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47章 籠中之雀
十年前的北城。
四合院的大門沒上鎖, 敞開一道門縫來, 傍晚的夕陽斜斜地落在青石板路面上。随門被推開, 地面上的光影漸漸濃重。
這年蘇野上小學五年級, 但學校距家有些遠。待他回來時, 已經隔着門聽到了院裏的嬉鬧聲。
是路東瑤又招待了很多同學來家裏玩。
她們在院子裏跳大繩,清一色活潑明豔的小姑娘。他緘默冷淡, 卻又偏偏視若無睹地從正中間穿過院子。路過她們的時候,路東瑤先甜甜地說︰“蘇野, 你吃小冰棍嗎?”
他沒答話, 甚至目光都沒落過去一寸。聽她很誇張地“嗤——”了一聲, 瞬間變臉, 奶聲奶氣地說︰“蘇野, 你永遠就這一副表情,狗改不了吃屎!”
立即被坐在廊中吹風的賀宸奶奶嗔怪︰“瑤瑤,你又從哪兒學的罵人的話?”
路東瑤玩太盡興,都忘了她的存在,這下瞬間認慫, 委屈巴巴地揪着衣角說︰“對不起, 奶奶。”聲音越來越小︰“你別告訴我爸爸媽媽,我再不說了。還有……明明是蘇野先不友好的。”
另一位小姐妹勸她︰“算了吧,瑤瑤,別指望他了,一會兒咱們自己去買小冰棍呗。”
“喔。可我好懶得。”
——她之所以好心問蘇野吃不吃,就是為了讓他去買。
經過走廊, 跟賀宸奶奶問過好,蘇野回空蕩蕩的屋子裏寫作業。
小學作業本來就少,加上剛開學不久,吃過晚飯,又花了不到半個小時寫完,蘇野默默看了會兒日歷,忽然聽見後院傳來“啪嗒”、“啪嗒”的水聲,他走出屋子,站在廊上靜靜地看。
突然說︰“不要撈硬幣。”
後院有座大水缸,裏面有只年齡可能比賀宸奶奶都大的老龜。缸底滿是硬幣,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又是由誰開始往裏扔的。總之路東瑤很是惦念,盡管被大人罵了無數回,還是死性不改地想着辦法撈它們,買好吃的,卻不怕一頭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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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才是狗改不了吃屎。”
蘇野的聲音天生沉冷,此時在空蕩蕩又黑乎乎的後院裏傳開,弄得路東瑤又驚又怕,還氣到爆炸。
她收了手,一雙眼瞪得圓溜溜,看了他許久,才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還好,沒被大人發現。她膽子于是大起來,憤憤不平地反怼他︰“你就會裝模作樣地管閑事!我跟你講,你一直這樣臭着臉,是永遠不會有好朋友的!”
雖然年紀小,她腦子已經很靈光,且總為自己這樣的小聰明而感到洋洋得意,自認為很能戳到蘇野痛點,也就能在和這個大魔王的較量上勝出一籌︰“對了,你是不是明天過生日呀?”
蘇野沒反應。
“蘇叔叔和蘇阿姨好久都沒回來了,你怎麽過啊?反正我不會給你過的,你千萬不要來求我!”路東瑤翻個白眼,輕輕地“哼”一聲,回屋裏去了。
同樣因為小,她咬字還不是很清楚,說話又快,“蘇叔叔”三個字被她說得和“蘇蘇蘇”差不多。
蘇野也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不多久回了屋子裏。
9月6日這天,蘇野照常上學。
午休的時候,五年級的新班主任發動全班給他過生日,甚至自費訂購了一塊足夠分享給所有人的大蛋糕。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拒絕了戴生日帽,對手中那塊被分到的蛋糕也沒什麽食欲,他依舊沉默寡言。而一向威嚴的班主任卻一反常态殷勤,不斷向他這位小壽星送上關心。直到終于明白不會得到什麽反應,她說︰“那蘇野,你先吃着,我出去洗個手哦。”
班主任走了,班級裏也鬧騰開。
幾名向來很頑皮的小男生坐在他旁邊,一邊吃蛋糕,一邊沒好氣地說︰“住四合院了不起啊。”
“就是,前天李俊騰也過生日,都沒見班主任給他慶祝。”
雖然才五年級,幾人對某些事也模模糊糊知道些,屬于半瓶水響叮當的類型。這種自鳴得意的樣子,倒和路東瑤有幾分相像,只是比她可惡多了。
“有錢又怎麽樣嘛。”一個小麻杆說,“我爸爸媽媽說了,有錢人的生活都可亂了。像蘇野爸爸那樣的人,一年到頭不回家,在外面找好多小老婆。”
話落的瞬間,笑聲響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耳。
與此同時,蘇野很安靜地從位置上起身。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把揪住那個小麻杆的衣領,将他狠狠地撞到教室後牆上去。“咚”的一聲,疼得他腦袋都歪過去、呲着牙,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整個教室都安靜了,幾名女生發出低低的驚叫。
那些一向頑皮的男生也被吓住,一動也不敢動,忙都不敢幫。
他們只知道蘇野總是很沉默,很冷淡,但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會因為生氣而發狠,并且是這麽的不要命。
