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交易

PART  78

與人交易是最容易的事,而與人交心是最難的事。

——《眠眠細語》

一場雨下下停停持續了一整周,在十二月的第一個周末,氣溫降至零度。

冬天來得悄然而又理所應當。

許眠通過相熟的護士給外婆捎了一件新羽絨服,護士說方秋畫近來狀态不錯,飯量正常,睡眠也好,末了,還開玩笑,說她那次摔下樓梯,雖然撞到後腦勺,倒是把人撞清醒了呢。

許眠苦澀地笑了笑,再次拜托她們多留意外婆。

挂電話前,她又問了一句晏初林的情況。護士說,晏初林因為驚吓過度,連續幾天半夜驚醒,不得不加大藥量,所以白天也昏昏沉沉的。

這讓許眠稍稍松了口氣,眼下她顧不上托管中心,為了确保外婆的安全,只有這個辦法最切實有效。

令她難過的是,托管中心她進不去,單人病房她也進不去。

醒來後的晏初水判若兩人,根據醫生的診斷,目前他正處于自我封閉期,旁人的接近要循序漸進,不能貿然刺激他。

一開始許眠還不相信,根據她多年的經驗,晏初水待人待物向來是冷冰冰的,只要她像以前那樣,笑嘻嘻地糾纏他,他總有拉不下臉的時候。

可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

封閉的晏初水不止是孤僻冷漠,而是徹徹底底的拒絕。

不論許眠如何努力讨好,如何費心糾纏,他對此都置若罔聞。

小姑娘不死心,硬是沖上去抱他,哪知晏初水面色煞白,不僅将她推倒在地,自己也從床上摔了下去。

Advertisement

輸液的針管折成直角,手背鮮血狂湧。

而他在看見殷紅的一剎那,直接暈厥過去。

到了半夜時分,值班護士路過病房門口聽見奇怪的聲響,推門一看,吓得連聲驚呼。

原來白天暈血的晏初水已經醒來,他坐在窗邊的單人椅上,正在用一把小水果刀割自己的左手。

五根手指無一幸免,刀口從指腹一直割到掌心。

有的平行,有的交叉。

豆大的血珠一顆顆湧出,順着他的手腕滴落在地。

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像是一點痛感也沒有。

于是,他又一次被注射鎮定劑,平靜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護士給他包紮傷口。醫生對許眠說,PTSD患者對創傷經歷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

第一種是晏初水以前的症狀,即極力回避與創傷相關的情境、地點與人物。

而第二種,則是他現在的症狀——

不斷回憶過去的創傷,進而重複自己受過的傷害,明明是可怕的噩夢,卻又止不住将噩夢重演。

這叫創傷性再體驗症狀。

第一種反應是人之常情,而第二種反應,突破了常人行為,是典型的病情惡化。

許眠再不敢去刺激他,他叫她滾,她就滾。只透過門上的氣窗偷偷看他,看他起床醒來,看他穿衣吃飯,再看着他安然入眠。

她蹲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覺得這個冬天真是太冷了。

第二天清晨,她發高燒,被護士扶到發熱門診打點滴。

殷同塵給晏初水送飯時,與她擦肩而過。他走進病房,看見老板端坐在床上看手機,他探頭望了一眼,屏幕上是一張雙人合照。

照片的背景也是醫院,不過躺在床上的人是許眠,床邊的晏初水與她頭挨着頭,肩靠着肩。

她在笑,他也在笑。

殷同塵放下保溫盒,替他拉好桌板,又将筷子遞了過去。晏初水依舊凝視着那張照片,過了好一會,他指尖滑動,将這張唯一的合照永久删除。

“老板……”殷同塵小聲問,“你是真的不願意再見到許眠嗎?”

