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看着手裏拿着的一柄形如蠵龜的玉石符诏,思緒不由地想到那個人将我從冷宮救出的那夜,十三皇子側腰上的那柄。

“這是‘赑屃’的符诏,朕要你成為朕的人,朕的暗人!”

我睜大眼眸,看向天子琥珀色的睿目,皇上,為什麽竟會選擇我!

竹風起,我一驚而起,收回所有的思緒,唯有手中的蠵龜玉符一觸冰涼。我回首,披散的發絲随風散開,白色的宮衣在竹葉邊飄起,我收起掃除竹葉的長柄掃帚,只是向着鵝卵石小徑通向的禪房而去。

在禪房外,對着蓮花銅盆淨了手,脫履踏上高高的木質地面,将素花緞面的經書歸置在黃花梨木的佛龛上,将佛前灰釉碎瓷高腳蓮盞中注入清水,又把袖珍香爐上的檀香根灰去除,再跪下用濕布拖淨禪房裏的木質地面,不自覺已在這竹林禪房盤桓數日。

每日,禪房屏風裏都傳來淡淡的誦經聲,裏頭的女子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來救我的人——蘇茹皇姑。

那個出生于白塔科爾沁草原,十二歲起侍奉孝莊皇太後,十五歲成為帝師,曾參與前清衣冠制定,輔助孝莊皇太後與少年清和參與政事的傳奇皇姑;那個曾在天子面前斷然絞發也不願成為帝妃的堅定女子;那個皎皎如白玉蘭一般的蘇茹皇姑。

風起,禪房雕檐上的風鈴響,屏風裏的誦經聲漸輕,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她坐在一盆白蘭花邊上,平靜地轉頭看向我,我只感到一種淡然的氣息落在身上。她的眉目極美,仰止淡定,寧靜致遠,周身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出塵之美。而她的清眸看向我,卻同時帶着一個女人天生的母愛和受人敬仰的長輩看孩子的笑,我低首,心在那一瞬間停滞、安寧,竟還生出一種久違的被呵護的感覺,讓我的眼中莫名地就蓄了清淚。

我只不知,兒時的天子是否也折服在這溫柔而定慧的眼神之下。

我甘心地跪下:“皇姑。”

“你不用擔心,只安心在我這裏。”蘇茹皇姑溫柔地道,“若能時時拂拭佛龛,添點香爐,也算是為佛祖做事了。”

“皇姑……”我低頭,心中銘感,哽咽道,“謝皇姑。”

“你不必謝我,其實救你的人是十五公主和我的侄女。”

我擡眸,十五公主……

我轉眸看向蘇茹皇姑,她微微笑道:“我的侄女,她眼下并不在這裏,她身子不好,前些日子去江寧養病了。”

我倒蹙眉頭,真心道:“我真想見見她,向她當面道謝,說不定她的病我能幫上些忙。”

“叮——叮——”禪房雕檐上的風鈴響,我收回思緒,退出禪房,院子裏的竹林小徑通向北面的寝房和東面的書齋,而我暫住西面的下房,原來邊上的正廂房便是我那位救命恩人、皇姑侄女的處所。

那廂房邊上有個獨立的小閣子,閣子外的匾額用曹全碑體橫書“心字閣”三個字,推了兩扇雕花排門進去,又一塊匾額上書瘦金體“心字沉香”。閣子不大,采光很暖,置着數件大紅漆木蝴蝶繪面的古家具,有桌子,有架子,閣子空着的一角上放着花具,有花鋤,花鏟等。桌子上放着石頭研缽,木奁,各種白瓷瓷瓶,瓷盒,裏頭放着花露、花蜜、花粉、花膏,可見閣子主人是個惜花之人。我見着一邊的藤籃裏還有一個白紗袋子,輕輕解開系帶,聞到淡淡清香,原是用來晾幹花瓣的。袋子裏頭盡是白荷花瓣,欲幹未幹,才是新晾的。

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回首,見着一個青衣蟒袍的少年踏入閣子,少年面目俊秀,目色淡然,手上捧了一束蘭花,長長的葉條柔而有骨,尖上開着墨蘭色的蘭花,別有一番氣質。我見着他腰上系着的明黃帶子,想他應也是位皇子,只是在禦舟上到沒見過。

他許是來找閣子主人的,見着是我,也不等我作揖,只問:“打擾姑娘,不知惋顏郡主現在何處,可否告予胤裪知曉?”