看他冷冷地盯着那小麻杆,仿佛恨不能在下一秒就把他給撕碎。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就是你爸媽教你的東西,沒教養的廢物。”
“你……你說什麽?”小麻杆臉色發白,嘴唇顫抖。
在同齡人裏,這樣的話實在太有殺傷力,比他們那些自鳴得意的幼稚話語厲害多了。
無謂的僵持,以蘇野感到無趣地松手、班主任随後回來而告終。
這天放學,是陸方顏來接的蘇野。
那時很少見的奔馳車停在校門口周圍,盡管位置不明顯,仍舊在人來人往中吸引了不少注意。
蘇野身邊有許多獨自回家的同班男生,他們似乎還記着中午的仇,說着依舊不怎麽好聽的話︰“你看,只有他媽媽來接他。”并相互得意洋洋地看一眼。
蘇野沉默着走到車前,來到陸方顏面前。
她穿一身時尚又很具親和感的藕色輕正裝,在那個時候足以成為十分吸楮的存在。
噓寒問暖了一陣,她親自給他拉開後車門︰“回家吧,小野。”
坐在車後座邊緣,頭微微偏向車窗,隔着玻璃看車外街景後退。那些男生的話又在腦海中冒出來,他忽然問︰“媽媽,只有你回來了麽?”
“爸爸正在家裏等你呢。”陸方顏笑,“想爸爸了?”
“不是。”蘇野想了想,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五十五地和她說了。
“噢,我還以為老師會給每個同學都過生日。今天老師和我說了,我也沒太在意。”陸方顏若有所思,“老師的做法的确欠妥,但你不要把成見擺在明面上。同學因此對你有偏見是一回事,你要理解,但他們說出那些話又是一回事,說明他們很低級。你做的沒什麽錯,媽媽甚至還挺感動的。老師也沒因此找我,她是還不知道這件事麽?”
“她那時候出去洗手了。”蘇野答,“但我不知道會不會被告狀。”
“如果找到媽媽這裏,媽媽會給你解決的。”陸方顏說,“等你小學畢業,紫昙山公館那邊也就裝得差不多了,我們會搬過去住。到時候就讀的中學是私立的,小朋友們都很優秀,但你也要學會拿捏好現在這樣的人際關系。”
“我知道。”蘇野應過,有些猶豫地問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那他們說的是真的麽?”
“什麽?”陸方顏沒反應過來。
蘇野猶豫了一下︰“爸爸……真的會那樣麽?”
陸方顏明白了,是“小老婆”的事,于是她真真正正地被逗笑了︰“你們小孩子的想法果然太有趣了。要是你爸敢在外面找小老婆,我撕了他!”
“……”
這樣的語氣,讓蘇野實在無法冷靜思考,陸方顏究竟是不是在騙自己。
沒一會兒,陸方顏又說︰“爸爸還給你買了個蛋糕,在一家新開的西點店,叫什麽……Doveni。不過你已經在學校吃過蛋糕了,還有胃口嗎?”
“中午沒吃多少。”
“好的。”
于是一直在心裏隐隐擔憂的事有了着落。
生日這天,父親和母親都回到四合院,并給他買了塊Doveni的蛋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覺得無論口感還是樣式,這塊蛋糕都和曾經吃過的蛋糕不一樣。他幾乎都吃完,帶着幾分安心。
路冬瑤無話可說,甚至巴巴地站到他家門口,再沒了那副大人背後的嚣張架勢,而是變做又乖又可憐的樣子,吞着口水說︰“蘇蘇蘇(叔叔),蘇阿姨,我還想再要一塊蛋糕,可以麽?我吃完就刷牙,不會長蛀牙的……”
她從小就愛吃甜,換牙前壞了好幾顆牙,因此她父母一直在這方面将她管得很嚴。并且從根源處解決問題,斷她的零花錢。
蘇忝和陸方顏看了這一幕都笑了,讓蘇野親自切了塊蛋糕給她。
路冬瑤接過,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道過謝,颠颠地跑了。
深夜月色如水,瑩瑩地覆蓋在院中古意的建築上,也鋪灑在青石板地面。
生日已經過了,蘇野卻睡不着。隐隐聽見旁邊屋子裏有說話聲,他鬼使神差又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隔了扇門,聽見是父親和母親在說話,心裏十分忐忑。
這樣的忐忑是什麽呢?大概是,同學那句“我爸爸媽媽說了,有錢人的生活都可亂了。像蘇野爸爸那樣的人,一年到頭不回家,在外面找好多小老婆。”
盡管得到了陸方顏篤定的安撫,也害怕這些都是善意的謊言。
他也已經懂了些事情,比那些同學模模糊糊的認識更加清楚,真實的生活、他以後即将接觸的現實,可能到底是什麽樣的。
隔着門,他屏息聆聽,以至可以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嗯……這個冰淇淋奶酪的好好吃啊,比你給小野買的那塊好吃多了。你怎麽給他買那樣的呢?”陸方顏這麽說,“只有奶油和一點點裝飾,什麽都沒有。”
“他從小就不怎麽喜歡吃蛋糕,口味也淡。”蘇忝聲音愈加小,“他中途開冰箱拿過一次飲料,你看見沒?吓死我了,我藏的這塊差點就被他給發現了。”
可以腦補出陸方顏瞪了他一眼︰“小野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
蘇忝笑得開懷︰“男孩子就要這麽養。”
“名字也是你瞎起的。”
“不是,你怎麽能這麽說?”
