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好好過

PART  82

外公,其實我撒謊了。

——《眠眠細語》

擺在晏初水面前的選擇有兩個,要麽是努力備考,要麽是努力備戰……

不用問,他肯定選前者。

鑒定是他這些年安身立命的技能,可書畫鑒定是實用性與學術性兼具的學科,是唯一一種不能用科技手段替代的鑒定門類。除了要有文史、藝術方面的知識,還需要大量,甚至是巨大的書畫閱歷,古代字畫往往是常看常新,倘若許久不看,終歸會眼生。

有時候晏初水不但會看真畫,還會特意去看一些精妙的僞作,因為書畫造假有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早在東晉時就有人模仿王羲之的書法,連王羲之本人也被騙了過去。

到了明清之際,書畫的商業價值凸顯,造假的人就更多了,在全國形成不同的造假中心,各自有各自的造假特點。

例如揚州、蘇州兩地的贗品多以絹本青綠山水為主;而河南地區專造名家書法,愛仿柳公權、範仲淹之流;至于湖南一地,則專注元明清三朝的小衆名家;山東地區最鐘愛模仿鄭板橋和蒲松齡;廣東造假在題材上偏好人物畫,偶有花鳥,極少有山水。

在諸多地區中,最難鑒定的僞作來自上海,一批能書會畫的人常年以造假為生,他們往往不單獨作僞,而是按各人的專長分工協作,極難區分。

這就決定了晏初水必須保持對書畫的熟悉感,甚至是一種“眼感”。

好在他的藏品室有不少好畫,今晚來不及去公司,家裏也夠看,尤其還有一軸最絕妙的僞作——許眠畫的左三尺《暮春行旅圖》。

何止是夠看,是看一夜都不夠!

浴室的水聲悄然停止,洗完澡的許眠已經換上睡衣,淺藍色的蕾絲貼在她身體上,像兩片若有若無的羽翼,純欲動人。

她斜倚在藏品室門口,嗔怪地望着他,“初水哥哥,你怎麽突然看畫了呀?”

晏初水目光一瞥,後脊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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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麽穿這麽少……”

許眠低頭看了看,這睡裙有袖子又有裙擺,哪裏少了?初水哥哥真是沒見過世面,如果她真想穿得少,才不會穿這件呢!

于是乎,她無辜地眨了眨雙眼,“這是你給我買的呀!”

“……我、我買的?”

小姑娘嬌滴滴地點頭,“以前的睡衣你說不好看,所以給我買了這個。”

晏初水整個傻掉。

所以,在他們的婚姻裏,除了那些黑暗的東西外,還有這種夫妻情趣?

他實在不敢相信。

可更讓他難以置信的還在後面,許眠走到他身側,直接将臉蛋軟軟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初水哥哥,你真的不睡覺了嗎?”

她身上沾染了沐浴露的香氣,哪怕他的記憶破碎淩亂,也會對這個氣味無比熟悉。

朦胧中,他覺得還挺好聞的。

等等……

好聞是什麽鬼!

他一秒清醒。

“不睡!”

晏初水答得十分篤定。

“哦。”小姑娘乖乖應聲,從善如流,“你以前也這樣,到了晚上都不睡……”說着,她抿起粉嫩的嘴唇,沖他羞赧一笑,“你懂的……”

晏初水的臉都黑了。

他懂的?

他懂什麽呀?!

“許眠。”他鄭重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你不是要我通過考試,幫你鑒定中軸嗎,所以我要看書看畫。”

“看一個晚上?”

“對,看一個晚上。”

“保證通過考試?”

“保證通過考試!”

雖然有些奇怪,但他不知不覺地就這麽跟着說了。

頗有幾分宣誓的味道。

然後——

“原來是這樣啊……”她潇灑地一揮手,“那我回房睡覺了,你好好看,偷懶的人是小狗哦!”

“???”

有那麽一刻,晏初水覺得,她似乎、大概、可能……

壓根就沒想要和他一起睡!

***

卧室的雙人大床上,許眠卷着被子,盯着天花板,即便她一個人睡覺不用開燈,可她還是習慣性地留了一盞床頭燈。

屋內的地暖開到28℃,床上的真絲被褥也換成了冬季的長絨款,但她窩在其中,還是覺得空落落的冷。

她從床上爬下來,打開衣櫃,抽出晏初水那件黑色睡衣,鑽回被窩裏。

其實她很明白,之前那些伎倆只是為了吓唬晏初水去看畫,讓他打起精神,他啊,是不會陪她睡覺,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念詩哄她的。

枕下的記事本還在,她翻開本子,抽出裏面的全家福。

相機真是一件好發明,可以讓人随意拾起過去。許眠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很認真地對話。

“外公,你說我嫁給初水哥哥,你就會放心了,可初水哥哥現在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又會不安心了?”

