竟有暗紅刺入我眼底,我一驚,他抿緊的的唇竟破了一個口子,是他在見到我半丿裸的身軀後咬破的。
“州兒!”他驚痛地看向我,脫下朝服披在我身上。
“二哥……”我強撐着身上的針紮般的痛,坐起身。
“你還認我這個二哥?”納蘭仲卿苦笑,“你不該認我的,你可知道,害你到如今這般,我也有份。”
我搖頭,倒蹙眉頭,他若真有心害我,此刻又怎會露出如此悔恨的神情?“二哥,這不怪你,若不是二老爺逼你,你怎會如此待我?”
“不,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我是縱容者……”
“二哥,州兒已經到了這步,誰也不怨了,你更不要為我自責。你是蓉卿哥哥最親的二哥,我只求你,我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蓉卿哥哥知道。”
納蘭仲卿聞言,煞白的臉色比剛才更刺痛我的眼:“州兒,我對不起你。三弟他……已然知道了……”
我胸一悶,全身又一陣痙攣。
納蘭仲卿伸手欲扶住我,我只是倔強地後退,搖着頭恨聲道:“為什麽!我已經決定為你們去死了,為什麽還是不放過蓉卿?”
針紮的痛楚再度襲來,卻比不上我心痛,我左忍右忍,就是不願牽連蓉卿,甚至不惜傷他至深,而如今那些痛到底又算什麽?算什麽?
“州兒,你怎麽了!”納蘭仲卿焦急道。
我再無力承受這痛楚,只閉目仰倒下去。
恍惚中,什麽人攬住我的後腰,讓我跌入一個久違的懷抱。這感覺如此相像,仿佛在我受難時,總有一個人将我我攬入懷中,輕聲軟語,如夢溫存,我只知道他在夢中出現,卻看不清他的容顏。
是他嗎?我心裏一緊,顫着閉緊的眼睫,可這一次我再沒有懦弱地不敢睜眼,我只想看清楚他到底的誰,只因我沒有多少時日了。
強撐着抽搐的身體,我竭力仰首,睜開發顫的眼睑……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如此焦急而驚訝的樣子:“州兒!”
而我只是凝着他,那溫潤如玉的樣貌,那清隽如月的身影。不知為何,當我見到是他的時候,心裏竟有一瞬空空的,落落的。
我的眉蹙了又蹙,此刻的我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傷,只是無聲地動了動幹裂的唇:“竟是你……”
是他,我曾幾度懷疑是他又不是,卻原來竟真的是他!
其實,我不該懷疑的。
兩次多寶齋裏,我醒來時第一個見到的是他。
東宮外,我第一個見到的還是他。
又怎麽會不是他?
他的清灰色的眼中閃過一絲痛,又被深藏地抑制着,他将我摟起來,緊緊擁住。
我被他帶入他的懷裏,第一次毫無抵制地感受他的真心,心裏竟升起一絲暖流,我的下巴烙着他的肩膀,靜靜地,我笑了,是一個女子找到自己心儀已久的男子的笑。
即便他本是那般隐忍之人,即便他是可以微笑着将我逼向死亡的人,可不惜利用蓉卿主動接近他的是我,不甘心地與他一步步糾纏算計的是我,卻又無力地一步步淪陷在他的溫柔裏的還是我,拼盡全力不讓自己對他動情的仍然是我,我到此刻才發現,從來不相信他對我的真心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而他早在夢中就對我說出那樣的話,只是我一直在懷疑不是他,甚至希望不是他。
我閉上眼,主動抱緊住他的後背。
他全身一震,捧起我的臉。
我笑看他,輕聲道:“在我臨死之前,知道你心裏有我,也算無憾了。”
“我不會讓你死的。”他的眼中含着不容置疑。