惋顏?我想許是皇姑侄女,便道:“惋顏郡主前些日子去了江寧。”

少年皇子笑道:“走得真急,連‘廣素蘭心’都不要了。”他說着便把那束蘭花放在一邊兒。

“聽說郡主是去養病,不知郡主得的到底是什麽病?”

“二十七年,從白塔來的時候就落下了,似是哮症……”他話一停,看了我一眼,“我剛見你的樣子,不像侍女,還以為又是白塔莊氏的哪位郡主,卻原來和惋顏是不相識的?”

我忙作揖道:“皇子殿下折煞奴婢了。”

“你竟連我是哪位爺都不知道?”少年皇子搖頭,溫溫一笑。

我這才曉得,清和二十六年,孝莊皇太後病逝,自小陪伴在孝莊皇太後身邊的蘇茹皇姑受到巨大的精神打擊,這使她陷入了無盡的悲傷之中,一心遁入空門,長期如此下去,對她的身心都是極為不利的。皇上深愛蘇茹皇姑,為了排解她的悲傷和孤獨,不惜把庶妃萬琉哈氏所生的皇十二子佞玠交由蘇茹皇姑撫養。

按清宮慣例,只有嫔以上內庭主位才有資格撫養皇子。讓蘇茹皇姑撫養皇子,表明清和帝對蘇茹皇姑十分的信任和重視,也許,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綿綿情意。

蘇茹皇姑對于清和帝的這一安排,當然心領神會,同時也感到責任重大。只有将全部的精力全都傾注到了十二皇子身上,以報答浩蕩皇恩。

也許,皇上和蘇茹皇姑都忘不了兒時,蘇茹皇姑曾作為帝師的那段日子。忘不了那無微不至的關愛和孜孜不倦的言傳身教。

當然,能教養出一代聖祖的蘇茹皇姑悉心照料的十二皇子自也不會一般,十二皇子是一位頗有政治頭腦和才幹的皇子,曾多次奉旨辦理各種政務,更是出名的溫和脾氣,只是我不知道的是,朝堂上百官都說,能比得過十二皇子好脾氣的人,也只有溫潤如玉的八賢王了。

而我眼前的這位,便是那位十二皇子。

至于他把我誤以為是白塔莊氏的郡主原也是有緣故的,因皇上為十皇子新賜的嫡夫人便是白塔普郡王之女白塔莊氏,前幾日急召進京,現也在這紫禁城裏頭,擇日便要大婚了。

我一蹙眉,“這麽急?”這朝堂上不正在為儲位之亂争鬥不休麽?怎麽,偏偏在這時候給十皇子大婚了?我正覺得有些蹊跷,就聽到心字閣外傳來一陣喧鬧。

“莊妭,你給我出來!”

我和十二皇子對視一眼,便出了心字閣,只見一個竹林裏一個踩着花盆底子的郡主急急匆匆而來,她身邊的幾個婢女想攔她,卻怎麽攔也攔不住。

我只覺得這郡主有些眼熟,卻見她回過那張俏麗的小臉兒,我一驚:“堇蓉郡主!”那不正是緣事降為郡王的安親王岳樂的小孫女,八夫人和揆敘妻耿氏郡主的表妹,郭堇蓉郡主!

她甩開身邊的婢女,鑲粉色邊飾的淺黃底芙蓉刺繡旗裝掰皺了,旗領下帶着的那條白底長圍巾扯歪了,旗頭上簪的八寶發飾也歪歪斜斜,只是狠狠地瞪向我,卻見着是我,也是一驚:“怎麽是你!”

