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算過了很久，奚雀珂也記得自己打開那個帖子時的感受。
先是腦袋裏一片空白，好像一臺因接收不到信號而花屏了的老式電視。爾後是憤怒，一種深達心裏的刺痛。但最後，一切波瀾起伏都歸于了一種久違的麻木。
她記憶力很好，所以即使只讀高三，她也有信心考上一座不錯的院校。
所以她總可以清清楚楚地記得很多事。
譬如三年前，在偏僻的奚鎮，在那所破舊的學校裏，連牆體都是殘缺不全的。她至今依舊記得許多人的面容——扭曲的，麻木的，無知而空洞的，洋洋自得的。他們随時可以把她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裏，肆無忌憚地拳腳相向，惡語相加。只因為，他們會用很廉價的手機上網，學校貼吧裏充滿對她的污蔑和诽謗。
她什麽也沒做，什麽也解釋不清。試過示弱和無條件認錯，但沒有用，那樣只會讓他們笑得更肆無忌憚，并更加堅定地認為——她就該承受這些。
後來她明白了，在這個無知又野蠻的小地方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他們仗着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為所欲為，只想找個弱者或天生優越者拉出來欺負一通，放縱心裏的陰暗面。
她看過很多和她一樣被欺負的人，他們最後都變得比那些施暴者更加麻木。
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在這片泥潭裏陷進去，且她很清楚自己有什麽，所以她走了。
一段起伏不定的生活最終歸于晟銘。
不僅因為她這樣的情況适合上私校，不僅因為晟銘校規寬松、臨近北城最繁華的地段，便于她在公司裏做兼職。
她記得過去每一個欺淩她的人的樣子，記得那時不斷在眼前晃過、污跡斑斑的校服，記得垃圾堆的味道，記得身上每一處被顫抖着塗上藥的淤青，記得每一種或深或淺的疼痛……
他們要把她踩進泥土裏萬劫不複，她就一定要越走越高。
但一切好像都在重蹈覆轍。
醜陋的依舊醜陋，只不過披上了一層更為華麗虛僞的外殼而已。
她在晟銘度過的第一節 晚自習，就是把莫薇的文件夾原封不動地傳回去，托着腮發了整節課的呆。
Advertisement
遲遲沒有點開那個帖子，卻看它的各種數據不斷飙升，帖尾的小标簽從黃色的“NEW”變成了紅色的“HOT”。
課間的時候，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她在微信裏找到備注為[劉潇]的人。
斟酌着、打打删删地編輯出一條消息：[在嗎？很久沒打擾你了。記得你對電腦很了解，可能有些事需要你幫忙……]
放下手機，繼續托着腮等待，手指不斷在桌面上敲敲打打。眼看對話框上方的[對方正在輸入…]持續了足足一分鐘。
劉潇給她回複：[是的，很久沒聯系啦！最近過得怎麽樣？我如願考上了心儀的大學，計算機系，暑假在朋友圈裏發過錄取證書，但同桌你好像一直很忙……/調皮]
[不好意思……]
[開個玩笑~有什麽事可以幫到你嗎？]
……
幾分鐘後，盛銘國際學校，留學部的A班教室裏。
留學部實行小班制，偌大一間教室裏不過二十餘人，單人單桌。學習氛圍正濃，所有人看起來都高度自律，正忙着各自的事。
當然不乏敖子桐那樣明目張膽戴着耳機、橫握着手機打游戲的人。
安宣把手機放在厚厚的字典旁，假意在網上查找關于單詞的擴展信息，手機頁面顯示的實際是校園論壇。
下方消息欄忽然蹦出個小紅點，是收到了一條私信。
——[好玩嗎？]
她手微微抖了一下，視線上移。
——奚雀珂。
晚自習下課後的第二分鐘，安宣假裝自己才有時間看手機，回複她：[什麽意思？]
奚雀珂秒回，好像一直在等她：[你不明白什麽意思嗎？]
眼下正被論壇議論得熱烈，她不喜歡和安宣打啞謎浪費時間，直接甩出劉潇發給自己的截圖，是他通過發帖者ID查出安宣校園網賬號的證據：[不就是你發的帖子嗎？]
安宣已經冷靜下來些，回：[你知道竊取個人信息犯法嗎？]
[這麽說不是我在污蔑你，而是竊取個人信息犯法咯？]
[奚雀珂。]
安宣吸了口氣：[我只說了後者，但不代表沒有前者，我不想和你玩文字游戲。如果你要一個答案，我可以極其肯定地告訴你不是我，并且我覺得很莫名其妙。]
奚雀珂頓了幾秒：[是嗎？]
就在奚雀珂摩挲着手機，判斷這段話到底有幾分可信時，安宣又發：[或許有什麽誤會，我們可以當面談談？我也不想事情越扯越亂，最後一盆髒水莫名其妙地扣到我頭上來。]
“……”
兩人素不相識，自己氣勢洶洶在先，對方信誓旦旦。奚雀珂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但更沒有理由懷疑劉潇。
眼下思緒有些亂，課間的教室裏一片哄吵，同學在周圍不斷地來回走動，但沒有人當她存在。
奚雀珂看了一會兒，幹脆拿着手機起身，離開教室往教學樓下走。
課間的高中部教學樓人滿為患，連帶天臺也聚滿了插科打诨的人，東側百米外的那座樓看起來卻清靜。
後來她才知道，那裏就是留學部所在的實驗樓。
奚雀珂往上走着，下面幾層好像是實驗室、階梯教室一類，只有樓梯處亮着燈。上面有一層也是班級，她沒在意，直接上到頂。
