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月份通常是北京最熱的月份。那天的白天雖然下過雨,有過短暫的涼爽,夜晚倒反而悶熱上來。在慘白的路燈燈光下,我跟她面對面坐在馬路邊的一個餐館外面的簡陋的桌子旁邊,桌上擺着幾瓶冰鎮啤酒和幾個涼菜。她化了淡妝,眼皮上有一道淡淡的眼線,睫毛卷卷的。夜色裏,不斷有蚊子嗡嗡着過來湊熱鬧,我們一邊喝着酒,一邊揮着手趕蚊子。

月光銀子一樣照在她的臉上,喝了幾杯酒後,她的臉顯得更加白,嘴唇更暗紅了,蓬松的頭發半遮住有些迷離的眼睛。我去給她倒酒的時候,把自己的筷子碰倒了地上。低頭到地上去摸筷子的時候,又把自己的酒杯給碰灑了。葉子說,你醉了。我覺得頭是有些暈,想站起來去廁所,腿一軟,又坐下了。我問葉子,你當時為什麽決定這麽年輕就嫁人呢?她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大家都想出國啊,嫁人出國最省事兒了。我放下酒杯說,難道你就沒有想,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難道為了出國就可以嫁給一個陌生人嗎?她垂下眼睫毛說,我們那個城市裏漂亮女孩都是時興嫁人出國啊。水嫁人出國了,大家都很羨慕,我們鄰居什麽的都很羨慕我,我的朋友和同學們也很羨慕我啊。我沉默了一會兒,問她,那你覺得你愛他嗎?說完這句話,我就有些後悔,這個問題問的太不好了。她垂着眼簾,呆了一會兒說,我跟他是我舅媽給撮合的,只在他回國來相親的時候見過兩次,我跟他----我跟他沒有什麽愛,他走了我也不想他,他也不會想我的,我們不過是做一個兩廂情願的交易,他想娶一個漂亮老婆,我想出國。我現在有些後悔當時太草率了,可是來不及了。

她低下頭去,擺弄着手裏的酒杯,頭發遮住的黑暗中,我看見她的眼裏閃出一些淚花來。我本來對她這樣為了出國嫁人有些鄙視,看到她的心裏難受,我的心裏也難受起來,那些鄙視跑到了九霄雲外去,心裏對她多了許多憐憫。我跟她開玩笑說,說老實話吧,你是不是想拿他當一個跳板,出去以後就跟他離婚?她撅着嘴生氣的說,你太小低瞧我了,你以為我是拿他做跳板啊?我真的不是,我是想跟他結婚生孩子過一輩子的,不管有沒有愛情。我譏笑說,愛情,愛情算個鳥兒啊,現在誰還講愛情呢?她悶了半響說,我媽說,男人都差不多,大多數男人都不壞,關鍵是看誰有前途。我對着着她的眼睛靜看了幾秒鐘,那是一雙純淨的一眼可以看見底的眼睛,她把遮在眼睛上的幾絲烏發撩開,問我,你看什麽?你說,我媽說的有沒有道理?我苦笑了一聲,說,有道理。那他一定是很有前途了?她自信的微笑了,說,當然了,他本科是xx名牌大學的,被學校保送出國留學,拿到了博士學位後,現在又在讀博士後,雖然年齡大了一些,但是看上去人很誠實很厚道,也很聰明的,是個可以信得過的男人。女人還不是遲早都要嫁人生孩子過日子的嗎?說完,她端起手中的啤酒來,跟我說,幹。我和她一口氣把杯子中的酒給幹了。

我們把桌上的啤酒都喝完之後,葉子和我都有些醉了,我走道兒的時候覺得像是踩着棉花,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她走路也有些不穩。我結了賬,跟她一起走出餐館,我說送她回旅館,她看了一下手表,說,不急,你晚上有事情嗎?我說,沒事情,反正這些日子就是等待出國,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咱們就壓壓馬路。她點了下頭說,好啊,這些日子光一個人呆在旅館裏,沒勁兒死了。

