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院落中枝幹虬結的老槐樹,小巷子裏奔跑笑鬧的垂髫幼童。
青石磚壘成的矮牆後, 空氣被一道流星般的劍光給劈開, 白袍玉冠的仙人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孩童, 從破開的虛空中現身。原本趴在老槐樹下小憩的黃狗警惕地豎起耳朵,從前掌上擡起頭, 見了面前的生人,立刻龇着牙發出警告的吠聲:“汪,汪汪嗚——”
在屋裏納鞋底的婦人腿腳不便, 聽到自家狗的叫聲後, 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揚聲叫在後院劈柴的丈夫:“當家的,快到前院去看看, 是不是有人來了。”
不多時, 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人便拎着一把鈍刀從後院走進屋裏, 一面用手背擦掉額頭冒出的汗, 一面往犬吠不停的前院走去。走到前院,他往狗吠的方向看了一眼, 納悶地回過頭, 對屋裏的妻子道:“沒人啊。”
說完目光落在老槐樹下拴着的狗身上, 提刀作勢要劈, 吓得黃狗嗚咽一聲, 夾着尾巴躲到了樹後。小秀爺趴在師尊的肩上,小下巴蹭着崇雲的衣袍,聽那小院的男主人在訓斥自己家的狗, “再瞎叫,老子就把你宰了做成狗肉煲。”
他們走在街道上,周圍是鼎沸的人聲和煙火氣息,崇雲的步伐明明跟尋常人沒什麽不同,身形卻缥缈得猶如一道輕煙,即使跟迎面走來的人擦身而過,對方也看不到這個白色的身影。
這樣的人,哪怕行走在這情景鮮活的俗世中,也不會有半分融入其中的意思。
小秀爺即使看不見,也知道自己現在由師尊抱着,仿佛就是行走在另一個時空中。周身都能夠感覺得到這俗世的人氣,伸手卻觸碰不到實體,難怪靈霄散人要那樣對自己說了。
崇雲抱着小弟子,一面走,目光一面在這浮生萬象中掃過。
截雲城是一個有趣的地方,這座城的城主也是一個特別的人,他可以将自己管轄下的城池一分為二,一半讓這些尋常百姓安居樂業,另一半則招待那些有飛天遁地之能的仙門之士,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向來相安無事。
走了一段路,他略微停下腳步,清冷的目光落在幾步之外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身上。這小販身邊圍着三四個跟楚逍差不多的孩子,像嗷嗷待哺的小鳥一樣仰着頭,朝那插滿糖葫蘆的稭稈套伸出手去。一個中年武師模樣的男人從懷裏掏出四枚銅板遞了過去,那小販便拔下四串糖葫蘆,給那幾個孩子一人手裏塞了一串。
拿到了糖葫蘆的孩子心滿意足,圍在那武師身邊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崇雲的神識可以輕易地籠罩數千萬裏遠,自然聽到這些孩子口中叫着師父,不停地對這中年武師撒嬌,說着好話。他們的師父面帶微笑,随意地摸了摸這幾個孩子的小腦袋,便帶着他們走了。
神仙中人有神仙中人的仙途,凡俗中人有凡俗中人的武道,這番師徒相處的畫面,讓崇雲心中也是微微一動。尤其是在看到那幾個與小徒弟年紀相仿的孩子得到糖葫蘆以後,小臉上歡欣雀躍的表情,讓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了自己的弟子身上,看這張小臉上帶了點茫然,小手抓着自己的袖子。
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剛收起那四枚銅錢,就覺得迎面吹來一陣風,叫風沙迷了眼睛。他一手擎着插滿冰糖葫蘆的竹竿,一手揉了揉被刺激得流淚的右眼,方覺得舒緩些睜開眼來,就看見面前出現了一雙不染塵埃的白靴。
他擡起頭來,只見一個玉冠白衣的仙人抱着一個金童般的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拔下一支冰糖葫蘆給了懷中的孩子,爾後抛出一錠碎銀子。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如夢初醒,在這仙人清冷的目光中忙不疊地伸手接了那碎銀子,方要開口說自己沒那麽多銅錢,怕是找不開,還未能出聲又是一陣清風迷眼,再一醒神,那白衣仙人跟他懷裏的小金童就不見了蹤影。
小秀爺手裏拿着那串冰糖葫蘆,自始至終臉上都維持着茫然的表情。崇雲施了術法,掩蔽了師徒二人在凡人眼中的行蹤,看了小弟子一眼:“怎麽了,不喜歡這個?”
