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不怕你

PART  76

要麽別惹瘋子,要麽就比瘋子更瘋。

——《眠眠細語》

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将積澱已久的塵埃沖出一道道清澈的溝。

斑駁陸離的世界裏,萬物扭曲。

幽暗封閉的公廁最裏間,晏初水蜷縮在一片污穢中,他捂着耳朵,緊閉雙眼。

不聽、不看、不思、不想……

盡管如此,每當遠處有雷聲傳來,他還是驚駭地睜大雙眼,全身戰栗,青紫色的血管在他白皙的皮膚下交織成網、暗自浮動。

大滴的冷汗從體表滲出,沿着額角,滑過下颌,滴落在他身側。

窗外濃雲驟雨,屋內漆黑如夜。

許眠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會是清冷傲慢的晏初水。

她知道他怕黑,也知道他恐高,知道他讨厭許多許多的東西,但這與眼前靈肉分離般的驚恐并不一樣。

對于那些,他是害怕,是回避。

而現下,他是害怕,卻無法回避。

像是一個無解的悖論,他在恐懼中往複重生,不得輪回。

“初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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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眠沖上前叫他,想将他帶出那個不醒的噩夢,卻換來他手足無措的躲避。

“別過來、別過來……”

他沙啞地嘶喊,顫抖地揮舞雙臂,那樣高瘦挺拔的一個人,如今脆弱得像個無助的孩童,慌亂中,他竟抱住一旁的廁紙簍擋在自己身前。

那些肮髒的東西紛紛掉落。

他渾然不覺。

許眠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初水哥哥,你別……”

“啊啊啊……”

他的驚叫聲愈發凄厲。

醫生一把拉住許眠,阻止了她的二次上前,本以為叫來家屬可以安撫病人的情緒,沒成想晏初水見到許眠,反而更加激動。

“你先別過去,這樣很容易刺激他。”

“他這是怎麽了?怎麽好好的會這樣?”許眠被醫生拽到門外,驚慌之下,她的大腦全然白屏。

醫生顯然比她更有經驗,可驚訝程度并不比她低。

“你不知道他有創傷後應激障礙嗎?!”

脫口而出的質問在她心上落下一記重錘,許眠被震得啞口無言。

“我……”

是的,她驚訝的是晏初水怎麽會這樣,而醫生驚訝的是她怎麽會不知道。

許眠問過他的,問他是怎麽進的托管中心,但他一個字也沒說。

所以,她從來都不知道,他居然有這樣的症狀。

創傷後應激障礙,簡稱PTSD,指的是個體在遭遇或目睹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死亡威脅,或嚴重的受傷後,産生的一種精神障礙。

其對應的臨床表現,正是晏初水當下所呈現的一切。

事發突然,醫生來不及留時間給許眠慢慢消化,他率先驅散圍觀的病人,又招來兩個女護士,一前一後地走進去。

護士放低聲音,又放緩腳步,試圖向晏初水靠近。

可換來的,仍然是劇烈的反抗。

面對不配合的患者,托管中心自有一套熟悉的流程,換而言之,沒有人願意在一個患者身上花費過多的耐心與時間。

護士無奈放棄,醫生當機立斷。

“準備鎮定劑。”

在許眠淺薄的醫學認知裏,她或許還不能完全明白PTSD是怎麽一回事,但也清楚給病人注射鎮定劑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他“瘋”了。

女護士換成了兩個壯漢,動作迅速,游刃有餘。許眠聽見晏初水的聲音從歇斯底裏變為聲嘶力竭,最後悄然無聲。

她整個人杵在原地。

像一個徹徹底底的旁觀者,目睹了一場精神病托管中心的“日常”。

然而那個人是她的丈夫。

她看見晏初水癱軟在地,被人拖出隔間,蒼白的臉頰上冷汗如注,墨色的眼瞳蒙着一層灰白的絕望,看不見一絲光,也看不到任何悸動。

他光着腳,鞋子不知丢在何處,赤裸的雙足從地面拖過,拉出兩道蜿蜒的泥濘。

屬于晏初水的所有驕傲,所有尊嚴,都在此刻蕩然無存。

擦肩而過時,他仿佛看了她一眼。

将整個世界的狂風冷雨都送進了許眠心裏,她膝下一軟,幾乎摔倒在地。

明明半個小時前,他還是好好的,好好地吃了早飯,好好地和她說話。

一個正常人是不會在半個小時內發瘋的,許眠堅信這一點。

既然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必然要受過創傷才可以,而這樣短暫的時間,誰又可以給他創傷,給他刺激?

“監控……”她喃喃自語,一把攔住正要離去的醫生,大聲追問,“監控室在哪?!”

醫生被她的聲音吓了一跳。

“在……在一樓。”

***

灰藍色調的屏幕上,時間向前倒退。

病人三三兩兩地走出病房,有的在走廊,有的在護士站,許眠看見晏初水從她外婆的病房退出來,路過走廊時,他扶住一個快要摔倒的病人,爾後張着雙手,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畫面跳轉至下一屏幕,晏初水沿着樓梯向下走。

忽然間,他靜止了。

屏幕上方的時間飛速跳動,而他一動不動。

将近兩分鐘後,畫面才有變化。

一個身影逼近晏初水,像是在與他說話,過了一會,又拉住他的手。監控錄像聽不見聲音,可許眠能感覺到,晏初水的狀态是不對的。

尤其是,她認出了那個人。

她沒有看清五官,卻不會認錯那頭烏黑的長發,如雲如瀑。

一切發生在一瞬。

晏初水踉跄着摔倒在地。

而那個人繼續向前,向他步步逼近。

無聲的畫面中,晏初水一直在往後退,又無路可退,如同一根緊繃的弦不斷被拉扯,直至——

斷、裂。

他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沖出畫面。

許眠捂住嘴,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原來是她!

