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是歡喜

PART  27

有的人活的時候默默無聞,死後名聲大噪,我們時常為此深表遺憾,事實上,99%的人活的時候默默無聞,死後還是默默無聞,那才是最大的遺憾。

——《眠眠細語》

一路追着晏初水出餐廳,殷同塵是最着急的那個人,他倒不太關心老板和他前妻的冷戰,畢竟麽,他關心也沒用啊。真正讓他着急的是,怎麽能錯過與蘭藍結交的機會呢?

相較于自家老板的一夜安眠,他這個員工可是一夜忙碌。

作為一名優秀的拍賣師,除了要對上拍的作品如數家珍,對畫家也要了如指掌,殷同塵昨晚就起了挖牆腳的心思,能讓他琢磨一夜的人,自然也是蘭藍。

“蘭藍是津省美協主席蘭秉軒的女兒,正兒八經的國藝畢業,大學期間年年獎學金,畢業後就進了省畫院,主要畫工筆花鳥,深受那些大企業老板的喜歡,但凡她的畫上拍,從不擔心賣不掉。”

工筆花鳥之所以在書畫拍賣中銷量居高,主要的買主就是企業老板,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不愛油畫版畫,就喜歡買國畫,就喜歡買花鳥。

其中最受歡迎的有兩類,一種是喜慶祥和的,什麽牡丹、柿子、喜鵲;另一種是清高文雅的,什麽梅蘭竹菊、閑雲野鶴。

總之就是一句話——老板看得懂,錢就花得值。

晏初水邊走邊聽,興致不高,一則是因為他本人對工筆花鳥不是特別喜歡,二則是他四年前曾見過蘭藍的父親蘭秉軒,當時蘭秉軒有兩張油畫想委托墨韻拍賣,卻覺得墨韻給出的底價太低。

蘭秉軒的理由是,他是津省美協的副主席,應當有一定的身價。

在當代藝術品拍賣中,身份的加持确實有不小的影響力,也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可晏初水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規矩。

身份的加持只能是錦上添花,絕不能是空中樓閣,無論是誰,無論最後能拍出多高的價格,只要是他給出的預估價,永遠是就畫論畫。

因此,那次合作一拍兩散,再無下文。

殷同塵了解晏初水在鑒畫上的态度,可拍賣行開門做生意,不管賣的是古玩還是字畫,最終的追求都是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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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在古代水墨專場達成了100%的成交率,才獲得拍賣師的最高榮譽“白手套”,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功勞是屬于晏初水的,因為老板的鑒定能力無人能及,所以買古畫一定要去墨韻買,是收藏圈長久以來的共識。

而當代書畫就不一樣,一部分藝術家尚且在世,還有一部分由親屬委托拍賣,僞作當然有,但比例不高,墨韻的優勢也就不那麽突出了。

要想在這個領域創下新高,則急需像蘭藍這樣歡迎度高的畫家,有時候場子炒熱了,原本不好拍的作品也能跟着高價賣出去。

所以殷同塵想讓晏初水把蘭藍挖到墨韻來,是一件非常有追求的事。

晏初水依舊是心不在焉的。

“她今年春拍賣了幾張畫?”他随口問了一句。

“瀚佳有七張,聽海軒有兩張,南麓也有一張……最高的那張《四時雙喜圖》,起拍價是九十萬,最後拍到了兩百四十萬。”殷同塵一邊說一邊羨慕,這種受歡迎的畫家既不會冷場,還能翻倍成交,是他們拍賣師最喜歡的了!

以上拍賣行除了瀚佳是本市的,其餘都在外省,換而言之,蘭藍在本市的主要合作方确實就是瀚佳。

晏初水腳步一滞。

“她的畫一向如此嗎?”

“對啊,一向好賣!”

尤其蘭藍還很年輕,前途不可估量。

晏初水沉下目光,“我是說,她一向如此嗎?最終的成交價都會比起拍價高出許多倍?”

殷同塵愣了一下,繼而又點了點頭,“所以圈內都說她福星高照,別的畫家,尤其是青年畫家剛上拍的時候,一大半都得流拍,就算能賣掉,價格也是慢慢起步。而她第一次上拍,起拍四萬的作品就叫到了十八萬。”

說到玄學,殷同塵連語氣也變得神秘兮兮,“所以藝術家難出頭啊,同人不同命的事可太多了。”

這本是一句無心的話,晏初水卻皺了眉頭,墨色的眼瞳斂起光芒,他忽然就改變了主意。

“去看她們畫畫。”

***

檀心居自有的竹海占地面積不小,石子小路曲徑通幽,竹海裏還設有好幾處供客人品茶觀景的涼亭,另有兩間禪修教室。據說蘭藍昨天把許眠拉去游泳池後,又帶她上了一節禪修課,這才發現竹海景色優美,适合寫生創作。

“禪修?”何染染拎着畫具與許眠并行,悄聲問她,“都學到什麽了?”