我卻只是搖搖頭:“朝堂上的情勢當真如你當初料想的那樣嗎?太子,其實并不簡單……”
他抓住我的手腕,阻止虛弱的我繼續說下去。我第一次見到他皺眉的樣子,可我知道他于我只能是遙不可及,即便我現在知道他一直都在默默地保護我,可我不能也不忍心連累他。
“我終究是要死的那個,不是嗎?”我依舊笑着。
“州兒……”他輕喚我,滿含憐惜。
我微笑,一如當年我與白衣翩翩的他在江南月牙門前的初見一笑,沒有之後柳絲肅殺時的假裝順從,也沒有之後冷夜孤月下的隐忍算計。一切仿佛都回到最初的最初,我與他一笑相見,又一笑相別,只是一個江南少女邂逅過一個俊逸男子的尋常往事。聰明如他與我,定知道,這一笑注定既是開始,也是結束。
他清灰色的眸子将他的情傷深深藏下,卻偏偏又能讓我見到,我的心跳每一下都帶着痛,我緩緩閉眼,感覺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下,而我只是毫無感情地道:“州兒請八爺讓我去紫宸宮,蓉卿哥哥他……”
我感到他摟住我肩頭的手一瞬僵硬,但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請求,這一次亦然。
他的臉色越發蒼白,清瘦的身軀仿佛随時會垮下來,卻依舊雲淡風輕地含着笑。
我被納蘭仲卿扶着,走在他的身後,針刑殘留在身上的餘痛還隐隐痛着,而我卻強迫自己的心麻木,不去思考前面的他有多痛。
再次走過紫宸宮的玉階,我才知道這座殿宇建造在何等高度,每一步都忍着針紮的刺痛,可玉階卻一層又一層沒有盡頭,跨上最後一條玉階,我終于見到蓉卿消瘦若游絲的背影。
“蓉卿哥哥……”
他仿佛聽到我的叫喚,回過那雙哀傷的眼。我的心在見到他的瞬間再度揪起,當年那個略帶憂郁的腼腆少年,已經徹底失去了生氣,他蒼白的雙頰讓雙眼越發空洞,可那空洞裏卻被死死地紮入了那碎入我心底的絕望。
我撲跪到他面前,哭着去推他:“州兒不值得……”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虛弱的痛,卻淡淡地對我笑:“州兒。”他阻止我的動作,“你給我寫過那些信,為什麽卻撕了呢?”
我的心痛極,心仿佛再一次如那一沓遲來的信箋,被撕成碎片。而我卻不知道清和帝已從殿內走出來,淡看這紫宸宮外的兒女糾纏。
“納蘭澤州,在你的心裏的,到底是納蘭蓉卿、朕的十四皇子,還是另有其人?”清和帝高深莫測地看向我的身後,那是八皇子的方向。
我一驚而起,看向天子英睿的眸子,顫着唇竟說不出話來。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我能夠在此刻見到蓉卿,原來八皇子竟為了我私下求了皇上。皇上這是暗示我,還有一個人在不惜代價救我!
我回首看向八皇子,這時的他并沒有笑,卻依舊是那樣的淡如雲煙地平視我,我搖着頭,我從來不懷疑他心裏沒有我,只是我相信他絕對做得到忍下對我的所有感情,殘酷地将我逼入絕境,而我也決定為他赴死了,卻為何在最後的最後又反過來用自己保我呢?
“如果朕的十四皇子,納蘭蓉卿,還有你心裏的那個人都要死去,你的命卻只可以救其中一個,你,會把命換給誰?”
我一驚擡首,顫着唇微張口,可我知道,這是皇上對我下的最後通牒,也是他賜給我的最後的仁慈。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脫口而出:“蓉卿!納蘭蓉卿!”
