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似相逢好
陳漣手中小刀,柔薄得宛若竹梢嫩葉,燕霡霂有些好奇,自己頭顱,竟會被它切割開來?頭頂杲杲燈火,灼的他面頰發燙,幾乎睜不開眼,渾身卻冷的打戰,這是麻沸散起了作用。燕霡霂眯縫雙眼,瞧着那只握刀的手——手指雪白纖細,美好得宛若一朵蓮花——燕霡霂忽然記起弟弟曾說,“柔荑是茅草芽莖,其色潔白,其質光滑,其味清香,女人手如柔荑,便是宛若無骨,鮮嫩得一掐出水,輕輕吮吸,唇齒留香。”當時只覺燕楓無聊,此情此景,這段話卻忽從心底冒了起來,竟然無比地貼切。
“這雙手倘若砍了,倒是有些可惜。”這幾日被陳漣戲弄折騰,燕霡霂惱怒已極。他打定主意,一旦身體恢複,定讓她加倍償還。這女人一副逆轉生死的驕傲模樣,原來竟離不開水!從前南國與渺國作戰,處置戰敗俘虜時,燕霡霂下令他們脫去盔甲,跪在沙灘之上。渺人在日頭下暴曬,藏在肌膚裏的的鱗甲龜裂萎縮,迅速脫水而亡,不消一個時辰,沙灘上堆滿士兵屍首。令燕霡霂吃驚的是,渺人死亡,身體縮成蘭花狀,香氣馥郁,秀雅美麗。創世天帝龍易偏愛渺國,不但賦予四海珍奇,連渺人的屍首,也這般飄香動人。
關于渺國,有很多傳說。渺人死亡七日之內,親屬需攜帶死者遺體,赴海之角召喚亡靈,待魂魄重附屍體之上,再放回海水之中,只有經歷這番儀式,死者方能踏入輪回,轉世為人。若七日內無人超度,魂靈就會沉入望川河底,永世不得超生。各國之中,沙人最為健碩,渺人最為柔弱,海人淪為鬼魂,便被各國惡鬼欺淩,無休無止飽受摧殘。
傅韬有次為燕霡霂診病時,曾告訴他關于渺國泫泫石的傳說。衆所周知,各國君王各具寶珠,它們既是國寶,也是王位的象征——黑國赤珠避火焰和高熱,北國離珠抵禦奇寒,南國雪珠克百毒,海國龍珠閃爍神光,能在危機時庇佑主人。
此外,沙國的玉昙花治療外傷擁有奇效,是非城的裛露花,因為失傳太久,功效已無人知曉。光陰城種植的茕茕草是烈性草藥,海國的泫泫石則為陰冷之物,這兩件寶貝最為神奇,擁有起死回生之效。
傳言,茕茕草和裛露花由眼淚化成,泫泫石則是龍神血珠凝結。渺國出現過一位神奇的君主麓滢,他晏駕之時,命令兒子割其血管,凝成一塊泫泫石,藏于海國皇宮之內。麓滢據說是龍神化身,以龍為騎神勇非凡,自他逝去,其神龍坐騎便守侯在流霰山,等待新的主人。許是麓滢太過英雄,占盡天下風流,麓家子嗣大多安于享樂,平庸無奇。按照慣例,渺國新君繼位,都須到流霰山拜望祖先,試駕神龍。千百年來,歲月更替,海國新君接連駕臨神山,卻再無一位新主,擁有駕禦神龍的靈力。
龍神既殁,世上便無第二塊泫泫石,藏于皇殿的那塊寶石,為渺國無上至寶,彌足珍貴。二百年前,渺國國君麓薄患上惡疾,欲取泫泫石救命,離奇的是,藏于殿中的神石竟不翼而飛,麓薄丢失國寶,驚怒交加,疾病愈重,最終抱恨而亡。
沒有泫泫石,新任渺國國君麓渫焦灼了幾日,開始自我寬慰,尚可憑借帝王龍珠護身。渺人自國君以下,仍舊過着逍遙快樂的日子。渺人崇尚器樂,鄙視武鬥,軍隊孱弱無力,五年前,南國驟然入侵,海國軍隊被打得落花流水,供奉南朝大批金銀珠寶議和。大概因為受到驚吓,皇帝麓潨一病不起,國事由公主麓湝執掌……
燕霡霂正自思緒飄飛,頭頂燈火忽被遮擋,陳漣的一張俏臉,湊到他的近前。少女手中的小刀閃着寒光,劃過他的額頭,刀鋒雖然冰涼,他卻感覺不到疼痛。陳漣的神情少有的專注,眼裏閃爍着雪亮的,鋒刃一般的光芒,幾縷黑油油的碎發,蹭着燕霡霂的面孔,麻麻酥酥的。
