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也一樣

PART  41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小孩子才會敞開心扉,可人們寧願相信口是心非的成年人,也不相信心直口快的小孩子。

——《眠眠細語》

雖然晏初水是午飯後才到的公司,但剛過四點,他就暗搓搓地想回家了。先是欲蓋彌彰地把小秘書叫進辦公室,問了一下工作安排,爾後自言自語地說:“好像沒什麽事了……”

小秘書不知道他的心思,按部就班地說:“晏總您沒事可以去庫房欣賞字畫。”

這是她在二次培訓時學到的——晏總閑暇時,喜歡去庫房看藏品。

晏初水淺淺地擡起眼皮。

隔着鏡片都能透出寒意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小秘書。

“我看起來很閑嗎?”

小秘書打了個激靈,慌亂之下繼續給出第二個死亡建議,“那……您要不要開個臨時會議?”

“現在開會,大家都不用下班了嗎?”他冷飕飕地反問。

小秘書似乎懂了。

她試探性地說了一句:“不如……晏總您先下班吧?如果有人找您,我會做記錄的。”

這才像話嘛。

晏初水心滿意足地站起來,順便叮囑道:“記住,我是因為沒事才被迫下班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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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秘書點頭,可她覺得,她才是被迫的!

***

從拍賣行回家,只要十分鐘路程,進小區前,晏初水莫名想起許眠之前提過,地鐵口新開了一家水果店。

他腳步一頓,換了個方向。

出電梯時剛好是四點半,他以為許眠在家畫畫,所以直接去了隔壁,哪知打開房門,裏面是靜悄悄的。

畫室亮着燈,桌上的鎮紙下壓着一張即将完成的水墨畫,一旁是她在檀心居寫生時畫的幾張竹海,看樣子,今天是在整理寫生稿。

晏初水的目光從畫上一掃而過,停在一旁的筆架上。

他順手拿起一支中鋒羊毫,這是寫書作畫最常用的毛筆。他初學書法時,用的就是這種筆,後來他學寫行草,黃珣又送了他一支長峰狼毫。

長峰狼毫,爽利勁健,筆力自肘力、腕力、指力最終凝結于筆端,抵達紙面的一筆一畫,迂回跌宕之間,橫豎撇捺,墨沈淋漓。

他右手的關節比左手更分明些,無名指的第一個指節還有一個小凹陷,是長期握筆習字形成的,現下握着筆,筆幹恰好抵在那處凹陷上。

嚴絲合縫。

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寫過字了。

他盯着那支筆看了良久,在安靜無人的環境中,他微微擡起手腕,試圖在空中比劃一下,但最終還是将筆小心地放了回去。

卧室傳出些許響動,許眠伸着懶腰從裏面走出來,“初水哥哥,你這麽早就回來啦?”

她大概是畫累了才去休息的,右臉頰上壓出一片紅色的睡痕,是她枕席的紋路,頭發也亂得像個鳥窩,晏初水伸手替她梳了幾下,修長的手指從她松軟的發間滑過。

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心底一片柔軟。

小姑娘耷拉着腦袋任他梳理,目光垂下,看見他手中拎着的一袋水果。

“哎,是黃桃啊!”她一下就來了精神,“那今天又可以一起吃桃子、一起睡覺啦!”

又?

她還真是心心念念啊!

晏初水耳根一熱,忍不住在她鼻尖上揪了一把,“哪有小姑娘天天想這些的!”

許眠仰起腦袋,沒羞沒臊地笑了一下,“你沒有想我的話,為什麽這麽早下班啊?”

“……”

她一邊說一邊把整個人都埋進他懷裏,蹭來蹭去,晏初水不是一個怕癢的人,卻被她蹭得無處躲避,從臉紅到脖子,連手裏的桃子都滾落在地。

玩心頓起,他反手去攻擊她的軟肋。

腳底心和肚臍眼都被礙事的衣物隔着,他直接撓向她的咯吱窩。

一招斃命。

小姑娘哇哇大叫,一下子蹦到他身上,雙腿盤在他腰間,兩臂繞着他的後頸,眼淚都湧出來了。

她連連求饒:“初水哥哥,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怕她掉下去,他擡手兜住她的屁股,向上颠了颠,然後抱着她走到畫桌前,故作嚴肅地板下臉,“畫都沒畫完,人還不老實?”

“我畫完了呀!”小姑娘挂在他身上,驕傲地說。

和小時候給她檢查作業一樣,他不客氣地指向空白處問:“這上面空了一塊是留着題款的吧?”

說到這個題款,許眠就發愁了。

“我覺得這張畫應該配行草才好看,可我行草寫得又不好……”

她的畫晏初水剛才就看過,這張竹海大氣磅礴、連綿不斷,的确應該配上行雲流水的行草,方有一氣呵成之感。

早期國畫只在不顯眼處落上作者姓名,自宋代文人畫興起,文人畫家憑借自身書法詩文的優勢,開始在畫面醒目處留下符合畫意的詩文,形成獨特的題跋藝術。尤其是元代,詩、書、畫三者結合之風大盛,一直延續到近現代。

然而進入當代,由于書寫工具的變革,不似古人整日與毛筆為伍,畫家若要單獨花時間磨砺書法,必然會分散習畫的精力。因此,現當代畫家中,能兼善書畫二者的人少之有少。

許眠國畫系的同學大多是先畫完畫,再請書法系的人代寫題跋,自己只落款蓋章。她有黃珣多年指導,書法功底較之其他人已經強了許多,但術業有專攻,她的行楷寫得不錯,草書的筆勢就弱了些。

“對了!”她眼前一亮,“初水哥哥,你幫我題幾句話好不好?”