“嗯……”一聲微弱的悶哼竄入耳際,讓我一下子又仿佛聽到了夢中那個人的聲音。
“十四弟!”是八皇子的聲音。
我驚慌回首,十四皇子不知什麽時候也上了玉階,卻在聽到我的回答後仰身倒在八皇子懷裏……
“十四皇子……”我睜大眼眸,心口一度揪得極痛,這個人,為了我,落下滿身傷痕,而我,卻又親手狠狠地傷了他。
八皇子回過那張蒼白哀恸的臉,他皺起眉心,看向我,滿含憐惜與傷痛,這眼神和東宮那一夜一樣,是用自己的無情告訴我,我也必須做到無情。我望着他,倒蹙眉頭,只覺得心中無比痛苦和絕望。我已經選擇蓉卿了,當着他的面選了蓉卿,在知曉他和我彼此動情之後,在他和十四皇子面前,選擇了蓉卿……
我明明願為他甘心赴死,他也已為我方寸大亂,可我卻不能選他,我不能。
我哀傷地對上他清灰色的眼,卻不敢看他眼中又隐忍了多少傷痛。
而十四皇子,我本是最無心傷他,最不願傷他的,卻不得不一次次地傷他,他本是霸王似的人,卻被我傷得他幾度暈厥!
虛浮的手捂着胸口,想緩解心口的絞痛,可針刑留下的餘痛又卻再度發作。全身感受到萬千針刺般的折磨,而我的心卻反而空落得沒有知覺,讓我不知是痛還是不是。我狠狠地閉上眼,搖着頭把所有的淚逼盡,可眼前卻盡是八皇子和十四皇子的身影,我無意傷他,無意傷他們……
我仰頭緩緩地睜開眼睫,只覺得眼前的天際一片空白,那些麻木的痛一瞬間在全身綻開,“呃……”我再忍受不住,一聲呻吟,仰身倒下。
“州兒……”“州兒!”
兩條手臂交環着接住我的身軀,我跌入一人懷裏,又聽到另一人擔憂的喘息,兩張相似的帶着憂郁的面容出現在我的眼前。
“蓉卿……納蘭仲卿……”
我虛弱的眼晃過他們,又飄向遠處滿面蒼白的八皇子。
“八爺……”
他見我在他面前痛得快暈過去,眼中的驚痛一瞬釋放,只是,讓我心更痛一層,沉重的頭劃落我身後之人的肩膀,虛脫垂下,最後在我眼前模糊而過的是昏迷的十四皇子,而我的眼卻沉沉地再睜不開……
“十四皇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十八 血染薔薇
(上)
“十四弟!”佞钰一驚,伸手攬住他,沉重的身軀壓在他的肩頭,他看到十四弟痛苦的表情。佞钰心一震,這個男人,對州兒,如此癡情!
他回看州兒,女子在聽到十四弟的悶哼後,驟然回首,滿目驚慌,一滴淚就從她的眼睑滴落。
佞钰暗暗皺起聯系的眉,目露哀傷,面見如此無助的州兒,他本該憐惜地将她擁入懷裏,可他不能,只能壓抑着痛苦,麻木地看着她,仿佛自己已經絕情了幾萬年。
州兒倒蹙眉頭,憂傷的眼看向十四弟,痛苦地搖首。
看着心愛的女子在自己的面前痛不欲生,佞钰的心狠狠一縮,他伸手撫住胸口,那條纏繞在他胸口的薔薇花藤又開始作祟,花藤綿延将十四弟一起死死地纏繞在他身上,讓他們同時被束縛在帶刺的花藤裏,同時承受那喰血之痛。
州兒的眼眸一瞬對上他的,她的身子一顫,她憂傷的眼神癡癡纏纏,卻又痛入骨髓。
佞钰與她四目相對,兩人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卻承載着太多的情感……
在石牢裏,她對他說,在她死前,知道他心裏有她,也算無憾了。他卻捏着她的手臂,不讓她死去。她卻對他笑說,她終究是要死的哪一個,為了他甘心就這樣死去。
她是懂他的,清楚他是怎樣的人,他是,就算對她有情,也可以做到無情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的人,也許,在知道他對她動情時就死去已經是一幸了,可她知不知道,對她,他是不一樣的。
在石牢裏,他決定逆太子的意思救她的時候,意識模糊的她看着他的臉,竟然叫的是十四弟的名字。
佞钰當時只覺得自己徹底被薔薇花藤束住了,只是看着她受到更多的針刑。他的心底有一絲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憤怒,八皇子不可能有或早已壓抑殆盡的憤怒。因為被她傷,所以想看着她受到更多的折磨,可她受的每一針,又都痛到他心底,他只不知,他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自己。
決絕地回身,那纏繞在他身上的薔薇花藤無聲自斷,他跪到父皇面前,在十四弟面前,向父皇為她求情。
“州兒啊,八賢王想得到的東西,從來都沒有失手過,越是難得,我越有耐心等待。可是,州兒,你不同啊!”佞钰苦笑,“你怎麽忘了,當年錢塘月洞門前,你早在我最無防備的時候,就紮進我胸口,将那根血薔薇種到我心底,讓我永遠也無法拔除!”
