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世孤獨

PART  90

永遠不要同無恥的人比下限,因為他們沒有下限。

——《眠眠細語》

許眠一共經歷過三次離別,第一次是晏初水離開,第二次是外公去世,第三次……她徹底、徹底,沒有家了。

五小時的車程算得上漫長,她寂靜地坐在後排,眼淚隔一會兒落下一滴,不是特別洶湧,甚至有些過分平緩。

何染染坐在她身旁,連遞紙巾這樣的事都沒有太多機會,更別說開口安慰了。

而安慰本就是一件無用的事。

在何北海出事又生病的那段時間,何染染深有體會,再真心的安慰,也都只是安慰罷了,一切并不會有絲毫改變。

承受的人始終是自己,旁人也始終是旁人。

何染染很了解方秋畫對許眠而言意味着什麽,不單單是她的外婆,也不單單是她唯一的親人,更是她所做一切的支撐與目标。

假如不是為了方秋畫,她根本不必得到《暮春行旅圖》,更不必為了那張畫與晏初水周旋、設局、互相傷害……

最終萬事皆空。

無論她做過什麽,無論她是傷害晏初水多一些,還是自傷更多,她始終只有一個信念——把外婆接回家。

如今,這個信念不複存在,何染染擔心,她很可能會失控。

盡管她現在看起來還算平靜。

入冬後的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等她們到達檀城殡儀館時,天已經黑透了。

何染染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心裏多多少少有些發毛,而許眠不是,她甚至有些熟門熟路。方秋畫是在精神病托管中心去世的,所以托管中心在第一時間就聯系殡儀館派車來接,将遺體存運送至殡儀館,等候家屬辦理後事。

護士在電話中告知許眠,方秋畫是昨天半夜走的,他們早上查房才發現,死因往複雜了說,是老年癡呆引發的各種并發症以及多器官功能衰竭,往直接了說,就是上次摔下樓梯後,腦內的淤血沒有清除幹淨,導致血壓突然升高,進而壓迫血管以至血管破裂。

總之,她走得悄無聲息。

在最後一刻,沒有人發現她的離去,也沒有一個人陪在她身邊。

這也是許眠一直以來想把外婆接回家的原因之一,方秋畫是一個很怕孤單的人,否則也不會在黃珣去世後患上老年癡呆。

可臨了,卻是最孤單的。

夜晚的殡儀館沒有白天人多,幾間靈堂裏亮着燈,守靈的家屬發出綿長而細碎的哭聲,好似扯不斷的絲線,一圈圈萦繞。

許眠走進去的時候,黃炜正巧也在,看樣子是在家吃過晚飯,才空出時間來處理這件煩心事。工作人員與他對接殡葬的諸多事宜,他十足的不耐煩,“一切從簡,能不弄的都別弄,直接燒了拉倒。”

“靈堂可以不布置,那淨身穿衣呢?”工作人員追問。

黃炜擺擺手,“明早火化就完了,有什麽可折騰的。”

“這……按照風俗,遺體一般要存放三天才能火化,明天還是第二天……”

“三天?遺體放在冷櫃裏,你們不收費?多放一天不就多收一天的錢?”黃炜咄咄反問,把工作人員嗆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可是……”

“可什麽是,所有額外費用都別給我加,加的我一概不認。”說完最後一句,他轉身就走。

腳步邁開,他與三米外的許眠驟然對視。

“呵……”他冷笑一聲,“消息挺快啊,我還沒通知你,你倒先來了。”

許眠大步向他走去,黃炜一動不動,等着她來。

對于這個小丫頭,他一向是無所顧忌的。

“啪!”

巴掌落在臉上時,黃炜目瞪口呆。

他不敢相信,許眠居然敢打她,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還不打算停。

沒有身高體格的優勢,她拼的是一股歇斯底裏的爆發,胡亂的、拼了命的,帶着絕望的厮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打的究竟是什麽。

有的拳頭落在筋肉上,有的打到骨頭,還有的,疼得她眼淚直湧。

“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她好歹也撫養過你,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吧!”

“你的良心呢?你是人還是畜生!”

“為什麽!你連最後的體面都不給她!”

突如其來的撕扯讓黃炜一時招架不住,但他到底是個成年男性,比許眠高,也比許眠壯,反抗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一腳踹向許眠的下腹,将她踢出兩米開外,摔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為什麽這樣對她?她是我什麽人啊!她就是個後媽!”

“我媽去世,老頭子娶她進門,還指望我叫她一聲媽,她配嗎?”