Advertisement
楚逍拿着冰糖葫蘆,小臉上露出了點糾結的表情。
其實也不是不喜歡,在游戲裏他也經常遇見可愛的小蘿莉就喂她們吃糖葫蘆,聽小蘿莉說“楚天姐姐是好人”、“楚天阿姨對我最好了”之類的角色喊話,總之萌得不得了。但是反過來自己被投喂糖葫蘆的時候,感覺就很奇怪了。只不過難得崇雲放下身段,主動給自己的弟子買這麽有煙火氣的東西,楚逍考慮再三,還是覺得應該對自己的師尊表示感謝和鼓勵。
他拿着糖葫蘆,小心地抱着師尊的脖子湊上前去,臉挨着崇雲的臉,像小動物一樣親昵地蹭了蹭他,還盡職地在心裏給自己配音道:“謝謝崇雲大哥哥,崇雲大哥哥對我最好了!”
感受着小弟子軟軟的臉頰和小孩子身上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溫度,不食人間煙火的白衣劍仙忽然就生出了“凡俗的事物其實也沒什麽不好”這樣的念頭。
師徒二人來到萬寶奇珍樓的時候,時間尚早,守在門口的護衛見了崇雲,以為他是要來參加今晚的最後一場拍賣會,于是迎上來對他行了一禮,開口道:“這位客人,我們萬寶奇珍樓的拍賣會要等到今晚亥時才開始,客人可以帶小公子到城中的客棧先住下,等到晚上再——”
崇雲淡漠地道:“不必,我來此不是為了你們的拍賣會,讓你們的管事來一趟。”
這護衛能在一樓迎客,自然有一番察言觀色的本事,也見過不少棘手的客人,很快想清楚應該怎麽處理比較合适,便點頭應是:“是,請客人到樓內稍等,在下這就去找我們管事。”
楚逍拿着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蘆,嘴角沾着幾塊糖渣,被師尊抱着進了萬寶奇珍樓。他畢竟還小,對周圍的感知不靈敏,沒有發現身後兩雙眼睛正盯着自己,帶着一絲訝異和狠毒。
在萬寶奇珍樓對面的茶樓中,一個枯瘦老者跟一個富态老者看着師徒二人進入樓內,收回目光,摸着手上戴的兩個戒指,将手裏的茶杯放在了桌上。
那面容陰鸷的枯瘦老者眯起眼睛,聲音嘶啞地道:“想不到這小子倒是命大,一個人被傳送到百萬裏之外,居然還活着……”
那富态老者臉上仍舊帶着和善的笑意,把玩着手裏的杯子,仿佛很失落地嘆了一口氣:“我也想不到,這小東西不但還活着被人救了起來,這短短兩天,竟然連臉上的傷都被治好了。”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放下茶杯,“男孩子可不應該長這麽漂亮的臉蛋,還是毀了的好。”
他們兩個在這截雲城守株待兔,虐殺了楚琛,卻意外放走了這個小東西。原本想着奪了楚琛的儲物戒也就算了,這小東西不過才三四歲,能成什麽氣候。所以在廢了楚琛的丹田和一只手,砍斷他的雙腿毀了那張臉以後,他們就把人扔在荒野之中,等着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現在想來,既然這小東西都能被救,會不會他爹也沒有死?
碚靈二老對視一眼,一并露出了笑容,救了才好,丹田被廢,他就永遠只能是個廢物!叫楚淩雲知道了更好,定然能夠将這只老鼠氣得跳腳,按捺不住地跳出來,自投羅網。
那陰鸷老者再看了一眼方才那一大一小消失的門口,陰狠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卻偏要闖進來,那就不要怪我們心狠手辣了。”
富态老者也是褪去了笑容,緩緩點頭道:“時間确實不多了,等今晚一過,我們便去萬雁城,将楚家殺個片甲不留,提前送這小東西去等他的家人,也是好的。”
陰鸷老者冷哼一聲:“跟那小東西在一起的,一看就是可惡的劍修,到時也一并殺了!”