薔薇花藤依舊蔓延着,攀附紫宸宮外的漢白玉地面,纏繞住州兒自己。那是血薔薇啊,開出如火如荼的薔薇花,最先要吸允的就是宿主的血。花藤纏繞着州兒,花刺劃過她的全身,讓她痛苦的仰起頭,那些含苞待放的雪白薔薇在茹吮她的血後靜靜地綻放。
州兒看着他的眼,仿佛在問:“為什麽?為什麽到頭來,竟又舍棄自己救我?”
“州兒,我怎麽能不救你?你知不知道,你已刺入了我的心,如果,你枯萎了,我的心也枯萎了……”
“呃——”一聲痛吟從州兒的口中溢出,她失血的身軀無力地向後仰倒。
佞钰心口痛極,卻不能去接住她,他不能!
跪着的納蘭蓉卿面色蒼白如紙,用身軀去接住仰倒的她,納蘭仲卿也不由地伸出一條手臂,兩個納蘭家的男人同時接住了她。
她虛弱地看了一眼蓉卿,又轉向佞钰。
男人見到她所受的針刑在他面前發作,胸口的薔薇穿心而過,讓他心痛得沒有知覺,她總是如此自傷,而他卻不能做到一絲補償,他不能!但因為不能,因為他是最不能胡來的人,他只能哀恸地看着她在面前暈死過去,暈死在納蘭蓉卿的懷裏,而自己承受所有的痛楚。他也是懂她的,她總是把所有的感情都隐藏在心底獨自承受,而她心中隐藏最深的那個人才是她動情最深的人……
“這個人,以前是納蘭蓉卿,現在,又是誰,是……十四弟嗎?還是……我?”
(中)
父皇果然還是對十四弟偏心的,将十四弟送到紫宸宮的偏殿看顧。
人說,十四弟和四哥雖是同胞兄弟,卻跟仇人似的。佞钰一笑,這也難怪,十四弟這個霸王,關系遠些的皇親國戚就不必說了,僅是兄弟們,又有哪一個不被他撩撥出火氣的?十四弟所過之處,不是毀了三哥的文賦,就是碎了五哥的古玩,偷偷藏起七哥的拐杖不說,還盡拉着十三弟和九弟、十弟群毆,最絕的是敢在大哥臉上動土,硬是把個儒将摸樣的美髯剃去了半邊,若真是問起他的罪來倒好,用大大的眼睛裝出眼淚汪汪的樣子,往父皇身後一躲。連一向好脾氣的十二弟都被氣得到蘇嘛拉姑跟前告狀,卻惟獨對他這個不受待見的八哥,頗為尊敬。
十四弟畢竟是伴着紅光出世的皇子啊!身上是帶着祯祥的,連父皇都是打小偏愛。家宴上,偶爾見着太子嫉恨的眼,冷笑就不由地攀上了嘴角,謙卑地用酒杯擋着臉,不讓任何人察覺。
哼,太子是贏得太多,所以這才輸了一厘,就忍不住惱羞成怒,那他這個生來就從沒贏過的人,又算什麽?