“就是,難聽死了。”
“……”
11歲的第二天晚上,蘇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髒暴擊。
但與此同時,一直懸在心裏的那塊石頭徹底落下。
屋裏靜了一會兒,兩人似乎都在吃蛋糕。陸方顏又說︰“一會兒挑一挑拍的照片吧。對了,你要發相冊可以,屏蔽工作圈的人之外別忘了屏蔽兒子。他現在也會用手機上網了,別讓他知道我們背着他去旅游,我跟他講的是,我們都是剛出差回來。”
“嗯,知道。”蘇忝有些不耐煩,“工作的時候都沒人在我耳邊這麽唠叨,你下屬是不是成天被你給煩死。”
“你……”
“……”
屋裏燈暗了,沒有聲音了,蘇野還久久地站在屋外。
他鼻子很酸,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心裏湧起股很強烈的情緒。開心,治愈,完滿……或許是一種可以被稱之為“幸福”的東西。
從此以後,也不怎麽計較某些同學很難聽的話了。
因為有底氣,所以知道那些流言蜚語是如何的自以為是,又是如何的愚蠢至極。
初中後,蘇野随父母搬去紫昙山公館。如陸方顏所說,于附近一所很氣派的私立中學就讀。不再穿有些松垮的、醜醜的運動式校服,而是變成制服式。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很溫和有禮,至少不在明面上與人鬧得很難看。
離開四合院的那天,最不待見他的路冬瑤哭成個淚人。他偷偷塞給她一沓紅色鈔票——是過年時的一部分壓歲錢,讓她留着買好吃的,但吃完後必須好好刷牙,并終于肯告訴她那家名為“Doveni”的西點店在哪,她破涕為笑,招着手和他說“再見”。
又三年後,初中畢業了。
他依舊是很清冷的一個人,以至于情窦初開追他的女生不少,卻沒有一個接近得了他。而對他來說,這個時候考慮這種事是很可笑的。
第一次真正去想這種事情,是在畢業後的一個深夜。
他一個初中朋友給他打電話,問他能不能陪自己去做一件事。兩人關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因為對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纨褲公子,行事張揚,與他不怎麽契合。但對方心地不壞,兩人關系也就保持在普普通通的程度上。
這次聽出他語氣有幾分低落,他也閑着沒事,就陪他去了。
原來是那人和女朋友鬧到了分手的地步,他希望可以挽回,于是學着網上那一套,把車開到她家門口,在後備箱裏裝滿玫瑰花,希望她能見自己一面。
北城的夏天悶熱,但這麽在外面站了很久,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也被晚風吹出幾分涼意來。
蘇野百無聊賴地抽着煙,陪着這個落寞的人在夜色中等,從未看他這麽狼狽,聽他絮絮叨叨地說︰“我知道我做錯了,但我這輩子可能就這麽喜歡這一個人了,你知道,要是就這麽錯過……”
“我不知道。”他打斷,既心煩也覺得這人無聊又可憐。
“唉……我是腦子進水了才叫你出來陪我,但其他人都不願出來,說我蠢,我蠢嗎?”他蹲在地上抱着頭,思考了一會兒,又笑起來。
“你笑什麽?”蘇野睨他一眼,覺得他像失心瘋。
他卻說︰“我在想,你這樣的人,以後要是喜歡一個女孩,能做些什麽。”
蘇野沒什麽反應,目光落回地面。
對方明明帶着諷刺,他卻第一次認真地去想,如果真的遇到一個喜歡的人,願意把她帶進自己生活,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切,他會怎麽對待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
可能也願意,給她買這麽一車玫瑰花,任她坐在自己所有跑車的副駕駛上。
而如果真的是那種共赴餘生的喜歡,除此之外,他應該會不厭其煩地給她買很多很多Doveni的蛋糕。那是他永遠不會和任何人分享的,童年中一段最深刻而溫暖的回憶,關于真正的美好,甜美,治愈和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大家猜猜,下章是四年後還是十年後qwq(開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