我再次蹙眉,不明所以。

堇蓉郡主卻深吸一口氣道:“阿妭亥呢?惋顏呢?她們在哪裏?”

惋顏?又關惋顏郡主什麽事?我看向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勸道:“十嫂,你這是做什麽?”

我一驚非虛,十嫂!原來這堇蓉郡主竟早已婚嫁,還是嫁給了十皇子的!

“十嫂?”堇蓉郡主冷笑,“你還有當我是十嫂?還有你們!”堇蓉郡主回身,伸手指向剛才阻攔她的那些婢女,“你們這些奴才,有把我當成十皇子的夫人!是不是皇上才為胤礻我賜了嫡夫人,你們就都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是,我是側夫人,可那又怎麽樣,我不讓胤礻我再娶,誰也別想過門!我今天就要找那阿妭亥問清楚,憑什麽勾引我的胤礻我!”

“十嫂。”十二皇子可憐地看着她, “阿妭亥郡主不在這裏,連惋顏也不在這裏。”

“哼,要不是四哥說她有病,父皇都差點把她指給胤礻我了!我不要你可憐,只怕你心裏更希望你那個惋顏妹妹當你的十嫂!她們兩個一個樣,都是白塔來的狐貍精!”

我皺眉看向十二皇子,他還真是好脾氣,這樣都沒有生氣,還在勸說:“既然父皇已經下了旨意,十嫂又何必抗旨呢?”

我低頭,想到堇蓉郡主闖到蘇茹皇姑的住處,難免不是受了人挑唆,而我又在蘇茹皇姑這兒,只怕又出了岔子,十皇子既然也是八皇子的人,我總不能眼看堇蓉郡主出事,便道:“這阿妭亥郡主就算到了紫禁城裏,也不會先來這兒,應也是先去皇太後那兒請安。郡主……”我見這她面色不對。

“啊——”有婢女驚叫,“血……”

我一看,堇蓉郡主裙擺下面滲出紅色染紅了盆底鞋上的白襪子。她仰身向後倒去,十二皇子忙扶住。堇蓉郡主半躺着,意識也有些模糊,我忙上前,為她診脈,竟是……

“堇蓉!”十皇子也在這時趕到,一臉驚惶地趕來,抱住失血的堇蓉郡主。

堇蓉郡主微睜開虛弱的眼,看向十皇子:“你答應過我,會有一天求父皇把我扶正,我一直相信你,才嫁給你,可……我們郭家的女人怎能當妾!”

我本就知道這皇宮裏的皇子,最是身不由己,堇蓉郡主這一鬧,無非只引來這宮裏的一陣唏噓。

十皇子是溫僖皇貴妃之子,清和初年四大顧命大臣太師果毅公的外孫,也是唯一一位皇貴妃所出的皇子,身份之高貴,只在太子之下,清和寵着這個兒子,所以連臨安親王郭岳的小孫女也只是做個側夫人。

我本還記着他與九皇子拷問我那次的仇,卻沒想到他竟也是個癡情的人,早是一片真心對待堇蓉郡主。因是堇蓉郡主只是側夫人,便不讓下人以夫人相稱,免得惹了堇蓉郡主的心事,故上下皆稱郡主。只是沒想到,他本是存着把堇蓉郡主扶正的心,卻還是逃不過另娶嫡夫人的命運。那可是皇上的天恩啊,白塔的郡主可不是什麽皇子都能娶的!

想當年,大金是被誰滅的?