晏初水放下手機,神色冰冷。

許眠……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記不起自己為什麽會和她結婚,為什麽會讓她闖入原本的生活,一切像那張被删除的照片一樣,曾經似乎存在過,現在已經消失了。

這些天他總覺得自己漂在無垠的海洋,身體跟着海浪上下,意識也在水中沉浮,他能夠想起的,只有浮在水面上的一些碎片。

他撈起一片,是她精心設計他們的重逢。

再撈一片,是她處心積慮地畫贗品、設死局。

他想換點別的,那便是她與晏初林的交易共謀。

再沒有其他了。

突然之間,他主動說:“我想和她談談。”

***

許眠是拔掉針頭跑回的精神科,晏初水願意與她談話,這樣的機會錯過一次,很難再有第二次。

可推開病房的門,她又緊張起來。

因為現在的晏初水像一頁被擦幹淨的白紙,她看不到過去的痕跡,也猜不到他會和自己說什麽,只覺得他在慢慢走遠。

“初水哥哥,你找我?”她謹慎地走上前,在距離他還有一米多的地方停下。

“嗯。”病床上的晏初水應了一聲,不冷不淡的。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他纏着紗布的左手上,嗫嚅道:“你的手還疼嗎?”

仿佛是下意識的回避,他将手收了回去,“我只是想問你一些事,其他的不重要。”

許眠愣了一下。

什麽不重要?

是他的傷,還是她?

晏初水已經開門見山地直接問了,“我有《暮春行旅圖》右三尺的事,是晏初林告訴你的嗎?”

“是……”她點頭承認。

“從你接近我開始,她就一直知道,對嗎?”

“對,可是……”許眠隐隐覺得這些問題過于強調邏輯,她想解釋一句,但晏初水并不想聽。

他在乎的,只有結果。

“關于我的事也都是你告訴她的,不是嗎?”

許眠再次啞口。

起初認識晏初林,許眠并沒有想太多,只是因為外婆才對她有了依賴,加上她提供的信息又一一得到證實……所以她問起晏初水的事,許眠确實會告訴她一些。

她,不能否認。

沉默是最好的回應。

晏初水了然于心,意外的是,他居然一點也不難過。

人類的喜怒哀樂像吵雜的嘶鳴,他麻木地置身事外,只想将它們删除。

“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他看向許眠,突然說。

許眠錯愕地睜大雙眼。

沒記錯的話,晏初水之前是不願意和她做交易的,她拿八個億與他換畫,他都不肯,甚至不惜獨自逃亡。

“什麽交易?”她十指相扣,緊緊絞在一起。

隔着厚厚的幾層衣服,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如密集的鼓點。

怦怦怦,怦怦怦……

快得就要跳出胸膛。

“我可以把《暮春行旅圖》的右三尺給你……”

他的聲音像一根點燃的引信,滋滋地冒着幽藍的火光,在寂寥的黑夜中,一路向上,然後……

“而你要和我離婚,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

黑夜被炮火點亮,無數的光刺得許眠睜不開雙眼,藍的綠的黃的,姹紫嫣紅,五彩缤紛,用最絢爛的綻放向她宣告——

她的初水哥哥,不要她了。

***

何染染在周六下午到了檀城,一放下行李就趕去市立醫院,她對晏初水的關心有限,更在意的是許眠的狀态。

很明顯,許眠并不好。

她高燒不退,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

病房外,殷同塵給何染染買了一杯熱咖啡,與她并排坐下,言簡意赅地向她說明情況。而何染染聽完,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很好,全員瘋批,原地爆炸吧!

“不過……”她疑惑地問,“你老板都這樣了,他父母怎麽沒回來?”

殷同塵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問了另一個問題:“你覺得真正讓晏初林發瘋的原因是什麽?”

“……是什麽?”

“兩個孩子,一個健康,一個生病,父母會偏愛哪一個?”他問。

答案不言而喻。

“老板自己是知道的。”殷同塵說,“否則他不會忍那麽多年。”

“所以……”何染染有些明白了,“他并不想見他父母,對嗎?”

殷同塵點點頭。

他很少過問老板的私事,可有些事不用問,日常觀察也能發現。人與人的感情可以隐藏一時,卻不可能一直隐藏。

除非,就是沒有。

“哎……”何染染煩躁地抓頭,嘆了口氣,“這可怎麽是好,一個瘋了,一個病了,我不是白來了嗎?”

“你來是有什麽事嗎?”殷同塵好奇地問。

何染染扁扁嘴。

似乎是不想告訴殷同塵,然而眼下又沒有別的選擇,總不能活活把自己憋死。

她說:“我是來告訴許眠,《暮春行旅圖》的中軸出現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