奴才們見着誰都敢惹的十四弟惟獨對他待見,便也不敢随意欺辱他,生怕觸了霸王的黴頭。說起來,他倒是承了十四弟的情了……
人說,這宮裏的皇子都喜歡兩兩結伴,太子和三哥是文采斐然,九弟和十弟是狐朋狗黨,四哥和十三弟倒不知是因何走到一起,興許和他初遇十四弟一樣,完全是個意外吧?
看到十四弟為了州兒落下的滿身傷痕,佞钰心中竟有種不知名的情緒。
只有他知道,十四弟為何如此癡情地對待州兒,算着時間,十四弟出逃的時候,他接到禦令,先到錢塘探路,的确也遇到州兒了……
“她就是當年那個妖精嗎?”為了保護那個妖精,桀骜不屈如十四弟竟會放下所有的反抗,乖乖回來受罰。皇子出逃啊,也只有帶着紅光出生的皇子才罰得輕,可都是帶着紅光出生的皇子了,還逃個什麽?十四弟也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了,至少他從沒想到過當年從天而降的十四弟,會在很多年後和他愛上同一個女人……
以前他曾問過十四弟,為什麽會選擇追随他,十四弟只說他很溫柔。
佞钰不由地一笑,他很溫柔嗎?
十四弟只說他對母妃很好。
就因為這樣嗎?
佞钰回首,見到遠處德妃汲汲趕來,也未再看,只是甩袍而去……
(下)
“八爺……”前來傳話的內侍抖抖瑟瑟,“王妃……進宮了!”
“知道了。”佞钰服侍了母妃用藥,便撂袍出了出了寝宮,進了萩棠宮邊上的偏廂。
八王妃郭堇瑩一身水藍貢緞的收腰齊胸襦裙,旗頭上簪了滴翠紅寶石的金鳳垂珠布搖,端坐在置着粉藍緞面刺繡山茶牡丹的木榻墊子上,一雙美豔端麗的丹鳳三角眼厲看向八皇子,冷笑道:“是不是我要不進宮來,我家王爺就真要為了那個狐貍精跪死在紫宸宮了?”
八皇子不溫不火,只淡淡地看着王妃。
郭堇瑩道:“爺該清楚,這次要對付的是誰,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連這麽多年布局都不要了!”
“堇瑩,這是宮裏。”八皇子的臉色變冷。
“我才不管這是哪裏?要不是你身份低微,太子還不屑動你,一心指望着對付你那個天降紅光的十四弟,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裏與我講話嗎?要不是我郭堇瑩,你以為,憑你一個卑賤的庶出,能得到我娘家的支持,九弟、十弟的追随嗎?”
“夠了。”八皇子冷冷地道。
“夠了?”郭堇瑩氣笑道,“我辛辛苦苦操持着八王府,我家爺卻在外面為了別的女人,連命都不要了!讓我郭堇瑩的臉往哪兒擱?”
“堇瑩,你做了什麽,你自己清楚。”
郭堇瑩眼一睜。
“是誰破壞了這個局?”佞钰笑,“我本是讓州兒來萩棠宮照顧母妃,是誰推她入局,把她送到太子面前,致她于死地?我說過,利用我可以,欺辱我也可以,但絕不能利用我母妃,堇瑩,你這是第幾次了?”
“爺!”郭堇瑩驚慌。
“将州兒呈給母妃的湯藥換成安眠的湯劑,我可以原諒;把我送來宮裏照顧母妃的州兒,推入死局,我也可以原諒;就算是你親手破壞了我設計太子的布局,我還是可以原諒。”佞钰一步步走近堇瑩,雙手托着她的手臂,笑道,“因為,你是我王妃。我愛新覺羅佞钰的嫡王妃,只有你,你懂嗎?”
