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月初二,龍擡頭
樂聲一起,該跳舞了。
可是洛婵站在大殿之上,連動一動手也不能,她□□着雙足,只覺得渾身僵冷無比,如墜冰窖之中,四面八方傳來的目光,好似一道一道的繩索,将她緊緊纏住,幾乎要勒到窒息。
父兄與母親生死未蔔,音訊不知,她卻要被迫穿着孝服,站在新帝面前為他跳舞,供其取樂。
這太荒唐了。
洛婵起初是輕顫,漸漸的,渾身都發起抖來,幾乎要站立不穩,她屏住呼吸,臉色愈發蒼白,眼前陣陣發黑,涔涔冷汗自額上滲了出來,就好像有一張厚重的布,将她重重裹住,令她無法自如呼吸。
洛婵的身形搖搖欲墜起來,所有人都發覺了不對,那太監立即開口喝道:“洛氏女!皇上命你獻舞,你膽敢不遵聖旨?!”
這一聲暴喝如石破天驚,将洛婵岌岌可危的意識拉了回來,她用力掐着手心,終于聽清了樂聲,木然地伸出了手臂,在衆目睽睽之下,開始起舞。
她的面容精致姣好,只是過于蒼白了些,眼神空茫茫一片,沒有焦點,好似起了無盡的大霧,整個人生出幾分脆弱之感,令人不由憐惜。
少女的身姿纖細,未束起的青絲長及腳踝,行動如弱柳扶風,整個人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赤裸的雙足微微踮起,伴着袅袅的絲竹聲,輕巧踩着冰冷的地磚,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明亮的日光自她身後投落,拉扯出纖長的影子,像一枝柔韌的柳枝,搖曳着起伏,金色的陽光在她的指尖與發間跳躍不定,一個急促的回旋,停了下來,樂聲戛然而止。
大殿裏的空氣倏然變得靜默,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直愣愣地看着那道沐浴在陽光下的纖細身影,不約而同地想起一個詞:天人之姿。
世上何以會有如此精致漂亮的人?何以會有如此動人的舞姿?
這樣的女子,合該是天生就要被人捧在掌心,仔細呵護的。
寂靜持續了片刻,上方的龍椅處傳來了掌聲,一下一下,驚醒了仍沉浸在那一支舞中的群臣,天子雙目灼然,撫掌大笑道:“好!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洛丞相竟有這樣一個女兒,實在是令朕折服。”
他緊緊盯着洛婵,眼神一錯也不錯,道:“來朕這兒。”
洛婵僵硬的指尖發着抖,明眸微睜,她覺得龍椅上那人的目光太過熾熱,像一把燒紅的刀子,要将她渾身的皮肉都剝去,她怕極了,不自覺地緊繃着身體,連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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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懼是如此清晰,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動物,被所有人看在眼裏,有人面上露出幾分不忍之色來。
天子的臉上漸漸積起怒色,眼神轉為陰鸷,沉沉道:“你怕什麽?”
洛婵神色凄惶,下意識搖首,天子略略探身,冷笑着道:“朕聽聞,洛丞相意欲将你許配給朕的二皇兄,怎麽?你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聲音有着壓抑的怒意,如雷霆萬鈞,衆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內一片死寂,針落可聞。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着的金樽被砸了出去,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滾落在洛婵赤裸的足邊,她吓了一跳,渾身瑟瑟發抖起來,險些跌倒。
年輕的皇帝滿面怒容,目眦欲裂,厲聲罵道:“既然如此,那朕送你去與他作伴好了!來人,把她的雙腿給朕砍下來,一并送給雍王!”
洛婵驚得腳一軟,跌坐于地,幾個內侍沖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撲過來,緊緊抓住她纖細的手腳要往外拖去,曾戴着鐐铐的腳踝上有着大片青紫的傷口,瞧着十分可憐。
甚至有人下意識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驚慌失措間,少女的喉嚨裏發出幾聲細小的嗚咽,然而她只是哭,卻并沒有求饒,任由自己被那幾個內侍拖行着,越來越遠。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道:“且慢。”
這一句引起了殿內衆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說話人的方向,龍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來一個人,身形挺拔修長,如一柄屹立的□□。
天子眼中怒意未散,卻瞬間換上一副溫和的表情,轉過來道:“怎麽?将軍要為她求情?”