“她撫養我,花得不還是老頭子的錢,老頭子都死了,她和我有什麽關系?”

隔着厚厚的冬衣,許眠依舊疼得爬不起身。

肋骨與膝蓋的舊傷驟然發作,淚水傾瀉而下,她像是全身都在痛,又像是根本感覺不到這些痛。

筋骨寸斷哪裏比得過撕心裂肺?

何染染将她一把扶起,怒斥黃炜:“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也有法律關系吧?人能幹得出你這樣的事?”

“是,我就是幹得出來。”黃炜摸了摸火燙的臉頰,只覺得一陣晦氣,比一大早接到方秋畫的死訊還晦氣!

死了一個老的不說,小的還敢動手打他?!

他鄙夷地瞪了一眼許眠,“還不是她自己沒用,連一張畫都搞不到,活該老太婆死在醫院沒人管!”

殺人誅心,最為致命。

方秋畫一死,黃炜再沒有可威脅許眠的把柄,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比吃了蒼蠅還惡心。尤其是家裏還鬧了一場,兒媳婦因為竹籃打水一場空,嚷嚷着生不起二胎,鬧得全家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好死不死,偏偏這個節骨眼死。

黃炜的火氣發不出去,許眠倒自個送上門來。

“說起來,你嫁給晏初水又如何,人家連半張畫都不給你,你算個什麽東西!”他啐了一口,極盡唾棄。

“爛包袱一個!”

直到這一刻,何染染才明白,為什麽許眠在接到消息後沒有讓晏初水陪她回來,而是叫了自己,或許在方秋畫的事上,她有着無法言說的情緒。

“我求過你,求你對她好一點!”她沖着黃炜聲嘶力竭地大吼,“如果你能對她好一點,她怎麽會……如果她還活着……”

“活着又如何?”黃炜輕嗤,“她死了,你心裏也是高興的吧,這樣你就解脫了呀,何必被我要挾,對不對?”

他兇狠地瞪向她,猙獰的五官清晰得宛如一場不醒的噩夢。

“你心裏樂着呢!”

許眠看着他,卻又看不清他,淚水充盈眼眶,她什麽都看不見。

天地混沌,人世孤獨。

她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反正老太婆已經死了,一了百了。”黃炜繼續冷笑,“等燒成一把灰,我就直接倒進河裏,大家一拍兩散!”

“你、你……”

何染染氣得滿臉通紅,恨不能上前把他打一頓。

“求我啊。”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許眠,如同看一只腳邊的蝼蟻,“求求我,也許我會好心留一把灰給你!”

悲痛、怨恨、絕望、無助……

每一樣都以絕對兇猛的态勢撲向許眠,将她撕扯成片、碾壓成灰。

她從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一個人。

“我求你……”

她咬緊牙關,嘴角沁出猩紅的血絲,不知是咬傷了嘴唇還是咬傷了舌頭。

她根本分不清。

“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黃炜用足尖在地上輕蔑地點了點,“先給我磕個頭聽聽。”

“你太過分了!”何染染徹底憋不住,直接沖上前,卻被黃炜一手甩開,眼見她踉跄了好幾步就要跌倒。

但是沒有。

她被人扶住了。

許眠緩緩擡起頭,殡儀館的燈光冷白而幽藍,照在她臉上似一層淡淡的秋霜,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此刻紅得吓人。

像燒燙的鐵,像奪目的烈日,但她灼傷不了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她想起外婆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眠眠,你說話要算話哦。

終究是她自己沒用,什麽都做不了,連一個小小的承諾也無法兌現。

她看向黃炜,木然地問:“要磕幾個?”

三個?十個?還是一百個?

既然是羞辱,又何必在乎羞辱的程度呢?

外公走了,外婆也走了,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心疼她。

別說是羞辱,哪怕是将她踩在腳下,踩進泥土裏,她也不過是一個沒人要的爛包袱,從小到大,都不曾改變。

“那就先磕三個……”

黃炜勾起嘴角,如同戲耍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許眠向前挪了挪,膝蓋落地,兩只手掌貼在萬人踩踏的地面上,冰冰冷冷的。

她閉上雙眼。

不看、不聽、不想。

然後,她低下額頭。

“哐——”

她還沒有磕下去。

是黃炜整個人向後栽去,騰空摔向身後的一張長桌,不知對方使了多大的力氣,能将身高體壯的黃炜打翻,又從長桌翻滾落地,摔得四仰八叉。

許眠愕然睜眼。

看見了晏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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