不……這一點也不奇怪,晏初林一直是恨他的,她總說自己是被晏初水害的,否則她不會被關在這裏。

她還說,所有讓晏初水不順意的人,最終都會被他弄死。

她讓許眠永遠不要相信他……

假如她的話是真的,那麽患有PTSD的人怎麽會是晏初水呢?

剎那間,許眠想起了一段對話。

一段就在前不久的對話。

——你外公去世,你外婆就瘋了,如果他死了……你會不會瘋呀?

——那我會先把你弄死。

“五天前……”她對着保安說,“我要看五天前的監控,我外婆摔下樓梯的那天!”

***

晏初林非常喜歡下雨,雨越大,她心情越好。

尤其是今天。

病房裏的三個女人都怕打雷,緊緊抱成一團,她卻故意推開窗戶,讓風呼呼地灌進來,密集的雨點拍打在她臉上,冰冷刺骨,她卻無限快意。

每每與自然接觸,都會讓她感覺自己還蓬勃地活着。

茫茫風雨中,她想起晏初水猙獰扭曲的面容,不由地浮出一抹欣慰的笑,快了吧,她已經能聞到自由的氣味了。

就在這雨裏,就在這風裏……

如果,他可以死得再快一點的話。

一個孩子健康,一個孩子生病,父母就會選擇健康的那一個。

倘若兩個孩子都生了病,父母就會選擇病症輕的那一個。

晏初林覺得,自己的病早已康複。

而晏初水的病才是一輩子也好不了的。

今晚要不要再去找他呢?給他說個睡前故事吧,是把他推下獵坑的那一個?還是在他牛奶裏倒AB膠的那一個?

還是都說吧!

她滿意地閉上雙眼,感受雨水淋漓地沖刷過這個肮髒的世界。

頃刻間,那三個女人叫出聲來。

晏初林沒有睜眼,也沒有回頭,她早已習慣了她們的大驚小怪。

然而下一秒。

劇痛襲來。

她的長發被什麽絞住了似的,頭皮的撕扯讓她如同一塊布匹那樣被人向後拖拽,她來不及轉身,已是地覆天翻。

第一個巴掌落下時,她甚至還沒睜開眼睛。

爾後,重重地仰摔在地。

巨大的撞擊震得她全身骨痛如裂,她終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可第二個巴掌又落了下來。

是許眠。

可以很肯定地說,沒有人見過這樣的許眠。

她像一頭發瘋的小獸,哪怕纖細瘦弱,也可以伸出自己的利爪,發出屬于自己的咆哮——

“你竟然推了外婆!你這個瘋子!”

晏初林一時怔住,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她用舌尖舔去嘴角的血絲,用帶着濃烈的、報複的目光看向許眠。

“這一年多來是誰給你的各種消息,是誰幫你留意她的動向,你怎麽敢威脅我呢?”她不慌不亂地反問。

“所以呢?”許眠咬牙,“你想害死她,以此警告我?”

晏初林大笑起來,“我為什麽要害死她,她已經是個廢人了,我只是……逗你玩罷了。”

她笑得放肆又惬意,仿佛是認真的。

認真地把這一切當作一個玩笑。

許眠揪住她的衣襟,将她從地面拎起兩寸,好似拎起一具斷了線的木偶,“所以你的目标是晏初水,對嗎?”

“原來你發火是為了他啊……”晏初林撫上自己火燙的臉頰,突然就覺得沒那麽痛了,“既然你這麽生氣,那他是不是已經被吓死了?咯咯咯……”

第三個巴掌落下前,她攥住了許眠的手腕。

“你還想打我呀?拜托,我可是殺人都不用承擔責任的,而你要是把我打傷了,就是犯法,要坐牢的……”

血紅的掌印烙在她臉上,妖冶又詭異,像深淵裏爬出的藤條,生于黑暗,長于黑暗,不見光也能攀爬生長。

“那就坐啊。”許眠的雙眼迸出血色的紅光,“我殺了你,然後去坐牢。”

晏初林的嘴角微乎其微地動了一下,“你不敢的……”

“不敢的人是你!”

許眠冷笑。

晏初林後脊一僵,手上的力道也卸了大半。

許眠一秒抽手,一秒掐住她的脖子。

呼吸瞬間阻塞,晏初林的胸腔猛烈收緊,血液逆行上湧……她激烈地去拽許眠,反而被許眠死死壓在身下。

她曾無數次對晏初水做過類似的事,可親身經歷還是頭一遭。

許眠就是要她經歷。

要她體驗死亡,要她顫抖抽搐。

要她明白,什麽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環境裏堅持下去,而你堅持了十二年,為什麽?因為你怕死,你覺得活着才有希望,所以在這裏待得最久的你,就是最怕死的那一個!”

是人,都會有恐懼。

晏初水最怕的,是晏初林;而晏初林最怕的,是死亡。

許眠将她的恐懼赤條條地抽筋剝骨,捏在手心。

“你最好祈禱他沒事,否則我一定會弄死你。”

“晏初林,我不是初水哥哥,我是許眠。”

“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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