她拽着我的胳膊,我們順着熱鬧的橫街一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看到一個放夜場電影的地方,燈火輝煌的門口櫥窗裏貼着大電影海報。她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說,陪我看場電影去吧,我一個人不敢去看。我大着舌頭說,看電影怎麽一個人還不敢?她細聲細氣的說,有一次我自己看電影,碰到一個酒鬼坐在我身邊,他身上的酒氣熏得我直暈,可是我又不好走開。電影演到半中間,那個酒鬼伸出手來抓我的胳膊,把我吓了一跳,趕緊走出電影院去了。好在那個酒鬼沒跟出來,不然要吓死我了。自那之後就不敢一個人看電影了。我點點頭說,好吧,我好久也沒看電影了,今天咱們看個通宵。

我跟葉子進到電影院裏,夜場的人不多,我們挑了一個後面的座位坐下,裏面正在演老片子《魂斷藍橋》。片中費雯麗演的那個美麗溫柔善良的女孩以為她深愛的男人陣亡,這個無比清純的女孩為了生活所迫變成了妓女。她的靈魂愛的是一個王子,肉體承受的是嫖客的蹂躏。在她的王子回來之後,她無法親口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來求得他的原諒。即使告訴了真相又有什麽用呢?她的王子太完美了,而她被許多嫖客睡過。他知道了絕對不會原諒她的。當片子演到費雯麗站在雨霧中的滑鐵盧橋上,任雨水沖刷着她的雨衣和卷發,她那曾經燃燒着愛情的火焰的眼睛黯淡了,毅然的走向她那不可避免的歸宿時,葉子趴在我的肩頭抽噎着。我撫摸着她的頭發說,哭什麽,電影都是騙人的,賺你這樣的傻姑娘的眼淚的。我們又看了一會兒後,她打着哈欠說,困了,不想看了,想回旅館了。

我們就從電影院裏出來,拉着手在街上攔出租車。這時已經是淩晨三點鐘左右了,平素熱鬧的街上,此刻靜寂無聲,只有幾個零散的行人在街上孤單的走。我們打的來到了她的旅館前,她在旅館門口松開我的手,說,我要進去了,這裏旅館的人不會讓你進去的,你也早些回家睡覺吧。我說,不讓我進去坐一坐?她說,就是我想讓你進去,旅館的人也不答應,沒有結婚證他們不會讓一男一女住一個房間的。我點點頭,說,好吧,晚安,明天我再給你打電話。她點點頭,用黑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進旅館裏去了。我心裏不願與她訣別,就在旅館門口看着她,一直到她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了,才轉身慢慢往回走,在清涼的夜裏的空氣中,趴在路邊吐了一次,頭腦漸漸清醒多了。

我第二天給葉子打了幾次電話,她的房間裏都沒人接電話,我想她可能出去了。我讓旅館給她留了個言,說晚上再給她打。晚上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接了電話,說家裏催她趕快回家去,好收拾好東西準備出國,明天就要走了。我猛一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不禁湧上一陣憂傷,想不到她這麽快就要離開,想她走了我又成了孤零丁的一個,想找個女人說話都沒有。我想說現在就去找她,但是愣了一會兒沒有說出口。她在電話那邊好像在等着我說什麽,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祝你一路順風,以後國外有機會見。她好像很失望的說,也祝你一路順風,後會有期,然後就把電話給挂了。她沒有給我留她家裏的電話,後來也再沒有給我來過電話。

我是懷着一股失落的心情在八月底的一天出國的,以為再見不到葉子了,因為我知道葉子去的是T城,而我去的是W城---- 別說不再一個城市裏了,就是在一個城市裏,恐怕也很難見到。我知道我是喜歡她的,為自己最後的懦弱而羞愧,不禁自己埋怨自己,心情也灰暗起來,神經也很痛苦,幾至于晚上大半宿大半宿的睡不着覺。雖然還沒有到國外,已經覺得興趣索然,覺得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自己已經是行屍走肉一般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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