“其實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只要把外婆接出來,有沒有初水哥哥照顧我,我都沒有關系。”

“他走了那麽久,我還不是自己長大了……”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越來越低。

黑色睡衣在她懷中焐得熱乎乎的,她噘了噘嘴,帶着點報複的小心思,抓起衣服狠狠撸了一把鼻涕。

然後丢出床外。

“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但一丢完衣服,她就後悔了。

不得不起身又拿了另外一套。

她将記事本翻到最後,把寫着“我想睡晏初水”的那一頁紙撕了下來,爾後重新寫上一行字——

我不要喜歡初水哥哥了。

***

晏初水的原計劃是看一夜的畫,然而到了後半夜,還是困意漸起,他打算在客廳打個盹。走出藏品室時,他發現卧室亮着燈。

難道她還沒有睡?

鬼使神差地,他放輕腳步走過去,寬大的床鋪上,小姑娘俯身趴着,人是已經睡熟了,可被褥被她壓在身下,一點都沒蓋。

晏初水轉身想走,卻挪不開步子。

本該是毫不在意的事,又有奇怪的條件反射——看到她沒蓋被子,就想替她蓋上。

這是什麽詭異的心理暗示?

他懷疑自己婚後可能是被她奴役過,才會有這種慣性思維。

他揉了揉太陽穴,近乎無奈地走到床邊,她的睡相是真的不好看,像只青蛙似的,哪有女孩子趴着睡覺的,真是……

忽然間,他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記得她趴在自己身上睡覺時,軟軟的、暖暖的……

打住!

他回過神來,直接将被子從她身下抽出一角,搭在她的背上。大約是動靜大了些,床上的人哼唧一聲,咕嚕翻了個面,改仰面大躺了。

不知是暖氣太足,還是趴着的緣故,小姑娘白嫩的臉頰紅彤彤的,鬓角的碎發粘在臉頰上,亂糟糟的可愛。

他強迫症發作,又忍不住替她把頭發理了理。

發絲從指間滑過,涼絲絲的癢,他不禁擰起眉頭。

似乎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她比他先睡着,他替她蓋被子,記憶驅使,他像曾經那樣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臉頰。

一股微弱的電流從他的指尖鑽進去,咻地一下不見蹤影。

他下意識縮回手,怔怔地愣住。

許眠又重新趴了回去,露出胳膊下的記事本,晏初水俯身把本子抽出來,裏面的全家福順勢滑落。

照片上的三個人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尤其是黃珣。

他凝視着照片,恍如隔世。

像是刻在石頭上的記憶被什麽打磨掉了,模糊又深刻。

他費力地想了想,似乎清晰了幾分,朦胧中好似吹散的薄雲,能依稀看見一縷清明,然後——

驟然之間。

天昏地暗。

——為什麽只有你可以去黃家學書法?初水,為什麽一切都是你的?

——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你,你知道嗎?我殺人是不犯法的,但是你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再沒有晏初水,只有晏初林。

——血流出來的感覺是什麽樣的?是不是很冷,又很害怕?別着急,慢慢就好了……

溫暖的室內一絲風也沒有,他卻冷得打了個寒顫,像是失足落入一個冰窟窿,直直地往下墜。

冰面的光越來越淡,水下的暗越來越深,他凍得手腳麻木,血液凝滞,連掙紮一下的氣力都沒有。

照片悠悠地飄落在地。

他倉皇而逃。

***

第二天早上,晏初水醒得晚了些。他很少晚起,或許是吃藥的緣故,他最近總覺得醒着不如睡着。

昏昏沉沉地走出書房,他看見餐桌上放着準備好的早餐,便利店的三明治,包裝完好,加熱過的牛奶,還沒插吸管。

許眠坐在圓桌的另一側,正在啃她自己的手抓餅,依舊是裏脊、火腿加肉松。

依舊?

晏初水的眉梢動了一下,他為什麽連她吃的手抓餅裏有什麽都知道?

“初水哥哥,吃早飯呀!”

她笑得自然,準備得也很自然。

一切都非常自然。

不自然的只有晏初水一個人。

他局促地站着,似乎還是沒辦法處理好該如何與她的相處。

“初水哥哥……”她拿過三明治,替他撕開包裝,長長的睫毛覆下,遮住她琥珀色的眼瞳,“這次的特拍也就半個月,所以最長不會超過一個月,我們就會離婚了。”

“嗯。”他應了一聲。

“我從兩歲就認識你了,可你說離婚後永遠都不會再見我,所以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只剩這一個月了。”

“最後的時間,我們好好過完,好嗎?”

她終于把包裝紙撕得整整齊齊,将三明治遞到他眼前。

他也終于看見了她的眼瞳。

像一束照進湖底的光,水汪汪、亮晶晶的。

他想起昨夜看到的記事本,想起那句——我不要喜歡初水哥哥了。

明明是如釋重負,又莫名地心頭一絞。

他下意識攥緊拳頭,左手的傷早已愈合,但剝落的痂殼下還有隐隐約約的疤痕,為什麽用刀割自己不會痛,胸口卻會悶悶地疼呢?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流血更讓人疼的事。

他又記起了一些,一些傷痛,一些歡喜,如無邊黑暗裏的星辰,有的閃,有的滅,有的很明亮,有的很微弱。

不斷交錯,不斷糾纏。

他伸手接過三明治,對她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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