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蟬脫殼
PART 57
人之所以被騙,大多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信任。
——《眠眠細語》
由于秋拍和質押股權的事都需要人手處理,所以殷同塵與宗月先一步回去,許眠的傷勢不宜移動,也不能過度颠簸,所以晏初水留下來陪她。
醫院的單間病房比不上酒店的套房寬敞,再加上一張陪護床,就更顯得擁擠,而且那床窄了點,也短了點,晏初水睡在上面有些縮手縮腳。
許眠勸他晚上回酒店睡覺,反正也請了護工,但他堅決不肯,連她的一日三餐,他都要親眼看她吃下去。
有天吃午飯的時候,護工進來取東西,順口說了一句:“你丈夫可真有趣,我早上去打水,看見他追着燒鍋爐的師傅,問有沒有安裝什麽反滲透過濾器!”
許眠完全能想象那個畫面,她笑着打趣道:“初水哥哥,你盯着我吃飯,是要我吃下去沒事,你才吃對吧?”
晏初水正在給她吹涼碗裏湯,淡淡地說:“我嘗過了。”
“啊?”
小姑娘呆住。
“我說這些飯菜我都提前嘗過了,沒有任何問題,你放心吃吧。”他把吹涼的湯遞到她嘴邊,許眠眨了眨眼睛,喝了兩口。
“不是我試毒嗎?”她小聲問。
“以後你不用試毒了。”他用筷子夾起湯裏的一根青菜,小姑娘扁扁嘴,不太想吃的樣子,他剛一皺眉,她立刻把嘴張開,晏初水繼續說,“還有之前說的那些都不算了。”
“什麽不算了?”許眠一邊嚼着青菜一邊問。
“以後有任何危險,你都不準擋在我前面。”他擡起眼眸,極為認真地對她說。
Advertisement
“可是……”
“沒有可是。”他提高語調,再次重申,“記住了嗎?”
小姑娘乖乖地點頭。
晏初水趁機夾起第二根青菜,她當即抗議,“怎麽聽話了還是吃青菜?”
“這是排骨湯裏煮的青菜,剛才不是已經吃了肉和雞蛋嗎?”他回頭望了一眼餐盒,裏面所有的葷菜全被她一掃而空,剩下的都是胡蘿蔔和包菜葉,要是連肉湯裏的青菜也不肯吃,那她今天就兩頓沒吃蔬菜了。
“還以為到海邊就能吃海鮮呢,結果一口沒吃到……”她含住第二根青菜,嘀嘀咕咕地說。
“海鮮是發物,當然不能吃。”晏初水努嘴示意她看看床頭貼着的注意事項,都是他詢問醫生後手抄下來的,“能吃的全寫在上面了。”
“能吃的不一定全要吃啊……”她不老實地反駁了一句,“我覺得吃牛肉、雞肉就夠了,胡蘿蔔、青菜和豆腐是能吃,但不一定要吃……”
她知道這些飯菜是晏初水讓酒店大廚單獨給她做的,可是蔬菜嘛,怎麽做也不會比肉好吃呀!
晏初水放下湯碗,鄭重其事地看向她。
“談談吧。”他說。
“啊?”
小姑娘第二次呆住。
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昨天上廁所有多臭?”
“……”
“還有前天……”
“啊啊啊啊啊!”
許眠哭了。
她吃還不行嗎?!
***
股權質押的事在一周內就辦完了,晏初水也如願付清了畫款,正式成為那三尺畫的主人。因為許眠尚在住院,他便沒有去取畫,打算等她出院時再一并拿了直接回家。
墨韻的秋拍定在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月頭開始預展。根據晏初水清點庫存和加大場次的指示,殷同塵忙得頭頂冒煙,差不多每天都要打七八通視頻電話。
除了公事外,晏初水還要兼顧許眠,所以他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只有卧床的許眠無所事事,她很少這麽長時間不畫畫,連手指都覺得發癢。
晏初水在取餐途中繞了一趟文具店,給她買了一本速寫本和幾只畫筆,雖然畫不了國畫,但有紙有筆總是聊勝于無。
她好多年沒用鉛筆畫過畫了,堅硬的筆頭劃過紙張,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學畫的?”晏初水坐在床邊削蘋果,随意地問了一句。
許眠歪着頭打量他,筆尖在紙上飛速劃過。
“你走了以後開始的。”她說。
“怎麽會突然喜歡畫畫的呢?”他又問。這個問題他一直挺好奇的,按說她從小到大跟着黃珣,應該一直寫書法才對。
許眠手中的筆一時停住,沒有說話。
晏初水将削好的蘋果切塊,叉了一塊遞到她嘴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張嘴咬住蘋果,“就……突然喜歡了……”
含糊不清的。
晏初水探頭看了一眼她的畫,寥寥幾筆就把他方才削蘋果的動态勾勒得精準到位,“哎,你速寫畫得不錯啊,那素描怎麽樣?”