如今這後東洲也改國號叫木蘭了,但“白塔滅東洲”的往事依舊讓女真人從骨子裏充滿恐懼,那對忽必子孫不可磨滅的血色恐懼。

木蘭朝貴族現雖然位主中原,統治着漢人江山,卻頒布“木蘭白塔共政”的敕令,讓白塔在名義上和大清共天下,無非是竭力讨好白塔,甚至到屈尊的地步,但白塔諸部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叛亂。

白塔,一直是滿清又敬又畏,又想征服的存在,也是不得不安撫的對象,只有用通婚為手段,取得聯姻,才能确保白塔對大清明面上的忠心,為此,天子的女兒也要下嫁鞭毛之地,而白塔諸王、臺吉的女兒也要嫁給身份最尊貴的皇子。

“堇蓉……太醫……太醫!”十皇子完全慌了心神,抱起堇蓉郡主,就往院外跑。

“十爺!”我擋在他面前,“如果就這麽出去的話,堇蓉郡主性命不保!”

“憑你,也敢攔爺!”十皇子怒目瞠圓。

“別說郡主已有流産的跡象,就算直接送到太醫院也未必受得住颠簸,更何況,十爺要将郡主送到十爺養母端嫔娘娘的寝宮再延請太醫,這一路上堇蓉郡主善妒的名聲也傳了出去,別說到時候,有哪個太醫肯來醫治,就算救活了,也要受皇上怪罪,不識大體。難道十爺想讓郡主不只失去這個孩子,連以後的孩子都沒有嗎?”

十皇子一驚,他是粗中有細的人,很快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十爺信得過奴婢,就送到奴婢房裏。”

讓十皇子、十二皇子侯在門外,再讓堇蓉郡主卧床,細細為堇蓉郡主把過脈,突然,我把脈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我擡首,見到虛弱的堇蓉郡主含着淚看着我:“求你,保住我的孩子,保住……我和胤礻我的孩子……”

我點頭,柔聲道:“郡主,我一定會盡力的,你要放輕松,一定要放輕松,才能保住孩子。”

我汲汲奔到心字閣,拿了花鋤,又奔到竹林裏,刨出幹老的竹筍,又用心字閣中的研缽搗碎竹筍的尖,把漿汁灌入瓷碗。我扶着堇蓉郡主的坐起,将瓷碗喂入她的口中:“郡主,為了孩子,一定要喝下去。”

堇蓉郡主皺着眉,将生筍漿咽下去。我扶着堇蓉郡主躺下,伸手再把她的脈,我向她暖暖一笑道:“郡主什麽也不要多想,只安心休息,孩子已經保住的。”

堇蓉郡主含淚道:“我以前如此對你……”

我笑道:“如果郡主要感謝,不用謝我,多謝惋顏郡主吧。要不是借用了她的花鋤和研缽,我也保不住郡主的孩子。所以,不要恨了,也不要讓十皇子再擔心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心字沉香

“她,我已經救下了,但是,人得留下。”

“你!”

“與其讓堇蓉格格和十爺回去,不如讓她留下。十爺就要大婚了,難道讓她回去再受傷害嗎?既然皇上賜婚的聖旨已下,十爺不日即将大婚,堇蓉格格還是不見的好,她留在這裏,有我陪着,我保她無恙。”

十皇子雖然曉得其中厲害,但皺眉還想說什麽,是時,十二皇子拍了拍十皇子的肩,道:“十哥,還有我在,你還擔心什麽?”

十皇子愧疚地看了眼屋裏,揚聲:“堇蓉,你……好好将養,我……我過幾日再來看你。”說着便狼狽地甩袖而去。不知為何,看着這十皇子的背影,我竟覺得十皇子有一絲可愛,又想想屋裏的堇蓉格格,竟覺得倒真是絕配。

我向十二皇子感激一笑,道:“若不是有十二皇子,州兒也不敢随便應承下堇蓉格格來。”

十二皇子感嘆:“若是以十哥和十嫂的性子,回去說不定還真又要出事。”他看向我,“不過,剛見十哥、十嫂見你的樣子,像是早已識得了?”

我低頭:“只怕十二爺也是識得我的,我,就是納蘭澤州。”

十二皇子眼眸一動。

“那個引發儲位紛争,讓皇上不得不用蒙古問題壓制的納蘭澤州,就是我!”

