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冷若冰霜
身邊睡着一個“陌生人”,對于馬文才也好、祝英臺也罷,都需要适應,尤其是極不情願身邊有旁人在的馬文才,雖然似乎已經睡着,但其實閉着眼睛一直都未睡去。
祝英臺是個性子十分矛盾的人。
說她神經粗吧,她又很愛腦補,補出來的東西能把自己吓個半死。像是這種又寬闊又黑,頂上還有梁的大屋子,她一直很怕,總覺得半夜一睜眼那梁上就會吊着個腦袋,或是角落裏竄出個什麽鬼怪,即便是在祝家莊時,每晚她的閨房裏也是燈火不熄有人值夜。
此時身邊睡着個陌生男人,理論上她應該警惕或難以适應的,但也不知道是馬文才表現的太過沉靜,還是身邊的少年對她來說年紀太小沒有防備,有馬文才睡在旁邊,她倒不怕這空曠和黑夜了,沒有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馬文才聽到身邊均勻的呼吸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着頭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最後輕嘆了口氣,也閉上眼,強逼着自己入了睡。
大概是白天想的太多,又經歷了不少事,很久已經沒有做過夢的馬文才一閉上眼,就開始做起了夢。
拜重返人世後常常做噩夢所賜,馬文才有一種很玄妙的體驗——每次他做夢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并不能改變什麽,夢見自己過去的他雖然像是個旁觀者,可每一次,他還是沉溺在自己過去的不甘和痛苦之中無可自拔,清醒而又高高在上的靈魂非但不會減輕夢中的痛苦,反倒像是有雙倍的情緒壓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久久不能宣洩。
但這一次的夢,既不是祝英臺如何與梁山伯死而同穴,也不是母親哭瞎了眼,父親憂白了頭。
更不是那些卑微的庶民如何毀他、辱他……
只是一片寬闊的梅林而已。
馬文才看着夢中可笑的自己帶着一種“做賊心虛”的緊張,偷偷的爬上了一棵高大的老梅樹,将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花香襲人的梅朵之間,似乎是在等候着什麽。
只是一個恍恍惚惚的畫面,立刻讓馬文才想起這是何時,心中瘋狂地吼叫了起來。
“走啊!不要做這種自取其辱之事!像是個傻子一樣被人嫌棄!現在走還來得及,快走!”
心中的怒吼無濟于事,和無數次午夜夢回一樣,馬文才看見那個即緊張又期待的少年緊緊抱着梅樹的樹幹,伸長着頸項往遠處眺望。
馬文才的心中湧上一股濃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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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是哪裏,這是祝英臺姑母在上虞的別院,她遠嫁吳郡,祝家莊将這座梅園作為她的陪嫁之一,但她婚後總共也沒有回過幾次上虞,這座上虞的梅園別院她一直是交給祝英臺在打理。
每年冬天梅花盛開之時,她總要帶着祝家莊的人來這裏采摘梅花,要麽腌漬成糕點,要麽釀成梅酒,給她嫁到吳郡的姑母送去。
這時兩家剛剛過了“問名”的階段,馬家也只有自己的母親見過祝英臺的相貌,祝父隐隐約約透露出女兒臘月十三要去梅園采梅,其實也是給他一個方便,讓這個年輕人去見見未婚妻子的相貌。
這種事很是尋常,很多年輕人得不到這樣的機會,有時候還會半夜翻牆在未婚妻家中苦守,不過也就是為了在婚前遠遠看上一眼未來妻子什麽模樣而已。
這是一種“雅事”,即便是被發現了,也不過就是日後被玩笑幾句,哪怕是很多灼然門第的公子,都做過這樣的事情。
緩緩的,十幾個仆役跟随着一架牛車平穩地駛入了梅林,梅林裏的梅花有很多已經落下,地上的落梅猶如為這位“嬌客”鋪上了迎接的花毯,整個畫面美好的像是人間仙境。
大概是不願意毀掉這般完整美好的“花毯”,牛車在林蔭之前緩緩停下了,祝英臺沒有選擇驅車入內,而是由侍女攙扶着下了牛車。
那時的他選擇的梅樹是最合适的偷窺地點,樹冠寬大又不是在道路兩邊必經之地,可卻能将大半梅林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馬文才看着樹上的少年捂着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絲聲音,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往那穿着白色狐裘的女子看去。
祝英臺無疑是很美的,他出身世家,見過很多故交家的女孩,但這祝英臺的美貌并不是傳統中妖嬈多情或溫婉柔媚的美,而是帶着女子少見的一種英氣,以及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
他看見樹上那少年不可抑止地微笑了起來,像是意外得到了什麽美好禮物的稚子,心中一陣抽痛。
尋常女兒家十四五歲就已經出嫁,祝家這位女郎那時正是十八歲的年紀,與他同年,比起年幼且嬌俏的女兒家,自然多了一分穩重的沉靜。
他不愛吵鬧,相比起聒噪跳脫的女孩,當然更喜歡這樣沉穩的女郎。
拒絕了侍女的攙扶,祝英臺輕輕地踏上了由無數梅瓣織成的花毯。
白裘烏發,鮮亮的紅唇似點過朱砂,是留在馬文才心底最深的記憶。
他看見她表情冷漠的擡起臉,明明是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在她的眼中卻似乎只是一片蒼茫的背景,但正是這種游離出凡世一般的冷豔,卻将她娴雅的神态襯得安靜無躁,讓那時的自己生出了一直想要了解她、認識她的沖動。
所以樹上的少年動了,他躊躇着從花間露出自己的身形,伸出脖子往外眺望,盤算着該如何讓她見到自己而不吃驚。
啪吱。
梅樹枯虬,少年只是微微一動,一根被身體帶動的枯枝便發出了嘎吱的聲響,梅林空曠之下竟有了回響之音,引得祝英臺和她身後的侍女齊齊向着這棵梅樹看來。
當見到梅樹上的男子時,無論是祝英臺還是她身後的侍女,表情中都多了一抹了然。
突然被允許出門去,還是去郊外的梅園采集梅瓣,她們不是不疑惑的。
‘被發現了!’