“還可以。”像是因為害羞,她低下了腦袋,露出頭頂圓圓的發旋。
“那你給我畫一張人像呗。”他笑着說,“我的生日禮物你還沒給我呢。”
“有好多……”她低喃了一句。
“什麽?”他沒聽清。
許眠揉了揉鼻尖,輕咳一聲,擡起頭來,“我是說畫人像得坐直了畫,醫院這個床不行。”
“也對……”
畫一張素描少說要兩三個小時,也太累了。
“等你好了再說吧。”他說着,又叉起第二塊蘋果,“總不能蔬菜不吃,水果也不吃吧?”
“初水哥哥。”她放下速寫本,忽然開口,“你能不能和我拍一張照片?”
拍照?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固定帶和腿上的石膏,有些難以理解。
“現在這個樣子?”
“嗯。”她點點頭,提醒了他一句,“我們只有結婚證上那一張合照……”
晏初水愣住了。
是這樣嗎?好像是這樣。
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怎麽喜歡拍照的人,小時候讨厭,長大更如此,他仔細回憶了一番,他的确沒有同她合照過,除了領證那天。
“你現在的樣子不太好看吧?”他又向她确認了一遍,女孩子都不是漂漂亮亮的時候才會想拍照嗎?
“你好看就行了!”她嘻嘻一笑,剛要拿自己的手機,轉念一想屏幕碎了,只好沖他伸手,“用你的手機拍吧。”
晏初水心裏覺得奇怪,行動上還是順着她的,他拿出手機,單膝在床邊跪下,好讓自己與她同框。鏡頭裏的小姑娘滿身挂彩,樣子實在有點滑稽。
她毫不在意地伸出兩根手指,對着鏡頭比了個心。
“初水哥哥,你也比一個嘛!”
晏初水嘴上嫌棄,手上還是照做了,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放在一起,兩個心頭挨頭的。
小姑娘面對鏡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細白的牙齒。
不自覺地,他也跟着笑了。
咔嚓——!
許眠心滿意足。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她問外公:初水哥哥走了,我很想他怎麽辦?外公說:那你就看看他的照片嘛。
小丫頭哇地一聲就哭了,可是初水哥哥從來沒和我合照過,嗚嗚……
外公為難地想了想,那你自己畫一張?
她揉了揉眼睛,問:自己畫?
外公點頭說:對啊,你先畫一個眠眠,再畫一個初水哥哥,不就是合照了嘛……
她說:可我不會畫畫呀。
外公笑了,你可以學嘛!
***
十月的最後一周,許眠終于拆線出院。回去的車程太長,而她不宜久坐,所以晏初水将行程一分為二,他們當天下午出發,天黑前留宿在沿途的一個城市,第二天起床再繼續向前。
這樣一來,他們在次日午後才順利到家。晏初水放下行李,首要的大事是将《暮春行旅圖》的左三尺收進保險櫃,他剛打開箱子,手機就響了起來。
許眠自己控制輪椅,不急不緩地進了卧室。大半個月沒有住人,屋子裏有一股灰敗的氣味,她來到窗邊,按下窗簾的控制按鈕。
軌道發出細微的聲響,陽光逐漸鋪開,塵埃在光線中上下浮動,像一群游走在人間的幽靈。她勉強擡手,費勁地推開窗戶,冷風一下子吹進來,她打了個噴嚏,意外的舒暢。
客廳裏,晏初水的聲音比風還要冷——
“你說什麽?藝源美術館正在展出《暮春行旅圖》?左三尺?!”
她沒有回頭,只平靜地望向窗外。深秋已至,那些翠綠的、鮮豔的樹木花草,都在風中變得一片蕭索。
是該凋敝了。
她聽見大門被打開,又重重地關上,繼而又打開,晏初水沖進卧室,對她說:“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你……”
“我沒事的,你去吧。”她溫順又乖巧地說。
他十分歉意地走過來,俯身抱了她一下,小姑娘嬌柔地在他懷裏蹭了蹭,叮囑道:“要注意安全哦,初水哥哥。”
他淺淺地親了她一下,轉身跑出去。
大門第二次關上。
哐的一聲好響。
許眠卻心如止水。
只要半個小時,晏初水就可以趕到藝源美術館,她可以想象出他一路狂奔的樣子,想象出他在展廳見到那幅畫的表情。
震驚、崩潰會爬上他清隽的面容,哦對了,還有全部信念的崩塌。
他漆黑如墨的眼瞳會像無底的深淵,沒有一絲一毫的光。
他即将看見真正左三尺《暮春行旅圖》——的畫心。
對,只有畫心,沒有複雜的“宣和裝”裝裱。
因為裝裱的部分就在他自己手裏,嵌着一張栩栩如生的僞本,行筆細潤,筆觸精良,每一處細節都嚴格遵守他鑒畫的要點,花了好大的功夫。
這叫“金蟬脫殼”。
而蟬嘛,向來是活不過秋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