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雨
第二天江明乘火車去南方的小城,留下一部分靈識保護方奇。由于魔界忽然湧起一陣暴動,易次便暫時回去肅清了。
這次的來源是一座二線城市,不算很繁華,但也足夠現代化。江明戴着鴨舌帽,穿着白色短袖和藍色牛仔褲,踩着一雙耐克運動鞋,清爽自然,看起來不過是個年輕稚嫩的學生。
他下了火車站後手插兜立在牌子前專注地看城市地圖,身邊行人匆匆,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生沒留意撞上了他。
“啊!對不起對不起!”
男生下意識一把緊緊拽住他,驚慌失措地道歉,聲音軟軟的。
不習慣和別人有身體上接觸的江明皺起眉一手推開他,剛想收回視線,卻突然面無表情地盯着他足足三秒後莞爾一笑,雲淡風輕地開口。
“敢在人間跑來跑去,也不怕被驅魔師抓到讓你灰飛煙滅?”
男生瞪大眼睛,激動地猛晃他的胳膊。
“你也是嗎?你也是嗎?太棒了!居然能遇到同類!”
江明從他口袋裏拿出自己的錢包。
“我不是你的同類。”
說完留下原地發懵的男生轉身就走,男生困惑地想了想,立即又追了上來喋喋不休地追問。
“不是同類?那你難道是天界的人?可是天界的人都很兇的!你一點也不像诶!不過在人界相遇多有緣!嘿!我是小樹!你呢!你叫什麽!”
江明微微懊惱地冷着一張臉,擺明了不想搭理他。
但叫小樹的男生太過熱情,鐵了心要纏着他。
江明走出火車站,壓着惱火咬牙道:“我還有事,別來打擾我。”
他眼神極冷,冰刃一樣戳人。
小樹有些被吓到的一愣,又委委屈屈地蹭上來。
“你幹嘛對我這麽兇嘛……我在這裏呆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才碰到一個不會攻擊我又很好看的同類呢。”
江明掃視了一下川流不息的街道,随口問道:“那你怎麽不去別的地方?”
“因為我是樹妖呀!”
小樹理直氣壯地反駁,“我的根在這裏,我不能離開太遠,否則會枯萎的。”
江明凝神看着其中一個方向,靜默幾秒後擡腳走了過去。
小樹立馬跟上他,“喂喂!你剛下火車!來這裏又不認識路!我可以帶你去找呦!我的根可是滲透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呢!”
他語氣裏有孩子般的洋洋得意。
江明腳步不停。
“不用,我自己會找。”
小樹氣急敗壞地扯他的胳膊,“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我就是想和你做個朋友!”
江明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眸漆黑而冰冷。
“我不需要朋友。”
說完他抛下原地愣住的小樹消失在人群中。
一家裝潢典雅,清淨優美的咖啡廳裏,靠窗的角落裏坐着一個年輕的少年,他面目平凡沉靜,靠着椅背歪頭看着對面的寫字樓。
對面的寫字樓裏來來往往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其中一個盤着頭發穿着黑色西裝幹練嚴肅的女性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步步生風,旁邊的人見到她後都畏懼地問好。
她看也不看徑直走進電梯,直到電梯門關上,旁邊的人才大送一口氣。
“哼,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也不知擺臉色給誰看!”
“不就是個個行政主管嘛!得瑟個什麽!”
