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成長

年夜飯吃得差不多了, 一圈親戚喝下來, 陸永飛已經醉得七七八八。

大夥給他換上比較好入喉的啤酒, 說是讓他“漱漱口”,于是陸永飛繼續跟人拼啤酒。

林文芳想攔住他,陸永飛頂着一張酡紅的臉, 硬說自己心裏有數,他完全沒事。

“過年嘛, 難得開心一下。”

嘆了口氣,林文芳幫忙她的嫂子弟媳一起去收拾桌上的碗筷,完成後續的洗碗打掃。

一直喝到快十一點, 男人們的酒桌才終于戀戀不舍地散場。

沒吃完的飯菜還剩下很多, 倒掉可惜,所以每家分着一些, 打包回去。精明的林文芳特意多拿了, 打算把它們分給隔壁的小江家。

一家三口從大伯家出來,走到馬路攔的士。

林文芳負責扶醉醺醺的陸永飛,陸苗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後邊。

大年三十, 路上難攔到車。

陸永飛支持不住, 歪倒在樹旁吐了一回。

這樣幹等下去不是辦法, 林文芳交代陸苗:“你先看着你爸,我去前面看看有沒有的士。”

陸苗沖她點點頭。

附近有人放鞭炮,大過年的, 街上也是熱熱鬧鬧。

陸苗站在她爸爸身邊, 盯着車水馬龍的街道發呆。

這個晚上, 她沉默得過分。不過她家的兩個大人要忙他們的事,無暇顧及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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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苗?”

吐過之後,陸永飛好像暫時恢複了一絲清明,迷迷瞪瞪地喊她。

陸苗朝他投去一個輕飄飄的眼神。

“你不開心嗎?你是不是怪爸爸啊?因為雞?”他一說話,嘴裏的酒氣撲鼻。

陸苗知道他醉了,沒有打算跟他進行對話。

“女兒,你不跟爸爸說話了?我殺雞前先問老徐了,那個不吃飯毛病是,我們家的母雞太老了……”

陸永飛大着舌頭,說一句,要頓三下。

“既然沒得治……嘿嘿,喝上一口鮮湯,也算是、物盡其用?”

說完,他覺得自己的話很幽默似的,哈哈地樂了幾聲。

“沒什麽難過的,女兒!雞湯不是、不是很好吃嗎,母雞跟我們……”

說着說着好像又要嘔,他緩了緩,才把話說完:“跟我們融為一體啊!母雞,很棒,味道很棒。”

陸苗憋了又憋,把想要說的話,再一次地按了下去。

陸永飛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嘴裏說的全是胡話。

待他們上到的士,他抱着林文芳,開始肉麻地喊她:“文文,文文。”

喊了沒兩句,竟然把他自己給喊哭了。

一個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嚎着,活脫脫像是找不到玩具的孩子。

任林文芳怎麽推他,他都醒不過來。

陸苗坐在副駕駛,默默地堵上了耳朵。

這是她十五年來,過得最糟糕的一個年,她只想快點回家,躲進自己房間裏。

她也的确這麽做了。

一回到家,陸苗就沖進房間,把自己的房門落了鎖。

“陸苗,”沒過幾秒,林文芳就在外面喊她了:“你把我們打包的那些吃的東西拿去給小江。”

埋在枕頭裏的腦袋猛地擡起,陸苗聲音尖細地嚷道:“吃的吃的!吃的有那麽重要嗎!”

手頭的事一大堆,女兒還這麽不聽話,林文芳對她也沒好氣:“鬼吼鬼叫什麽啊?你這孩子一點兒都指望不上,叫你做事跟逼你上吊一樣。”

她罵罵咧咧的,聲音逐漸遠去,大概是自己提着東西去隔壁了。

“新年了,你又長了一歲,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學會懂事?書不會讀,人不會做,偏偏脾氣還挺大,都怪你爸慣着你,慣成現在這幅德行……”

她媽媽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前陸苗的難過,她以為她在偷懶;她已經完全忘記,年夜飯的餐桌上有一只老母雞,它是陸苗養了好多年的,那只雞。

為什麽她沒法意識到呢?

難道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嗎?

因為它是一只雞,所以它永遠只能被歸類為食物,被吃掉是它的宿命;所以她的悲痛,對于“食物”死亡的悲痛,是無法被理解的。

陸苗情不自禁感到困惑:究竟奇怪的是她的父母,還是她?

腦子渾渾噩噩地躺了半小時。午夜十二點,外頭在跨年倒計時的呼聲後,放起了震天響的鞭炮。

陸苗從床上跳起,她突然想起,她媽媽打包回家的食物裏,有一份雞湯。

風風火火地跑到隔壁,她急得連拖鞋都沒穿。

江皓月開門開得依舊很快。

他穿着大衣,顯然是提前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來找我放煙花?”

他先是笑着的,視線掃到她的腳,眉頭一下子皺起。

“沒穿鞋。”

沒有回複他的話,陸苗和江皓月處在兩個頻道。

“你吃了我媽打包的東西嗎?”

她直接進了門,目光迫切地搜尋着打包盒。

他馬上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你怎麽了?”

“我媽打包了雞湯你有看到嗎?”

陸苗的肩膀在發抖,她焦急地四處看來看去,神情無措極了。

“我看到了。”江皓月按住她的肩,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她看着他的眼睛,極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仿佛下一秒就會發瘋。

她問:“你吃了嗎?”

他安靜地回望她,搖搖頭。

萬幸,陸苗獲救了。

她唇邊綻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喜不自禁地牽住江皓月的手,輕輕地晃了起來。

“太好了,你沒有吃。你不準吃,你不準吃啊。”

重複了兩遍之後,話音落定,陸苗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那肉是……”

她顫着聲音,說完那四個字,小臉一皺,忽然泣不成聲。

“那是聰聰。”

——不是“母雞”,那是“聰聰”啊。

——它被取名字了,它跟別的雞不同。

聰聰陪着她,他們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

它老了,生病了。

它被殺死了。

可它是……

它是她的寵物。

它是,她的朋友。

江皓月費勁地撐住陸苗,她擦着眼裏不斷流出的淚,哭倒在他臂彎。

“我喝了那湯,咬了一口肉。”

她跺着腳,聲音哭得支離破碎,喉嚨裏傳出一聲聲的幹嘔。

“我把肉吞下去了。”

外面的人間在慶賀新一年的到來,鞭炮、煙火,鋪天蓋地的噼啪聲。

那些聲音落在只有他倆的小小房間裏,猶如轟炸,猶如爆裂,令人感到刺骨的疼痛。

在小朋友還是小朋友的時候,他們給自己搭出一棟童話城堡,用純真的童心作為堡壘。

而成長,是催促堡壘去坍塌的過程。

當堡壘被摧毀,被炸壞,躲在城堡裏的小公主和小王子,不得不向外走,去直面真實的殘酷世界。

這世界,令人作嘔。

陸苗極盡全力地縮到江皓月的懷中。

他為她撐起的一隅天地,有他的氣味,一如既往地冷冽又幹淨着。

他的手,護在她的背上,輕柔地安撫。

他對她說:“苗苗,不是你的錯。”

江皓月比陸苗大了一歲,好像永遠地要比她聰明一點,厲害一點。

她沒有主意的時候,總是要依賴他的。

“聰聰,還能再回來嗎?”陸苗哽着聲音,抽抽噎噎地問。

他用雙手緊緊抱住她,然後告訴她真實的。

“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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