郭堇瑩睜大眼眸,眼中已含淚:“爺當真的為了她,連命都不要?”
“堇瑩,不要無謂地嫉妒,州兒不是別的女人,她是我特意選來照顧母妃的人。” 佞钰勾起嘴角,淡淡轉身而去。
手肘的力道撤去,郭堇瑩一跤坐倒在地上,看着八皇子決然轉身而去的背影,眼淚就順着兩頰流下,她閉目,“愛新覺羅佞钰,你當初到底是不是只為了我的地位,才娶我?在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十九 浮生若夢
慈仁宮
“好了,你們都起來吧!哀家答應你們就是了。”慈祥的仁憲皇太後道。
十五公主漾開笑顏,向白荷少女感激一笑,少女也抿了抿唇,神情淡淡的,卻極美……
出了慈仁宮,十五公主向四周看了看,卻不見薛延尚人影,不由地皺起秀眉,暗惱:“這個死薛延尚,過河拆橋……”她一撅小嘴,又真誠地回首,拉着白荷少女的手道:“惋顏姐姐,真謝謝你方才為十四哥哥求情,要不是你說的那些話,皇祖母也不會答應。”
“如果真要救十四皇子和那位姑娘,光有皇祖母答應還是不夠的。”
“啊?”十五公主原本落地的心再度懸起,“那怎麽辦?”
白荷少女微微蹙眉,憂心忡忡,粉白牡丹繡面的盆底鞋踏着青磚,思索着向前踱了幾步。十五公主心中焦急,卻也不能催促。
半晌,白荷少女道,“我們還要去求一個人。”
“誰?”
微風起,吹飛宮牆前的繡球花飄飄落瓣,白荷少女牽着十五公主行過淡紫、雪白花瓣鋪就的甬道,來到一處清雅的殿閣之前。而這時,甬道的一個轉角後,出現了薛延尚英挺的身影,他英氣的臉在看到那座殿閣之後,一驚:“難道是……”
卻說十五公主跟着白荷少女跨過大紅宮門,只覺一股清涼襲來,讓人頓覺這熬人的秋暑減去了幾分。只見眼前青煙散盡,竹葉蕭蕭,林澗清風,穿葉而過,偶爾,落下幾片長葉于水中,動中有靜,說不出的出世清幽。
十五公主睜大眼眸:“我從來都不知道,宮裏還有這種地方,我以為十四哥哥書齋前的竹子林夠清幽了,沒想到這裏的竹子像是會動一樣,好像就到了世外之人住的地方。”
“說不定,你十四哥哥的書齋也是仿着這裏建的。”白荷少女抿唇一笑,牽着她的手,從竹林間的小道過,那小道用細碎的鵝卵石鋪就,卻一塵不染,兩邊的竹影綽約,人行期間,也沾染了幾分出塵之氣。白荷少女的姿容本是冰清絕世,此時竹風吹起她粉白若雪的紗裾,直把在後邊跟着的十五公主看得癡了。
鵝卵石小路彎彎曲曲,終于通到了盡頭,平地上立着一座面闊三間的瓦房,很是古樸,檐角的風鈴在風中微微作響,如寺院鐘聲,清脆而悠遠。
踏上高高的雲階,八扇木制的排門開着,有木魚聲從裏間幽幽傳出。白荷少女牽着十五公主跨過門檻,見着一個圓形的絹布屏風,屏風上掃取數尺寒竹,帶着墨香清韻與竹葉清芳,屏風的采光好,映着屏風後隐隐綽綽的綽約身影。
那身影是個女子,側首而坐,輪廓靜美,纖指一手合掌捏着念珠,另一手捏着木捶輕敲木魚,一切都靜谧無聲,唯有女子念着佛經,嗓音柔地沒有一絲火氣。
“南無本尊釋迦牟尼佛。”女子三稱,應和着竹林風聲、露聲、風鈴聲,萬籁之聲,“開經偈。”女子手敲木魚一聲,“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又一陣竹風起,“如我是聞……”檐角上的風鈴響,從窗中飄入,空空的,遠遠的……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祗世界七寶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提心者,持于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雲何為人演說,不取于相,如如不動。何以故?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女子念誦佛經的聲音,似遠似近,仿佛能平息世間一切煩躁,讓人心生明鏡,十五公主隐約聽出那佛經的意思,卻又說不上是什麽意思,而她身邊的白荷少女卻面露傷色。
屋內,木魚聲又響了一下,屏風裏的女子停止了念誦,側過臉看向屏風:“是惋顏嗎?”