清冷的月升上天際,披着缁衣,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竹林夜風吹拂,我只覺得清清涼涼。

仰頭,看了看一輪孤月,摸索着手中的赑屃符诏,思索着天子的意思。

我在毓慶宮中,聽太子之意,似乎朝堂之亂是太子黨、長子黨共同期待的結果,無非是讓儲位之亂浮出水面,上達聖聽,或者說是直接逼皇上選擇一方,鏟除另一方。

而皇上又會如何做呢?依着清和慣用的駕馭之術,只會在群臣宗親衆勢力之中找到平衡各方勢力的支點。我看了眼房中熟睡的堇蓉格格,如今,皇上已巧妙地找到了一個平衡點,蒙古。從林丹汗到葛爾丹,蒙古諸部、特別是外碦爾碦地區的動亂從來沒有停止,皇上這是在利用外患,來牽制朝廷內部的争鬥。鎮守邊疆的直郡王擅自入京,皇上這是在暗點他,蒙古是患,同時也是讓其餘勢力投鼠忌器,因為牽制蒙古為患的就是直郡王。而在這個時候,給十皇子賜婚,即是拉攏蒙古勢力,也是表明大清并無內鬥,讓原本趁着大清儲位之亂而心思活絡的諸蒙古臺吉死了那份心。

但誰都清楚蒙古問題,只是緩兵之計,等到十皇子大婚之後,儲位紛争又會沸沸揚揚地喧嚣塵上,到時候,皇上還是要實際表态,皇上又到底會怎麽處理呢?

我看了看手上的玉石符诏,再度蹙眉,皇上為什麽不直接殺了那個引發朝堂之亂的我,卻還要将玉石符诏賜給我?難道,我,有什麽作用?難道,我,能成為一個支點嗎?

天子的聖意難猜,饒是我平素足智多謀,此時也毫無頭緒。

我不由地想,若是我能行走朝堂之上,至少對各黨的格局稍窺門徑,也許還可能猜到一絲半點的聖意。我苦笑,又搖頭,我這是在想什麽,單獨行走朝堂,絕無可能,別說我是一個女子,就算是男子,在朝堂上也未必有立足之地。若我真有心,倒是可以成為我所愛之人的枕邊謀士,只可惜,這如今也不可能了。我已是皇上的人了,還是要發誓誰也不愛的人,那誓雖是被一抹紅雲打斷了,但我此生也只能是依附着皇帝,做見不得光的暗人了。

十二皇子倒是每日都來蘇嘛喇姑的處所,在禪房古琴上撫一曲《普安咒》,曲畢念上一句“阿彌陀佛”,也算是陶冶性情。我只道十二皇子是個不問世事、只辦實務的皇子,卻沒想到竟還是會琴的人,我笑說要拜他作古琴的先生,不想他倒真答應了。

也是托了十二皇子的關系,才尋到現任督藥使令的樂鳳鳴送藥來蘇嘛喇姑住處,給堇蓉格格安胎之用。蘇嘛喇姑雖是喜靜,但卻是極善的人,非但讓堇蓉格格留下,還不時開勸幾句。

想來,都是托了十五郡主和穆順格格的照顧,我心中越發感激,見着心字閣裏的用具,知道穆順格格平時喜歡自己制香。以前在錢塘的時候,我也制過,這裏原料工具都不缺,便回憶在錢塘的做法,做起心字香來。

從白紗袋子裏取了一半白荷花瓣,尋了白面,細細淘洗,放置在幹淨的白瓷容器裏晾幹,再尋來長條的白瓷盒,将白荷放置其上,一層白面,一層白荷,疊七層,叩上盒蓋,放置一日,花幹而粉未幹,香留粉中,用小刀篆刻成“心”字,上糠再放置一日,乃成。按着用料,竟一連雕了十四顆“心”字,瑩白中帶些粉色,晶瑩剔透。