……
嘀嘀咕咕的暗含着羨慕的鄙夷聲穿過寬大的馬路傳到若有所思的少年耳裏,他嘴角慢慢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陳雨自幼生在農村,家裏窮得一天只能吃一頓飯,病弱的母親整天躺在床上,酗酒的父親動不動就打打罵罵。每天她都要負責做飯耕地洗衣服,上不起學,還總被同村的孩子嘲笑。
七歲的那年她在田地裏揀到了一枚玉,溫潤瑩綠,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把玉揣到自己口袋裏,惴惴不安了好幾天怕失主來找,後來發現沒有人留意到後她就找繩穿起來挂在自己脖子上,像個護身符一樣讓她心安。
長大後父親想把她嫁給鄰村一個糟老頭子,因為他可以得到不少的錢去買酒。母親早就病死了,陳雨對這個家徒四壁不近人情的地方早就不想呆了,于是趁着夜色揣着家裏的錢坐上了開往城裏的大巴,離開了這個偏僻落後的小農村。
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任何文憑,也沒有嬌好的相貌,她從最底層做起,一點一點打拼出自己的事業。她深切地明白凡事必須要靠自己的努力,拒絕酒場中暧昧的暗示,她憑着時間中磨練出來的卓越能力終于成為了一家大廣告公司的行政主管。
盡管有很多惡意的竊竊私語環繞身邊,但她從來都不在乎,她要讓所有人看到她的成功是靠着自己一點一滴打拼出來的,所有的榮譽和成就是她應得的,她問心無愧。
已經臨近中午,辦公室的職員們陸陸續續去公司附近的餐廳吃飯,沒有人來叫她一起吃飯。
她雷厲風行,嚴苛負責,同事們不是讨厭她就是害怕她,沒有人願意和她成為朋友。
等到辦公室裏只剩下她自己的時候,她仍舊頭也不擡地在做工作報表。長期繁重的工作讓她感受不到一點餓意,為了節約時間,她時常在早上多帶一個面包留着中午吃。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穿着黑色西裝氣度不凡的人端着杯子出來接水。
那是公司年輕的副經理方河,被女性職員們私下裏稱為“黃金單身漢”,生得好,又有車有房,重點是還沒有女朋友。
飲水機在陳雨隔間的旁邊,方河接完水後看到仍舊低頭工作的陳雨,頓了一下後笑着問道:“你怎麽不去吃飯?”
他的西裝沒有系扣子,內襯潔白服帖,深藍色的領帶直直垂下,風度翩翩,帶着一點散漫的英俊。
陳雨頭也不擡。
“我不餓。”
她已經二十八了,擱在農村早就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在五光十色物欲橫流的城市裏,她沒有時間去談戀愛,對自己的形象也不是很在意。
黑色的頭發老氣地盤起來,每天都穿着公司發的遮住曲線的黑白工作服,一張臉很少用化妝品,幾乎是素面朝天,額頭光潔,皮膚不算很白,但一雙眼睛卻極其有神,不經意就散發出咄咄逼人的淩厲氣勢。
這樣一個處處強勢的女人,很難招男性的喜愛。
方河對她逾越了下屬的不客氣回答只是一笑,然後端着水杯回辦公室了。
沒一會兒,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把一份盒飯放到陳雨的桌上。
“中午不吃飯會影響下午工作效率的。”
方河微笑着以上司的口吻開口,在陳雨驚異地擡頭看他時又補充一句。
“我多訂了一份外賣,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麽忌口的。”
陳雨沒有拆穿他明顯拙劣的借口,沉默看了他三秒後視線重新回到電腦上,語氣平淡客氣。
“沒有忌口,謝謝副總經理。”
方河笑了笑,轉身就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走到半路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回頭道:“一定要趁熱吃哦。”
埋頭的女人沒有回答,方河無奈一笑,走回了辦公室。
陳雨目不轉睛地盯着飛速運作的電腦,桌上的方型飯盒散發的香氣勾引着早已饑腸辘辘的胃。直到點擊“保存”後她才疲倦地松了口氣,遲疑了一下後拿過飯盒打開。
葷素搭配,色香味全,已經許久沒有在這種時候吃過溫熱食物的她拿起筷子就吃,一邊填飽肚子一邊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緊閉的辦公室的門。
她早就過了純情小女生糾纏于青澀/愛戀的年紀了,雖然早就對同事中方河的評價略有耳聞,也确實在共事幾次後暗暗欣賞他果敢聰慧的能力,但畢竟和自己無關,又想那麽多做什麽。
她搖搖頭,将吃完的飯盒利落地扔進了垃圾筒。
下班後她依舊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人,步履匆匆的方河在經過她隔間的時候頓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後徑直離開了。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城市的燈光一盞一盞亮起,将整個世界染上暖暖的橙色,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十分遙遠。
她拖着疲倦的身軀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有在這時她才能靜下心來去感受周圍的一切。
黃昏的暮色,孩童的笑聲,飄走的氣球,彩色的玻璃窗,相擁的情人,疾馳的車輛,這和農村裏貧瘠的黃土,破爛的衣服,暴曬的太陽,飛揚的塵埃,搖搖欲墜的房屋仿佛天壤之別。
這是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花費了所有的青春才得到的東西,她成功了,她已經在這座冷漠的城市裏立足了腳跟,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夢想。但為什麽,她忽然感覺無比的空虛,無比的孤獨。所有堅持的一切都只有自己在享受,沒有絲毫的溫度,沒有任何意義。
她茫然地立在一個公園面前,怔怔盯着空氣中的一點發呆,神情忽然流露出些許脆弱。
對面匆匆走來一個年輕的少年,戴着鴨舌帽,低着頭不小心撞到了她,慌忙道歉。
陳雨從思緒中被拉回來,立即溫和笑着說:“沒事。”
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七八的模樣,眉目清秀,年輕朝氣,臉紅地不住道歉,語氣誠懇懊惱。
陳雨一怔,有些晃神。
“真是年輕。”
她不自覺說出口。
少年沒有聽清,困惑地擡頭看她。
她淡淡一笑,摸摸少年的頭。
“快回家吧。”
說完就要越過他離開。
少年輕輕拽住她的袖子,微微一笑。
“姐姐,為了表示歉意,我有一個秘密可以告訴你喲。”
他聲音壓得很低,帶着勾人般的引誘,蠱惑般讓人心癢難耐,仿佛就要蠢蠢欲動地揭開一個最為隐秘的無人知曉的秘密。
“什麽秘密?”