天臺果然沒人，吹着陰冷冷的風，一片黑暗蕭索。
她蹲在角落拿出手機，深吸口氣，才點開那條帖子來細看。
有昨天車展上的模特名單，不知道為什麽會被惡意标上一排讓人匪夷所思的數字。中間內容和其他模特的名字都被打上馬賽克，獨獨留下她的大名，以及末尾一個相對應的“150,000”。
這就是所謂的15萬睡她一晚。
奚雀珂低頭笑了笑，覺得很諷刺。
再往下看，又陷入沉默。
發帖者多半在網上搜索了她的大名，于是搜出了她之前所在高中的貼吧。其中有各種說她騷賤、誘惑了xxx、害得xxx和xxx分手之類的言論。
又找到了她遭受暴力時被施暴者錄下的視頻，說：[這就是當三的下場吧，她最後被打退學了。]好像親眼見證了似的。
羅列出種種，發帖者最後又說：[對了，你們的女神其實是藏了紋身的，滿背鳳凰，可社會了，好奇的可以花15萬去驗證一下哦，不過現在可能漲價了？]
奚雀珂埋頭笑笑，又覺得有些起雞皮疙瘩。
……車展，紋身。
頓了幾秒，她立即去找安宣主頁，可惜其中沒有任何公開動态。
在論壇裏搜到其某張照片後，仿佛一股火竄到頭頂，她想也不想地切回私聊頁面：[好啊，約個時間，和我這個社會姐當面談談？]
[車展？紋身？很有意思不是嗎？這所學校裏還有誰去過昨天的車展？]
[見面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直接在論壇上挂截圖了。]
[挂吧，你現在就可以挂。]安宣卻這樣回。
[看看大家相信誰。]
幾秒後，又補一句：[奚雀珂，我已經足夠忍你了。清者自清，你這樣真的很讓我莫名其妙。]
最後一句話讓前兩句的畫風瞬間變了。
手機在手心裏轉了一圈，奚雀珂諷刺一笑，回：[是不是斟字酌句挺費勁的？很怕我截圖吧？]
安宣不顧左右而言他：[把你微信發來，見面我約你。]
留學部A班教室裏，收到奚雀珂發來的微信號後，安宣厭惡地收起手機，不想再多看一眼。
急匆匆走到教室門口，幸好蘇野剛和賀宸說完話，還沒走。她急忙上前和他搭讪，面上挂起甜美的笑容：“組長，我負責的那部分文章已經翻譯完了，可以提前交給你嗎？”
“嗯。”蘇野在走前難得看了她一眼，淡淡說：“臉很紅啊。”
安宣簡直吓了一跳。
她受寵若驚地杵在原地，怔了足足半分鐘。看蘇野雙手插兜，高挑的背影漸漸遠去，完全忘了自己臉到底為什麽會這麽紅。
——因為剛才在網上和奚雀珂針鋒相對，她表面沉穩，實際心裏早已慌亂不已，沒想到對方會有查出論壇ID就是她的直接證據。
回過神後，她美滋滋地回了教室，将幾頁寫滿中英對照的紙放到蘇野桌上。同時也看見了他擱置在桌面、并未随身攜帶的手機。
笑意于是更深。
車展、紋身。
學校裏只有三個人可能猜到那個帖子是她發的——如果不用非法手段查賬號的話。
一個是奚雀珂本人——安宣本來不怕她，誰知道她很有手段。但後來想想，又覺得很無所謂。那種網頁截圖很容易p出來，就算奚雀珂真沖動地發出去，她還有大把姐妹會幫着說話，大家都會相信是奚雀珂在污蔑她。
原因她都想好了，因為奚雀珂喜歡蘇野，而自己喜歡蘇野并不是什麽秘密。
二是敖子桐，安宣壓根不在乎。這個人就是個一心泡妞的白癡，其他事從來不關心，知道了也當耳旁風聽。
至于蘇野。
看見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安宣并不認為從來清清冷冷、高高在上的他會刷什麽論壇。他錢生錢的手段、自負孤高的做派是北城頂流圈子裏出了名的，手下、家裏産業無數，平日裏肯定有很多正事忙不完。
好像只有學校，才是他們可以接觸到他的地方。
說他刷學校論壇，像扯淡。
所以她永遠不會想到，如果現在把蘇野手機解鎖，屏幕會正好顯示出她發的那個帖子。
——臉很紅啊。他對她說。
……
與此同時，蘇野慢悠悠地往天臺上走，手指間轉着一根煙，如往常一樣。
不同的是，他今天腦子裏不太平靜，可能是因為第一次看完那樣一段視頻。
他從未接觸，也永遠不可能接觸的肮髒環境裏，一群男男女女将一個女生圍堵在角落，對其污言穢語、放聲大笑、拳打腳踢。
女生始終不發一言，蜷縮作一團，臉深深地埋在雙臂間，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白皙纖瘦的手緊握成拳，哪兒哪兒都寫着倔強。
後來錄像的人走過去，鏡頭貼得無比近。
他們扒開女生的手，拍她的臉。已經懶得打她了，于是開始嘲笑。
一遍遍地叫她——“奚雀珂，奚雀珂。”
那張臉好看到驚豔，和昨天在車展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神情清冷，眼裏很空洞，帶着點煩憂。
星空閃閃爍爍，全場浮華又頹敗。而她睥睨于中央的高臺上，遺世獨立，孤高絕塵。
所以，他後來調笑似地問她：你到底怎麽長大的啊？
她就把他已經知道的事又說了一遍，最後看起來無力又無奈，自嘲道：只是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變得像點樣子了而已。
……
可是，雀雀，喜歡一個人，是喜歡她基于過去的将來。
作者有話要說： 都抱雀雀，人家有蘇老板，為什麽沒人抱我！！嘁
我存稿都存十萬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