許眠努了努嘴,“特別好睡。”

“……”何染染理解地拍肩,“換我也得睡。”

王随比她們先到,安排了工作人員搬來長桌板凳,鋪好毛氈宣紙。這種待遇許眠和何染染從未體驗過,兩個小姑娘擠在一起,誰也不敢先上前。

蘭藍倒是習以為常,放下自己的東西後,還招呼她們過來選位置。

國畫題材主要分三大類,人物、山水、花鳥,雖然畫家各自有偏重與擅長,但每一種題材都得學、也都得會畫,尤其梅蘭竹菊,更是國畫的入門課程。

蘭藍有度假旅游必寫生的習慣,所帶的畫具比臨時收拾的何染染要齊全許多,她性情外向,沒什麽架子,也很樂意與同行交流分享。

許眠因此分到了兩支上好的湖筆,令何染染無比羨慕。

此時氣溫不高,晨風微涼,幽靜的竹林中,三位女畫家妙手丹青,揮毫潑墨,倒是難得一見的好景致。

王随坐在涼亭中小憩,本來嗓子犯癢,想點一根煙,最後還是作罷,索性品茗觀景,這樣好的竹林,這樣好的氣候,這樣好的……

晏初水?

他來幹什麽?

晏初水的腳步很輕,沒有打擾正在作畫的三人,他徑直走到涼亭坐下。王随給他遞了個眼神,大概是在質問他的不問自來。

晏初水相當順手地往前一指,正對着抓耳撓腮的何染染。

呵……塞個小姑娘到他們這裏,就這麽理直氣壯?

這涼亭的茶位費可是他王随付的!

晏初水緩緩收回手,豎起食指,在唇上碰了一下。

他也給了王随一個眼神:安靜點,別吵。

王随:……

寫生是畫家的基本功,要想畫好某一類事物,得其神韻,往往要練習千萬次,方能落筆有神。主要是将眼前具體的景物以紙筆做記錄,為将來的創作打基礎,所以寫生會比正式創作畫得快一些。

而寫生歸來後,則要在衆多寫生稿中挑選一些畫得好的作為創作草稿。可以以某一張構圖成熟的寫生稿為基礎,在筆墨和章法上提煉充實;或是選取兩三張角度不同的重新布局,将優點融合為一,形成一個全新且完整的景象,也正是國畫創作中俗稱的“搜盡奇峰打草稿”。

花鳥是蘭藍的專長,所以沒過多一會兒,她就完成了兩張寫生稿,似乎是畫累了,她暫時将筆放下。

何染染全程挨着蘭藍套近乎,見她罷筆,自然是第一個湊上前。

王随見狀,也起身走過去。

蘭藍大方且自信,側過身子讓他們賞畫。其中墨跡未幹的一幅,畫的是竹海一隅,畫中的細竹層層疊疊,疏密相間,構圖多而不亂,筆力暢達遒勁,用墨濃淡相宜。

哪怕只是一張寫生稿,也已經非常成熟完美了。

“學姐,你畫得真好……”何染染由衷地感慨。

她自學國畫起,最不喜歡畫的就是竹子,因為覺得無聊,這些竹子每根都長得差不多,有什麽好畫的,所以何染染的畫紙上,只有一根光禿禿的竹竿,連葉子都沒有。

以一當十,以一概全。

王随看了一眼。

連句客套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甚至,他對晏初水看畫簽人的眼光也産生了懷疑。

而涼亭中的晏初水神色淡然,顯然并不關心何染染畫得如何,蘭藍已經畫完兩張了……那她呢?

許眠方才選了一個最遠的位置,此時也是最後停筆的。

筆尖從紙上移開,她退後兩步又看了看,應該是滿意的,因為她低眉笑了一下,甚至沒有注意到晏初水已然站在她身後。

像是畫慣了大山水,許眠的畫并不是某一根竹子,也不是幾根層疊錯落的細竹,她畫的是整片竹海。

畫中青山如黛、密竹如雲,日影與露氣浮動在竹林密葉之間,分不清每一根竹子具體是何形态,但萬竿挺拔,自有一股不俗的傲氣。

不拘于形,而取其神,筆不連而意貫,意雖斷而氣連。

她畫的不是眼前的竹,亦不是遠方的竹。

而是她心中的竹。

大約是察覺到身後的呼吸聲,小姑娘轉過身來,松軟的長發盤起兩個圓圓的發髻,露出纖細的頸項,芽綠色的連衣裙與蒼翠的竹海融成一片,未免墨汁沾染衣袖,她将袖口一直挽至上臂,又細又白的小手臂上,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見到晏初水,她先是一驚,爾後是緊張地咬手指。

有點羞于展示自己的畫作,怕落筆匆匆畫得不好,讓他笑話。

這也是晏初水第一次親眼見她作畫。

他記得許眠小時候手掌偏小,手指也不夠長,握毛筆總是握不穩,學字的頭兩年,寫出的字就像蚯蚓拱泥。而文人水墨畫講究的是“書畫同源”,即一幅好畫是對筆墨精神的追求,其繪畫用筆與書法用筆是一致的,應以寫代描,達到幹如篆、枝如草、葉如真、節如隸的效果。

而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可以這樣穩穩握住毛筆的呢?

晏初水不得而知。

十二年過去了,如今的許眠讓他頭疼,讓他生氣,也讓他措手不及。

她整個人纖若無骨,下筆卻自有筋骨。

他驚訝、驚嘆,甚至——

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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