陳雨下意識順着他的話問道。
少年眨眨眼睛,湊近了笑吟吟道:“姐姐最近有姻緣運喲。”
陳雨一愣,心猛地一顫,卻權當小孩子瞎說般敷衍一笑。
少年好似看出她的不信,想了想後說道:“這樣吧,如果我說對了,姐姐就要送我一樣東西。”
陳雨忍俊不禁地敲敲他的頭。
“你這小孩子,亂說也就算了,還敢和我要東西。那萬一你說錯了呢?”
“我才不會說錯呢。”少年胸有成竹道。
陳雨覺得十分有趣,随口道:“好呀,那你想要什麽呢?”
少年微笑着開口。
“我想要姐姐脖子上的玉。”
陳雨臉色微變,遲疑地看他,目光裏生出些警惕和疑惑。
“你是怎麽知道我有這塊玉的?”
少年煞有其事道:“既然我可以預測出姐姐的姻緣運,那麽測出姐姐身上有玉也就不奇怪了吧?”
陳雨笑了笑,“好啊,不過那也得等你說對了再說。”說完背脊挺直地越過他就走了。
少年眯着眼看着她瘦弱卻堅強的背影,有些苦惱地嘆了口氣。
“方河,你可要努力呀。”
他壓低帽檐,四處張望了一下,還沒擡腳走,一個分外眼熟的人影飛快地撲過來。
“又見到你了!”
“……”
小樹使勁抱住他不讓他走,眼睛亮晶晶的像只憨憨的小狗狗。
江明黑着臉努力掙脫他熱情的擁抱。
“……你先松開好不好。”
“不要!我們已經第二次遇見了!你看是不是特別有緣!”
小樹笑眯眯地死拽着他的胳膊。
江明挫敗地揉揉眉心,沒有拆穿他鬼鬼祟祟跟了自己兩天的事實,在他熱情似火的注視下勉強道:“……是很有緣,所以你先松開好不好。”
旁邊經過的路人目光詫異地看過來,似乎在猶豫要不要來幫忙,小樹靈機一動,立即帶着哭腔大聲喊:“哥哥我錯了!我不該這麽晚回家的!你別生氣好不好!我想爸媽了!我想回家!嗚嗚……”
路人的目光立即變得了然而同情,寬厚地安慰江明,“青春期嘛,不要對弟弟這麽嚴厲啦。”
江明滿臉黑線,目不斜視地去一根一根掰開小樹的手指,咬牙切齒地笑着。
“……好弟弟,你能不能先松開哥哥。”
小樹被他強硬地掰開,立馬又猛地抱住他的大腿失聲痛哭。
“哥哥嗚嗚…你別不要我….嗚嗚….我保證以後會乖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嗚嗚…”
他哭得很凄慘,十分傷心絕望的樣子,可憐兮兮得像被遺棄的寵物。
江明猛地一震,渾身血液瞬間冰凍,全身都變得僵硬,牙齒狠狠上下咬着,幾乎要把這堅硬的物體生生咬碎,有冰涼的蛇自腳底慢慢貼着肌膚游到頭頂,引起止不住的戰栗和寒冷。
男孩抽抽噎噎又絕望的哭喊撕開他最隐秘最深處的傷口,鮮血淋漓,人聲鼎沸的街頭模模糊糊地褪成雲霧飄渺的處刑臺,那麽多居高臨下的仙人冷漠地看着年幼的男孩在恐懼中一點一點被鮮血抽離了生命的最後一絲氣息。
他就這麽目不轉睛地看着,像是要把這每一刻狠狠刻在自己的骨子裏,讓他只要做夢就會冷汗淋漓地被噩夢驚醒。肩上看似漫不經心的力道禁锢了他所有的行動,血液和呼吸被凝固成鋒利的刀片,将整個靈魂一刀一刀淩遲,卻生生吊着一口氣逼他看完全部的過程。
心髒傳來窒息般的痛,迅速地蔓延整個身軀。猶如一面鏡子,漸漸裂成若幹個碎片,每一片都能讓人感受到戰栗般鋒利的疼痛。
他慢慢撫上小樹的臉,低低地緩慢道:“…你別哭…我帶你回家…別怕,哥哥會保護你的。”