定遠将軍剛剛才平定北漠之亂,班師回朝,其官職位列武官之首,功勞重大,日後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萬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輕易開罪了他,與他說話時,還要裝作和顏悅色的模樣。
遲長青對着天子拱了拱手,看向殿門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婵,道:“啓禀皇上,臣願以手中十萬兵權,與定遠将軍一職,換得此女為妻,還請皇上成全。”
這話一出,滿殿嘩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驚愕之色,就連龍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他的眼中露出了堪稱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緊緊握住龍椅的扶手,雙目盯着遲長青,嘴裏還要故作訝異道:“将軍可是認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将軍若是喜歡美人,回頭朕讓人挑一些,賜給你也就是了。”
遲長青眉眼低垂,語氣卻很是堅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還請皇上成全。”
這是要美人不要權勢了啊,衆臣皆是倒抽一口涼氣,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門口的洛婵投去熾熱的目光,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鴉羽般的青絲散落,白衣宛然,陽光灑落下來,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愈發明豔。
美則美矣,可若真的要他們為這區區一介女子放棄大好的官途,試問誰能做到?
想不到這千軍萬馬裏厮殺出來的定遠将軍,還真是個情種。
上方的天子也是這樣想的,他仔細地審視着遲長青,沉默許久,才撫掌笑起來:“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是個人都能聽出皇上語氣裏的快慰之意,他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這洛氏女雖是罪臣之後,卻生得如此傾國之色,倒也不算辱沒了将軍,将軍此番平定北漠,這樣大的功勞,朕正愁不知如何賞賜,如今将軍有此要求,朕自當滿足。”
他說完,便揚聲道:“來人啊,拟聖旨,将洛氏女許配給遲長青,不日完婚!”
只這一句,原本的定遠将軍就變成了遲長青,天子話裏的意思,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後朝中再無定遠将軍,而遲長青也變成了一介白身。
洛婵還愣愣地跪在殿門口,不明白事态為何突然發展成這樣,她下意識擡起頭來,望向龍椅下首立着的遲長青。
那人正回首看過來,四目相對間,他的目光深邃卻銳利,如同內斂的刀鋒,那種迫人的氣勢已被藏了起來,仿佛刀已收入鞘中。
……
定遠将軍以十萬兵權作為交換,執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婵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京師,幾乎大街小巷都能聽見百姓們在議論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說定遠将軍縱使少年英雄,也難過美人關,也有些人恨鐵不成鋼,說他太意氣用事,眼皮子淺,竟甘願為區區女子放棄權勢高位,若是老将軍還在世,恐怕要氣得吐血三升,還有人色迷心竅,在肖想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絕色姿容,竟然能引得定遠将軍做出這樣糊塗的決定。
總之,衆說紛纭,甚嚣塵上,倒叫那些傾慕定遠将軍的閨中少女們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将這洛婵恨得牙癢癢,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淪為階下囚了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将軍的心。
這一切,是洛婵都不知道的,她是當今聖上親口賜婚,許配給了遲長青,這會兒正在籌備婚事。
日子定下來了,就在二月初二,龍擡頭。
距離洛婵入宮獻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為遲長青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的急不可耐,連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而有心人卻從中能看出來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這一日,天還未亮,洛婵被幾個婢女妝扮着,洗漱梳妝,長長的青絲挽成發髻,點綴着金釵花钿,胭脂淡掃,只是眉間總是攏着一點散不開的郁色,使她原本就精致的容貌更顯得動人,令人心生憐惜。
即便是披上了大紅的喜服,也未曾将這憂郁之色沖淡半分,她憂心父兄母親的下落,可這幾日來,這裏伺候的下人都是半聲不吭,宛如啞巴似的。
他們不跟洛婵說話,就仿佛她是個沒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讓她做什麽,她就要照做,這座別莊是宮裏的,在出嫁前夕,洛婵仍然被緊緊攥在宮裏那位天子的手裏。
她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十萬兵權的籌碼,是至關重要的人質。
她的身上烙着遲長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