富态老者又提起茶壺,給自己和兄弟分別斟了一杯茶,笑容和善地道:“這一次,我們可以在這小東西面前把對他父親做過的事情,再做一遍,讓他看個清楚。我就不信,他這次還能有第二張乾坤挪移符。”
這二人既有了決定,便不再着急,只在這茶樓上吃着小菜,耐心地等着。
原以為那一大一小要在萬寶奇珍樓裏待上半天,沒想到一會兒工夫那白衣劍修的身影就再次出現在門口,似乎已經買到了他要的東西,抱着那嘴上還沾着糖渣的楚家小孽種不緊不慢地朝着街道的一端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轉角處。
碚靈二老對視一眼,從椅子上起身,将幾塊下品元石扔在桌上,身形一晃,瞬間消失在茶樓中。
他們緊随着那小孽種的氣息,隐匿了行蹤,随着前面的人往巷子深處走,越走越偏僻。走到一個巷口拐彎,卻見走在前方的人停了下來,在他身後已經是一個死胡同。碚靈二老沒想到這個金丹期的小輩還敢在他們面前玩引君入甕,一起在空氣中顯出身形,停下腳步。
那陰鸷老者一撤掉隐匿便發出一陣陰冷笑聲,嘶啞地道:“小孽種,你可還認得老夫?”
楚逍待在他師尊的懷裏,雖然眼睛看不見,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手指緊緊地抓住了崇雲的衣領。怎麽會不記得,就是這兩個老變态把他爹傷成那個樣子,要是義金蘭跟妙舞神揚之中的任何一個沒起作用,楚琛現在就已經死了。
那陰鸷老者見了他害怕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一絲扭曲的快意,然後發現這小孽種的眼睛一直呆滞地盯着一個方向,并不像之前那樣瞪向他們,不由地更是驚奇:“咦,老哥,這小孽種的眼睛竟然像是瞎了!哈哈哈哈——”
他一面說着,一面去看自己的兄長,“哈哈哈,這楚家人真是窩囊,大的死了小的瞎了,居然還沒人出來找我們報仇,哈哈哈哈。”
楚逍一開始還覺得害怕,現在一聽這話卻氣得渾身發抖,張開嘴像受傷的小獸一樣朝這笑得張狂的兩人啊啊叫了幾聲,聲音嘶啞而且怪異。
那陰鸷老者一聽,笑得更是誇張:“哎,看來不僅是瞎了,還啞了,哈哈哈!真該讓楚淩雲看看,看看楚家都出的是些什麽廢物!”
崇雲從頭到尾都只是用清冷的目光看着這兩人,并沒有開口說話。那富态老者面帶笑容,看起來慈眉善目,對崇雲道:“年輕人,我們碚靈二老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這是我們跟楚家的恩怨。若是你現在把你懷中那孩子交給我們,然後離開,我們二人絕不與你為難。”
他看得出來,此人已經是金丹期的修為,要拿下他,定然還要耗費他們不少力氣。不過這不代表他們怕了他,他們兄弟二人成名多年,手上也有幾樣壓箱底的法寶,想要将這白衣劍修擊殺,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那陰鸷老者卻道:“跟這小子說那麽多幹什麽,不從殺了便是。”
說完陰毒地看向那又瞎又啞的小孽種,惡狠狠地道,“小家夥,上次是你運氣好,你爹送你走得快,他自己的下場就沒那麽好了。你不知道吧,我們毀了他的丹田,斬下他的兩條腿和一只手,又毀了那張臉,就把他扔在荒野之中,讓他一個人等死。現在既然這小子救了你,老夫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在旁邊好好聽着,我們是怎麽把他的手腳砍下來,毀掉他的丹田,毀掉他的一切,最後才讓你在他的哀嚎跟慘叫中死去怎麽樣?這樣你就知道,你爹是怎麽在痛苦中死去的了,哈哈哈哈——”
話音落下,崇雲的劍已經握在了手裏,劍尖斜指地面,聲音冰冷地響起:“說夠了?”
楚逍攥着師尊的衣領,更是氣得兩只眼睛都紅了,嘴裏不停地發出啊啊的叫聲,恨不得立刻就能消掉那個禁言Debuff,對這兩個王八蛋破口大罵。
那富态老者見狀嘆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兩個散發這腐綠之氣的手套戴上,搖頭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看來又一個天才要死在我兄弟二人手上了。”
那陰鸷老者五指成爪,皮膚表面浮現出淡金色,臉上有着殘忍的快意:“哈哈哈哈,老哥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歡殺劍修了!上!”
說完右手一探,在空氣中帶出一串殘影,那富态老者也是一掌拍來!