在她的印象裏,晏初水的書法,特別是行草,寫得那是相當好,連她外公都贊譽有加,說他的字是筆墨縱逸、傾勢而下。

可他卻沉默了。

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又像是聽見了也不知如何作答。

小姑娘不知深淺,又追問道:“行嗎?”

他倏然回神,眸色冰冷。

“我已經很久不寫字了。”

“為什麽啊?”她意外的驚訝,仔細想想,重逢以來,她确實沒見他拿過毛筆,“是工作忙嗎?還是一個人寫字沒意思,那以後每天晚上我們一起練字呗……”

她用輕松的語調說着一件輕松的事,無比惬意。

而晏初水如臨深淵。

“沒有原因。”他淡漠地說,“我也沒空練字。”

“你都提早下班了還沒空啊?”她伏在他肩頭笑着打趣,絲毫沒注意他沉下的臉色與陰霾的目光。

“我說了沒空!”

冷厲的吼聲如疾風驟雨,胸膛也随之劇烈一震。

許眠被吓傻了,直接從他身上掉下來,摔了個結實的屁股墩。

“初水哥哥……我……”

她眼眶濕漉漉的,睫毛也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吓的,還是疼的。

晏初水立刻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了,連忙将她重新抱起,又輕拍了幾下後背,“摔疼了嗎?”

“是我說錯話了嗎?”她弱弱地反問。

他搖了搖頭,繼而轉移話題,“今天時間早,要不要帶你去外面吃飯?”

“真的?”

她一秒就恢複了精神。

看樣子是既不想吃便當也不想吃外賣了。

本來是哄她的話,反而讓她把自己給逗笑了,晏初水挑眉問她:“你想吃什麽?”

小姑娘捧住他的臉狠狠親了一口,“肉!我們去吃烤肉吧,我好久沒吃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睫毛上的淚水還沒幹透呢。

晏初水被她啃了一大口,有一種不給她吃肉她就要吃人的錯覺。

“我一片片烤,一片片試吃……”

“等等……”

“嗯?”

“你一片片烤,一片片試吃,那我還能吃得到嗎?”

“哦,那我兩片片烤,一片給我,一片給你!”

“……”

***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活得簡簡單單,而另一種則恰恰相反。從小到大,晏初水都堅信,許眠是前者,而自己是後者。

因為晚飯吃得太飽,剛過十點,她就趴在床上睡着了,手裏還拿着一冊清代恽壽平的《南田畫跋》,這是他前陣子失眠時看的床頭讀物。

很顯然,失眠的人看書不會犯困,不失眠的人看書也不會提神。

晏初水彎下腰把書收走,替她翻了個身,蓋上被子,又擔心她睡姿勇猛,便關掉了警報器,唯一讓他猶豫不決的,是要不要關燈。

指尖抵在開關上,輕輕一觸,黑暗降臨。

未及一秒,他放棄了。

光線再次照亮一切,許眠輕哼一聲,下意識擡起胳膊遮住雙眼。

晏初水凝眸沉思,最終只留下一盞床頭燈,将其餘照明悉數關閉。他掀開被子躺進去,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

十指相扣。

感知到他的存在,小姑娘歪頭靠上他的肩膀,像一株彎彎的鈴蘭,垂下細小的花苞,他緩緩閉上雙眼,感受黑暗的同時也感受到了陪伴。

他突然覺得沒那麽可怕了。

舒緩的神經如一片落葉搖曳而下,落在濕軟的草地上,他均勻地呼吸,也讓自己慢慢落下……

然而噩夢不期而至。

記憶是黑暗中的巨蟒,來得悄無聲息,它不着急吞噬一切,似乎更享受對獵物的纏繞,冰冷的、黏膩的,它随時随地可以出現,無時無刻不在身邊……

無論封鎖多少層,它都能找到微乎其微的縫隙。

——初水,為什麽他們只送你去黃家學書法?為什麽我不可以?我們不是一樣的人嗎?為什麽好事都是你的,而我什麽都不配得到?

——你知道嗎?我聽見他們說晏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因為你是男孩,而我不是。這太荒唐了吧,我不是他們的女兒嗎?為什麽你有的東西我都沒有,為什麽?

——是不是你告狀的?你答應過我不告訴任何人的,如果不是你,他們才不會把我關在這裏!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一定會出來,我要親眼看到你死……

依舊是那個清清冷冷的聲音,與他十分相似。

是的,他們有着異常相似的聲音和容貌,一樣漆黑如墨的眼瞳,一樣冷白如紙的皮膚,一樣的姓氏,甚至一樣的血液……

她卻希望他死。

與無數個曾經的夜晚一樣,他從睡夢中驟然驚醒,像一條被抛上岸的魚,大口喘氣,瀕死掙紮。

“初水哥哥,你怎麽了?”

許眠匆忙按下開關,屋內燈光大亮。

冷白的光照進他昏黑的眼瞳,将他從幽明的邊緣拉回,他的手還死死攥着她,因為過度用力,險些要把她的指節捏碎,這也是許眠醒來的原因。

視野之內,是小姑娘的滿面憂心。

他稍稍緩過神,擡手将她攬入懷中。

絞成一團的心慢慢松開,被她身體的溫度一點點熨平,有那麽一刻,晏初水幾乎要沉溺在這樣的溫暖之中,一個強烈的念頭湧起,而一陣更大的劇痛襲來。

他終究是疏離的。

十指解開,他替她揉了揉勒紅的關節,小心翼翼地包進掌心。

“沒事……”他淡淡地說,“只是有些累。”

他清冷的目光如浩瀚中的孤帆,許眠伸手觸不到,墊腳也望不見,恍惚間她也想起了一句話。

——沒有人可以走進他心裏,誰都比不過那幅畫,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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