“是的,姑姑。”白荷少女牽着十五公主走入屏風,十五公主終于見到這女子的摸樣,女子極美,手中的碧玉佛珠繞了幾圈垂下來,容顏溫柔靜慧,她消瘦的身形穿着一身銀練如月的水田僧衣,微白的長發披垂,外罩清雅的灰紗,依着雪白的蘭花,靜妙如觀音,那白荷少女淡遠出塵的神态原是像極了她。
“姑姑,這是十五公主。”白荷少女看向十五公主,後者只出神地看着女子,白荷少女見着十五公主天真的模樣,微微一笑,又向女子作了一個揖,道,“我們是來求您救兩個人的。”
女子淡淡搖頭:“姑姑只是一個吃齋念經的人,早已不過問宮中之事了。”
白荷少女跪下道:“姑姑,惋顏求你,就這一次。”十五公主也連忙跪下。
女子溫和地嘆道:“你們到底要救什麽人?”
“十四皇子和一個姑娘……那位姑娘無意中卷入了儲位紛争,就要被處死了,而她是十四皇子深愛的人……請姑姑救她一命吧!姑姑最是知道,世間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是多麽痛苦的事,更何況生離死別呢?姑姑……”
女子悲憫道:“世間相愛而不能在一起嗎?惋顏,你是為了他……”
“是!”
女子靜靜地看着白荷少女,少女也看入女子靜慧的眼睛,兩人不知對視了多久,女子溫柔的眼眸又看向十五公主,只見豆蔻公主的眼中滿是希冀,女子終是一嘆,道:“你們啊……”
白荷女子道:“姑姑是答應了?”
女子點頭,溫柔地看向眼前的兩個少女:“适當的時候,我會保她一命的,但也只能做到這麽多了。”
白荷少女水眸盈盈:“謝姑姑。”十五公主松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跟着磕頭。
“只此一次,知道嗎?”女子看着兩個少女,淡然一笑,又閉目開始頌經。
和白荷少女一道退出閣子,十五公主回望那圓形的絹布屏風,女子虔誠淡然的身影和墨竹融在一起,十五公主微微揚眉,竟覺得這位柔美的姑姑在哪裏見過似的。
她忽而一驚,道:“啊,我知道屋裏的姑姑是誰了!她是不是當年那個寧願絞發也不願嫁給父皇的蘇茹姑姑?”
“恩。”白荷少女點頭,“姑姑,就是蘇嘛拉姑。”
十五公主又不由地蹙了蹙眉:“怪不得你說她能救州姑娘了……父皇真是待她極好,竟然能容忍拒絕過自己的女子住在宮裏,只不知道蘇姑姑是不是已經有了心愛的人,才不能嫁給父皇的……”
“姑姑心愛的人啊……”白荷少女純美的眼眸看了眼竹林後的殿閣,殿閣裏隐隐傳出女子的誦經聲:
“人生如雨亦如電,緣來緣去還自在……”
竹林潇湘,和着隐隐約約的誦經聲,別有一番引人感傷的意境,十五公主不由地想到十四皇子和州姑娘,心忖,“好在,州姑娘有救了,十四哥哥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