燕霡霂意念一動,想伸手拂去她的頭發,奈何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除了盯着這可惡的女人,他看似沒有別的選擇。陳漣腦袋微微晃動,發梢撫摸他的面頰,癢癢的有些難耐,忍得久了,心底反而生出幾絲壓抑的歡悅。燕霡霂又想起弟弟,因他風流倜傥,愛慕者衆,他也處處流情。曾有癡情女子尋上門來,哭哭啼啼,罵他流連風月,薄情寡義。燕楓拉住小娘子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溫柔一笑,“我心中誠然有你,奈何相思,不似相逢好!”這是燕楓對女人的态度。他曾經跟燕霡霂解釋,花有千朵,各有各好。天下佳麗如雲,與其苦戀一人,遙寄相思,不如擲上千金,美人在側,相逢歡笑。燕楓心中似乎藏着許多紅顏知己,有次醉酒後,他扳着指頭對燕霡霂訴苦,竟是個個都難以割舍。
燕霡霂不理解弟弟的情思,把一個人的愛分給那麽多娘子,如何做得到?一顆水滴驀地打在臉上,燕霡霂仰望,少女額頭密布汗珠,層層疊疊。不知緣于緊張或是勞累,少女一張粉臉失了血色,如白雪般純淨。汗滴滑過她的眼角,順着鼻翼流到下颌,再滾落自己臉上。空氣中彌散着血腥氣味,醫者的一只手沾滿鮮血,那是自己的血嗎?
普通開顱手術,對無醫門而言,本是駕輕就熟,只因燕霡霂顱內怪物生長多年,與他血脈相連,動刀因而變得兇險。傅韬提及,饒是陳無醫本人,這樣的大手術,不過五十年前做過一次,也是捏着萬分小心,唯恐稍有不慎,病患破顱而亡。燕霡霂想,他二人終日關在房中,只怕父親尚不知曉,她正在自己頭上動刀。
燕霡霂從不怕死,生命與他而言,并無太多依戀。小時被惡疾折磨,他常想了結自己的性命。燕楓說他胸中憤懑郁結,所以心懷剛忍。燕霡霂不在乎弟弟所言的對錯,他的邏輯十分簡單,對親人全力呵護,對敵人絕不留情。倘若對敵人姑息,又如何保護所愛?佛說,以德報怨,子說,以直報怨,燕霡霂崇尚的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凡傷害自己的人就是敵人,通通都要付出代價。
男子心思流轉,眼前又浮現那個綠衣少女。她會傷害自己麽?那晚弟弟咒罵她的每句話,都像鋼釘一般戳在心上,汩汩的冒出血來。在昏昏沉沉的痛楚間,他聽到自己的心跳,這不是真的。他清晰記起,她注視自己時眼眸明澈,如纏繞雪山的碧波一般清亮。
他相信,她是歡喜自己的,就如同他對她暗暗的眷戀。她的出現,終讓他的人生多了一抹絢爛。夕陽西下,他常常握住香囊,遙望天邊彩霞,回想她的音容笑貌,在畏懼即将到來的頭痛之餘,心中又多了一絲甜蜜輾轉。這大概就是……相思吧。他變得不那麽勇敢,開始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為他想,她一定希望自己好端端的,攜子之手,同看花開日落的美景。
那夜宮中受杖,他痛的無法自持,耳邊轟轟作響,嘴唇被咬得麻木,心底驀地生出一陣恐懼,他害怕自己支撐不住,神智昏沉,會作出種種輾轉失态的舉止。因此,但凡眼前發黑時,他就狠狠咬住狴犴雙耳,牙齒被玉石磕破出血,和鼻中的淌血一起湧入喉嚨,胃裏陣陣痙攣,翻江倒海的惡心。白灼華求情時,混混沌沌中,皇上的叱責飄到耳邊,驚出他一層冷汗,燕霡霂唯恐張思新惱怒之下,會對她動用刑杖。冥冥蒙昧中,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力保護她,不讓人傷害她,哪怕面對高高在上的聖人。幸慶的是,她毫發無損,而他終是熬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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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日子沒看到她,不知她是否思念自己?燕霡霂盼着自己快些好轉,他迫不及待要見她,向她問個明白,香囊中的毒草,究竟是什麽緣故?香囊——他想起來,自己貼身佩戴的香囊,被眼前的女人搶走了。他望向這個女人,她面上鋪滿汗水,臉色青白難看,她身上的氣力,大概伴随滾落的汗珠,一點點地流失。燕霡霂知道,開顱手術極耗功力,她這般年青女子本就柔弱,看似體力不支了。