他的目光極其溫柔,像是透過小樹看着一個遙遠模糊的剪影,裹挾着無盡的愧疚與疼愛。
小樹不知所措地懵在原地,傻傻看着江明輕輕擦去自己臉上的淚。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覺得很難過,單是看着江明看着自己的模樣,他就覺得非常的難過。
路人對皆大歡喜的結局很滿意,挺着胸脯昂首闊步地就走了。
小樹慌慌張張地立起來焦急地晃他,“喂喂!我、我在和你開玩笑呢!你怎麽了!別吓我呀!”
江明眼裏的哀傷慢慢退下去,浮上來的是淡漠的寒冷,和一些莫名的複雜。
他看了小樹一眼,沉默半晌後轉身。
“走吧。”
小樹沒有反應過來。
“…啊?”
看着江明走出去了好幾步才立即興高采烈地追上去,“哈!你願意和我做朋友了嗎?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江明淡淡開口。
“我叫江明,江水的江,天明的明。”
“江明!真好聽的名字!不像我,我都沒有名字呢!”
小樹跟着他撓撓頭嘟嘟囔囔。
江明停下腳步,聲音淡得仿佛一飄就會飛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姓江。”
小樹一愣,不敢置信地傻在原地。
“…!!你的意思是你要認我當弟弟嗎!真的嗎?我還從來沒有過哥哥呢!”
他歡天喜地地糾糾纏纏問個不停,江明微微蹙眉,卻仍有耐心地打斷他。
“你住的地方在哪裏,帶我過去。”
“好的好的!”
小樹十分開心地在前面引路,江明沉默地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眼神沉靜溫和。
小樹帶他到了中央公園裏,這時裏面的游人大都回家了,暮色沉沉地灑在所有的樹木與設施上,油畫一般靜谧溫暖。
在江明不解的目光中,小樹雀躍地爬到最大的那棵樹上,坐在粗壯的樹枝上搖晃着自己的雙腿喜滋滋地招呼道:“快來!一起上來嘛!”
江明臉色僵硬了一下。
“你不要告訴我…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小樹奇怪地俯視着他,理直氣壯道:“這是我的本身,我當然要睡在這裏啦。”
江明輕嘆了一口氣,神情無奈。
“你在人界呆了這麽久,怎麽還沒有學會像人類一樣生活呢?”
“我才不喜歡住四四方方的房子呢,我喜歡躺在踏實的土壤上,一睜眼就看得到天空和星星,當風吹過的時候會撩起我的頭發,下雨的時候會滋潤我的根苗,我本來就是活在天地之間的,為什麽偏偏要和它隔開距離呢?”
小樹輕巧地立在樹枝上大聲地笑着,活潑得如同一只自由飛翔的鳥。
江明微怔。
“這倒也是,能夠這樣自在地活着,已經很難得了。”
他自言自語般,眼裏流露出些許羨慕與喟嘆,半晌後笑着向他招招手。
“這樣吧,我就在這附近的旅館住,明早再來這裏找你。”
小樹雖然很不舍,但也只好撇撇嘴淚眼汪汪地跟他告別,還不忘拼命提醒他。
“我就在這裏呀!一定要來找我!不許丢下我!”
江明微笑着看着他,神色溫實。
“放心,不會丢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