兩人并肩作戰多年,配合無比默契,爪影和掌印一同襲向手執長劍靜立不動的崇雲,兩人臉上都露出了殘忍的笑容,已經可以預見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在這雙重襲擊下會傷得如何慘烈。
眼見二人的身體撲至眼前,崇雲方舉起長劍,平淡無奇地在身前一劃,那陰鸷老者怪笑一聲:“不自量——”
最後一個字卻在那瞬間爆發的絢爛劍光中被淹沒!
這陰鸷老者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肉身和元嬰就一齊叫這劍光劈成了兩半,倒下的時候血肉上都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一滴血也沒濺出來。
“白符——”那富态老者驚駭欲絕,收掌急退,目光在空中與這玉冠白衣的劍修交彙,嘶聲叫道,“你不是金丹!你是……你是……”
是元嬰?是洞虛?是空冥?他慌作一團,無法細思,“前輩饒命……前輩手下留情!晚輩乃是九州第一宗派清源宗的人,專門為宗主辦事……前輩……前輩定然不會想因為一個楚家就跟我們清源宗對上吧……”
崇雲目光冷清地看向他,開口道:“清源宗?”
這富态老者一喜,覺得此人對九州第一宗派有所忌憚,連忙道:“對,是清源宗,正是清源宗!”
可還未等他松一口氣,一道細若游絲的劍光就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的頸邊,在上面一繞,将他驚喜的表情定格在了那顆往後抛去的頭顱上。只見那沒了頭的屍體胸口白光一閃,一個巴掌大的元嬰驚慌地禦使了一件圓盤模樣的法寶想要遁走,卻聽對面傳來一聲冷哼,一股巨大的吸力襲來,讓他全身元力頓時沒了蹤影,不受控制地落到那白衣劍修手中。
這巴掌大的元嬰依稀是這富态老者的縮小版,在崇雲手中苦苦掙紮,聲淚俱下地哀求他:“求前輩放過小老兒,小老兒修行不易,如今肉身已叫前輩一劍毀了,還請饒小老兒一條性命……”
崇雲指上用力,叫這元嬰痛得全身顫抖,方冷冷地道:“你毀我師侄丹田時,可有想過他修行不易?”
元嬰慌亂道:“你師侄……前輩的師侄……那楚琛竟是前輩的師侄?”
聽得這一茬,他心中更是有苦說不出,不是說着楚家除了楚淩雲的宗門之外,就沒有任何靠山了嗎?這楚家小子如何會有一個這麽厲害的師門長輩?若是早知道,打死他也不會接下少宗主的這個任務。
他連忙道:“前輩,冤有頭債有主,這原是我們少宗主讓我們做的事。您要為您的師侄報仇,應當去找我們少宗主。”
為了活命,竟是連主子的事情都抖了出來。
崇雲看着他敗露的醜惡嘴臉,神色依舊沒有變化,只淡漠地道:“本座說過,區區一個清源宗,本座還不放在眼內。冤有頭債有主,你斷了本座師侄的手腳,毀了他的丹田,将逍兒害到如今這番地步,本座自然要找你算賬。”
這元嬰見事情破敗,頓時心如死灰,喃喃道:“難怪……難怪你一劍殺了白符,卻将我的性命留下……”
隔了一會兒又癫狂地大笑起來,“好!如今我落在你手,你待如何?!你毀我元嬰,我便再入輪回,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楚逍自始至終都沒有一絲真實感,聽那陰鸷的老頭被自己的師尊一劍斬殺,如今這笑裏藏刀的陰險老鬼的元嬰又落在他師尊之手,死到臨頭,還如此張狂。
他待在崇雲懷中,聽他用一種辨別不出情緒的語氣說道:“待本座搜魂之後,你的神魂還能保留幾分完整,能夠再入輪回,本座很期待。”
那元嬰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像是受到了極大的煎熬:“搜魂——你竟敢用搜魂大法!你不得好死——我赤玄做鬼也不放過你啊啊啊啊啊!”
在一陣窮途末路嘶啞的叫喊之後,萬籁俱寂,只聽到巷風吹起一些廢棄的竹簍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楚逍出了一頭冷汗,半晌才從大仇已報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感覺有絲涼柔軟的布料印在自己的額頭上,卻是他的師尊在用手帕為他擦幹額頭的汗,随後将他壓進懷中。崇雲收了長劍,臉上帶着若有所思的神色,一面繞過了地上結冰的屍體,一面安撫地在小弟子背上輕拍,沉聲道:“萬事有為師在,不用怕。”
楚逍趴在他肩上,良久才點了點頭。
後來等他長大了,對這段苦逼的歲月沒記得其他,就記得他師尊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十分可靠,讓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