而樹上的少年則是尴尬無比,幾乎是僵硬着身子扶着身側的枝幹,腦子裏更是一片空白。
他做了好幾種盤算,可哪一種裏,也不包括這樣偷窺狂一樣的相見方式!
旁觀着一切的馬文才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似乎已經預見了一會兒将要發生的諷刺經歷。
梅林中的祝英臺會蹙起娥眉,神情冷若冰霜。
她将用嫌惡和痛恨的眼神射來最冷厲的目光,其中蘊含的寒意和憤怒猶如實質,像是給這滿懷绮思的少年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竟驚得他像是個拙劣的愚夫一般失足掉下了梅樹。
而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這麽轉身走入了梅園。
馬文才心中苦澀。
那時的他滿心都在“祝英臺果真美貌”的愉悅中,就連她那冷若冰霜也當做是她的品性高貴,因為不喜男人的輕浮而凜然不可侵犯。
正因為不想讓她小瞧了自己,以為自己只是個登徒浪子,掉下樹的他雖然傷了右肩,卻沒有選擇以這個由頭去梅園求助,而是忍着疼痛出了梅林找到随從回返。
在夢中,他的思緒只是一瞬,夢中的故事還在有條不紊的發生。
馬文才酸澀地看着年少的自己羞窘的扶着樹幹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本該只是觑了他一眼的女人,卻微微動了。
動了?
馬文才心中巨震。
這樣的場景他以前也曾夢過,可是從來沒有過任何變化,永遠都是祝英臺冷冽地目光,自己則掉下樹摔壞肩膀,一邊痛苦着一邊快樂着去林外找尋自己的仆人……
然而現在,梅林中的女郎卻輕輕移動了腳步,像是決定了什麽一般,毅然而然地向着少年藏身的樹下走來。
馬文才看見樹上的自己露出驚喜的表情,眼神中滿是不敢置信和難忍的期待。
這般愉快又夾雜着驚喜的情緒連旁觀着的馬文才也被感染,他第一次在夢中感受到幸福和喜悅,而不是什麽羞辱和痛苦不甘。
這樣的驚喜交織,他已經有多久沒有感覺到了?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的心猶如擂鼓一般砰砰砰跳着,料想到樹上尚未弱冠的自己也是同樣心如擂鼓。
他看着那女郎越走越近,直近到已經可以清晰的看到樹上“登徒子”的相貌時,她擡起了頭。
不是冷若冰霜的臉,而更像是今日熱情迎接自己的那張生動臉龐。
他看着還算溫和的祝英臺仰起臉,表情複雜地對着樹上的少年微微颔首,輕啓朱唇:
“對不起。”
對不起?!
馬文才聽見她如此說道,腦中一片空白。
對不起什麽?
她為什麽道歉?
樹上的少年滿是疑窦,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一瞬間,入睡前祝英臺的聲音和這梅林祝英臺的聲音漸漸重疊,震驚地他無法好好的去思考這代表什麽。
天地似乎都在旋轉,一切光影光怪陸離的抽離又接近,馬文才心煩氣躁之下,根本不能好好再“旁觀”下去。
當空白的思緒漸漸回複清醒,面前哪裏還有什麽白裘麗人、牛車侍女?
只有躺在樹下扶着肩膀傻笑的自己而已。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和“他”一起躺在樹下,雖然胸中的不甘和戾氣并未減弱,可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被撼動着。
他感覺到接觸着大地的右腿傳來冰冷的刺骨,梅瓣下冰冷的雪水溶化後浸透了他的衣衫、皮膚,可心底卻還有一點點餘溫未曾熄滅。
右腿的濕潤冰冷卻越發讓他感覺到夢境的真實,讓他思考着……
等等!
濕潤冰冷?
馬文才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這陰濕這麽真實……
向來淺眠的馬文才身子一震,猛然從舊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大口喘着粗氣。
地臺前便是一扇窗,糊着輕薄的絲紙。
窗外圓月當空,雖然室內依舊黑暗,但對于馬文才來說,這一點月光已經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
比如睡得四仰八叉連腿腳都從被子裏伸出來的祝英臺。
以及被那突兀伸出來的腳踢翻了,全部澆在他被子上的那碗水。
現在是初秋時節,又在山間,馬文才體寒原本就有些怕冷,夜間所蓋的是一床絲絮做裏的絲被,這絲絮吸水,一碗水全部浸透被子,貼在馬文才的大腿上,所以夢裏那冰冷刺骨的觸感才如此真實。
看着已經完全睡橫過來,枕頭變成抱在腰側、被子全部被夾在兩條大腿間的祝英臺,馬文才感覺到自己額頭的青筋現在一定是在跳動不已。
否則為何他感覺腦門都要炸開了?
他舅舅家那今年才五歲的外甥都不會睡成這個樣子!
剎那間,夢中的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
還有那娴雅的神态,安靜無躁的氣質……
都“啪”地一下破滅了。
馬文才臉色鐵青的踢開絲被,強忍住倒提着祝英臺的腳把她丢回自己那邊的沖動,連看都不想再看那腿夾被子的可怕畫面一眼,徑直走到五鬥櫥前,拿出了一條幹淨的中褲。
他深吸了口氣,緊緊攥着那條褲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房間。
覆水難收,他有十足把握讓梁祝一開始就不去打翻那水。
可此刻的馬文才,心底卻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這祝英臺……
似是個慣于潑(冷)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