托十二皇子的随侍內侍幾個中的一個用斧頭砍下幾棵竹子,我問他名字,原是叫小全子,他會些技藝,用小刀做成兩個竹片盒子,清爽幹淨。我謝了他,便墊上粉色的宣紙,置七顆“心”字為一盒,放了兩盒。一盒托着他送到慶祥所給十五郡主,另一盒就留在心字閣,等哪日穆順格格從江寧回來,見到這一盒心字香,也算是我聊表的一些心意。

将篆刻剩餘的香料碾成粉,放了一盒子。又尋來檀香木,用研缽搗碎,再用白瓷器皿蒸煮,熬出漿汁來,用濾紙濾淨,将檀木汁水和白荷細粉攪拌,放一日,再用模具刻出尖細尖細的楔形,晾幹,又是一盒白荷檀香,便用白瓷盒裝好,我微微一笑,端着白瓷盒子,過竹林便向禪房去。

我剛出了竹林,便見着十二皇子的身影在禪房裏影影綽綽。我正微笑着想上前去,卻聽竹林裏小全子和邊上一個小內侍一邊出去,一邊小聲道:“也不知這是怎麽回事兒,近來盡是賜婚的旨意,還都次次鬧出點事兒……你瞧堇蓉格格……”

“……悳妃娘娘見着十皇子娶了嫡福晉,說是十四皇子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婚娶了,向皇上求了尚書馬爾漢家的小姐……誰想,這十四皇子又是打死也不同意……聽說是內傷又發作了,喝進去什麽湯藥都給吐了出來,這悳妃娘娘都成天抹淚吶……”

我不知為何,手一顫,原本端得好好的白瓷盒子就砸到鵝卵石地上,碎裂開來,裏頭的白荷檀香也散落一地粉痕,真叫是“粉粉碎碎”。我慌忙俯下身子,去收拾,可手不知怎麽就往那白瓷碎片上狠狠紮過去,紅色的血從指尖滲出來,我的心卻感覺不到疼痛……

“納蘭姑娘!”

我恍惚擡首,卻見長身玉立的十二皇子正皺眉看着我。

我扯出一個笑顏:“本是來給皇姑送檀香的,沒想到,只能改日了。”

後幾日因是手指受了傷,本是推了十二皇子的古琴課業的,十二皇子卻說,熟識下減字蘭花譜也是好的,讓我坐于一旁。

他纖長的手指狀似無意地挑過幾根琴絲:“……那尚書馬爾漢的女兒指給十三弟了……”

我擡首,只聽他道:“卻原來,十三弟早就鐘情那馬爾漢家的女兒了,向皇阿瑪陳了情,皇阿瑪這才将她指給了十三弟……只是十四弟,本就傷着,這和皇阿瑪一杠,傷又重了層……”

十二皇子看向我,溫淡的眸光閃了閃:“你,和十四弟……”

“沒有。”下意識地把手捏緊,那受傷的手指又沁出血來,“什麽都沒有。”

“那就好。”十二皇子點頭,并未再追問,只道,“因是十四弟出生時,風雪初停,天降紅光,是謂祯祥,故而皇阿瑪對他自小格外寵愛。只是,前兒個十八弟出生時,竟也一摸一樣,宮裏有些對德額娘和十四弟極為不利的謠言,說那紅雲是……皇阿瑪本是心裏有氣,被十四弟這一杠,只怕……”

我倒蹙眉頭,那朵紅雲啊!沒想到,救了我,卻害了他……

他本是為了我,三番五次,頂撞皇太子,忤逆皇上,這次抗旨不婚,更是犯上到了極點,而那紅雲卻又恰在這時把他原本的祯祥都盡數除去,皇上故去的寵愛成為泡影,而皇上的忍耐也到了極限,此時,他的處境竟已極度危險!

可我已經徹底無能為力了,我對着皇上求也求過,誓也發過,我還能做什麽?

對着清冷的孤月跪下,磕頭默念佛經,一遍又一遍,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這一件!我只求菩薩保佑十四皇子,保佑他不要受到皇上的猜忌和責罰,保佑他的傷快些好起來,讓所有的傷害和懲罰都由我一人來承擔,我心甘情願!