燕霡霂放下厭惡,略略有些擔憂。若非因為她醫治自己,這女人的死活,與他毫無關系。她耗損功力為自己治病,燕霡霂并不覺得感激。她倆是契約關系。她為他治病,他答應她的條件,平等交換而已。弟弟憐香惜玉,常向陌生美人示好,燕霡霂不會。這世間,他不會無緣無故對人好。
不清楚她目前的狀況,燕霡霂只能從陳漣的表情上揣度——她的瞳仁透着疲憊,卻保持一貫的鎮定,俨然操縱生死的幽國女主。咚的一聲響起,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入桶中,陳漣仍舊頭也不擡,神情異常專注,她的兩手抱住自己頭顱,不知在做些什麽。少女整張臉距他不過三寸,她的鼻尖幾乎頂到他的鼻子,他聞到她身上熏人欲醉的香味,所謂香汗淋漓,大概就是如此。
她的嘴唇也貼近他的面頰,似乎輕輕摩挲着他的肌膚,那薄薄朱唇,宛若兩瓣桃花,無限魅惑。燕霡霂聽到少女急促的心跳,她的心跳和他的心跳似乎交織在一起,燕霡霂原本寒冷的身軀慢慢溫暖,他的胸中驀地湧出一股灼熱,說不出的煩躁,男子渾身滲出薄汗,連帶手心都是濕漉漉的,只想一把推開她,偏生半分動彈不得。
燕霡霂的呼吸變得急促,滿臉漲的通紅,身體裏仿佛燃起一把火,燒的他局促狼狽,又亢奮不安。幸而她全神貫注,并未留意到他。燕霡霂暗舒口氣,就在此時,床榻突然震動了一下,眼前憑空現出兩個大漢,仿佛從地底蹿出來一般。燕霡霂剛收幹的脊背又驚出一身汗來,這兩人手持鋼刀,殺氣騰騰,明顯來之不善。
陡生巨變,陳漣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雖然稍縱即逝,還是被燕霡霂的視線捕捉。燕霡霂知道,手術之時,最忌被人驚擾,若是動刀關鍵時刻,兩人都有生命之危。縱然醫師自保,病人形勢也萬分兇險。燕霡霂端詳二人,他們手提單刀,黑布遮面,只露兩個眼睛,瞳仁顏色,卻是一紅一白。他們猝然現身,使用的是黑國遁地術,能掌握這樣術法的人,絕非庸碌之輩。燕霡霂久經沙場,看他倆身上靈力深厚,氣定神閑的模樣,又仿佛鄰家前來做客,一幅有恃無恐的腔調。
不速之客闖入,瞧見房中坐着一個女人,她滿手鮮血,抱着燕霡霂半個頭顱,不說話。兩個蒙面客的眼中,倒閃過驚訝之色。白眼人哼道,“這小娘子動作比咱兄弟還快!哪個道上的?”這話卻是對陳漣說的。陳漣心中暗暗叫苦,她今日手術順利,燕霡霂腦中硬物,已然被她取出,只待縫合傷口,就大功告成。偏這最後關頭,竟然冒出兩個不明來歷的人物。頭顱縫合若被延遲,燕霡霂立時就會斃命。她內力耗損殆盡,也不知能否應付,為今之計,只能加快手上動作。因此,陳漣十指如飛,對兩人渾不理睬。
她鎮定自若,倒唬住了紅眼人,“閣下可是郝七娘?”幽國惡鬼郝七娘,偏愛吸食腦髓,到處尋找人頭,吃畢将頭骨帶回住所,一排排整齊排布,收藏炫耀。郝七娘是幽國女官,歸屬白菲管轄。屬下有這不良嗜好,常被人告到殿前,白霏多次責罰也不奏效,頭疼不已。此刻陳漣捧着頭顱,紅眼人只當郝七娘到了,低聲喝道,“索要燕霡霂人頭的,倒是不少。煩七娘讓開,這顆頭顱,兄弟要帶回去讨錢。”瞥見燕霡霂只剩半個腦袋,雙眸卻冷冷瞧着自己,眼珠子似乎跟随自己轉動,他吓了一跳,奇道,“這到底是死人還是活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