作者有話要說:

☆、納蘭澤州 第一部完

我對着一輪孤月,磕了一夜的頭,額上留下烏青的印痕,可我不能停下,我除了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什麽也做不了。我從來沒有這般無力,過去,我納蘭澤州不信命,争了一次又一次,可這次,我卻不得不信,心甘情願地信,只求菩薩憐憫我,保佑十四皇子!

孤月向西沉淪,東方在眼前一點點破曉,竹葉也被染出朝霞的赤色,我想起一次在無逸齋的竹林裏等十四皇子求見,那時的竹林也是這般染上黃昏的色調。

我的神智漸漸模糊,就在我即将磕暈過去的時候,皇上的旨意傳入了蘇茹皇姑的處所——

“清和四十一年,八月初八,皇十八子出世,天降紅光,乃‘國之将興,必有祯祥’之兆……八月十四,特召,大赦天下。”

我倒蹙眉頭,大赦天下?感念地微笑,菩薩真的聽到了我的禱告,皇上大赦天下了,那就是不論什麽罪,都不會再追究了,那十四皇子也不會被追究了……

“庶女納蘭澤州,接生納蘭明珠府長房曾孫納蘭紫英有功,賜姓納蘭,着納蘭紫英為其契子。诰封一品貞敬夫人,賜一品夫人品服、轎攆、車架,由正西華門出,回納蘭明珠府……”傳召的內侍手持一品夫人诰命,我只覺得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傳召的內侍一臉掐媚地道:“貞敬夫人,還不接旨?”

我顫着手接過五色絲織的诰命,上書滿漢文,皇上钤以印鑒。通覽之下,色彩絢麗至極,我只覺得頭又開始暈眩。貞敬夫人?皇上真是對我天大的恩賜,賜姓納蘭,我終于從一個卑微卑賤的庶女熬成了納蘭家名正言順的身份。而皇上也給我賜婚了,納蘭紫英成了我的兒子,我竟成了納蘭富格的冥妻,皇上還是不相信我,給我賜了一個冥婚啊……

我眼前一黑,便要暈過去。

什麽人扶住我的手臂,我微睜開眼,模模糊糊見是十二皇子。

對了,十二皇子是一道來傳旨的。

“納蘭姑娘,你要撐住……”

我稍稍恢複些意識。對,我要撐住,我還不能暈,我不能就這樣暈過去。

“皇上封我诰命、賜我納蘭,被儲位之亂犧牲掉的就不是我,那,被犧牲掉的是誰?”我複捏着十二皇子的手臂,語無倫次地追問,“是誰?”

“是,十四弟……”

我只覺眼前又是一黑,失聲自語道:“他竟用自己換我生;換我一身鳳冠霞披;換我一品诰命夫人!”

我一瞬站起,不顧一切地往院外去,我什麽都可以不求了,我只想去求皇上,發再重的毒誓我也願意,受再重的懲罰我也願意,我反悔了,我不要一力承擔,哪怕真的同生共死我也願意。只求皇上,不要讓他為我一力承擔!

“納蘭姑娘!”我被十二皇子拉住。

我失神地看着他:“十四皇子……十四皇子會怎麽樣?”

“不會死,他是父皇的兒子,不會死!”

十二皇子看着我的眼睛,我安靜下來,從我選擇納蘭蓉卿開始,不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嗎?

“十四弟既然是為了救你,就滿足他吧,也許,他無悔呢?”

頭上戴上沉重的寶藍八寶鳳冠兒,身上壓着厚重的百鳥品服,雲霞五彩帔肩兒,鳳冠上兩垂的珠旒垂到胸前,唇上點上最紅的胭脂,兩頰塗上最紅的腮紅,可我的臉卻看不到一絲血色。擡腳,雪白的繡鞋鞋底跨上禦賜的攆輿,品服兩腰開叉,海浪紋裙擺擺動,露出大紅底裙。我端坐在攆輿上,十二皇子也是一身吉服,原來皇上遣他送我出西華門,到納蘭府宣旨。

我回首,對十二皇子道:“請十二爺替州兒多謝皇姑的救命之恩,我沒有什麽可以報答,只有這一盒檀香了。”将手中的白瓷盒子遞給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颔首,收了白瓷盒子,又在前頭上了馬。

攆輿辚辚而起,貞敬夫人的排場列了很長,風吹起轎輿的簾子,也吹起兩垂珠旒搖曳,從轎簾的縫隙裏,見數駕騎乘迎面而來,皆是身着藏青色朝服的宗親朝臣,轎攆一停,簾子又垂下,遮擋住外面。

“十二哥。”一個文氣而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

“十三弟。”十二皇子笑道,“聽說父皇将尚書官浩瀚家的女兒指給了你做嫡王妃,今日一見,十三弟果真是春風滿面啊!哥哥我可要恭喜你了。”

“哪裏哪裏……”只聽着簾外一陣爽朗的笑聲,“這是……”

“這是父皇禦賜的一品貞敬夫人,我現正是前去納蘭府傳這旨意。”

“貞敬夫人?”另一個陰柔的聲音略帶嘲諷。

“八哥、九哥、十哥。”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像是在行禮。

我心一顫,不知怎麽,紫極城裏的風一瞬大起,就掀開了轎簾,飄飄又向下遮擋,而我卻在此時伸手按住那吹飛的大紅轎簾……

我好久沒有見到他的樣子了,那日,我知道他為了我不惜性命,而後卻再也沒見過他,更不知道他的消息。若不相見還好,這一見,竟忍不住想見見他的樣子,只是想知道他是否無恙。

大紅的轎簾被掀開,我輕易在同樣身着朝服的衆皇子中見到那張讓我無比熟悉的蒼白如圭的臉。

“八爺……”

他的馬本是停在衆皇子最後,沒想到我竟會掀開簾子,他那哀恸的眼就落入我眼底……

我成了如假包換的納蘭澤州,禦賜的身份,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依舊名正言順的身份。那我與他之前的攀附,還算什麽?我與他的十年之約又算什麽?我與他的情,又将何去何從?

“貞敬夫人。”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一抹寬慰的笑。從頭至尾,他都知道我的痛、我的辛苦、我所有的算計,不再有身份上的壓迫是我夢寐以求的,也是我曾不惜攀附他的唯一目的,如今我已不再是庶女的身份了,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他是明白的。

可當我得到的時候,竟發現我所得到的竟不是我想要的,至少,我會無顏面對他,我害怕見到他傷痛的樣子,更害怕他面無表情的樣子。

而他是不是知道我對他愧疚,所以才給我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嗎,所以讓我心安理得地當我的貞敬夫人嗎?他,真的,懂我嗎?

我倒蹙眉頭,只覺得心裏那麻木的痛楚一瞬間蔓延全身。

“八哥,這就是十四弟用自己保來的貞敬夫人,竟然當街掀開轎簾,給哥幾個大老爺們看,又是哪門子兒的貞?哪門子兒的敬啊?”九皇子冷笑。

“九哥……”十皇子不知該說什麽,只是慌忙阻止九皇子。

我心一刺,掀着轎簾的手指一松,那轎簾就直直落下……

就在那落下的轎簾徹底阻擋我的視線的時候,一只手一瞬間擋在那一抹空隙複又把轎簾掀開,我擡首,不由地瞪大眼睛。他藏青色的朝服袖口在我眼前一晃,他的英眉微皺,這眼神,讓我眼熟,我一瞬想到當年馬車底下那個人!

“十三弟。”是十二皇子的聲音,他回首看過來,微微皺眉。

此時曉得他是十三皇子,我并沒有太大驚訝,其實在救他之後,我就已經知道是他了。九皇子、十皇子拷問我的時候就說過:“若不是她,老十三怎麽能金蟬脫殼……”只是十三皇子并不知道,當日救他的人就是後來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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